鲁句践此言一出,闲汉们皆鼓噪叫好,便围过来更多的人。田光恰好路过,便被轰然的鼓噪声吸引了过去,他好不容易向人群中探进一个脑袋,看见一个红脸汉子按剑怒视蹲在地上的一个磨盘似的家伙。红脸汉子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众人怪叫助威,试图激起二人的打斗以便看好戏。
田光注意到,任红脸汉子怎么说挑衅的话,众闲汉再怎么迫不及待,蹲着的那人只是恍若未闻,只顾安安静静地捡起那一个个棋子。
荆轲,你有种就站起来拔剑跟我比一场!鲁句践吼道,你难道这个种都没有吗,荆轲!你还是不是男人?
闲汉鼓噪,荆轲,来呀,露一手给他瞧瞧!荆轲,别软蛋,来呀!
荆轲不为所动,他收拾好棋子,站起来,众人呼喝鼓噪,动手啊!动手啊!拔出剑来,快呀!
荆轲站在那儿,众人自动腾出一块场子。鲁句践手按剑柄,虎视眈眈,绕着他打转。田光见荆轲脸上一片平静,周围再怎么毛焦火辣,他仍沉静如渊。最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没出息地双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对鲁句践说,下次吧,鲁兄,下次我们再下一局棋。说罢,转身就走。众闲汉大骂荆轲狗屁,不欢而散。田光没有走开,他反而拉上一脸不解气的鲁句践说,我请你们两位喝个酒。鲁句践是豪爽的人,一口答应,两人紧追几步才赶上荆轲。田光说,我看二位都是好汉,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到酒楼痛饮几杯?
田光记得,当时荆轲用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他,嘴里答得却十分爽快。那次聚饮三人没说什么话,都使劲喝酒,各自烂醉,醒来,相视一笑,成了好朋友。三人步出酒楼时,夕阳也像个酩酊醉汉,摇摇晃晃地把醉酒的酡红肆意泼到房屋老树和街道上。墙角撒尿的黄狗竟也醉了似的,一身晕红,身子打晃,一泡尿撒得既冗长又歪斜。三人勾腰搭背一路疯笑。后来田光发现二人好赌,见面就赌输赢,下棋赌、玩女人赌、喝酒赌,无事不赌。荆轲曾笑着对田光说,先生也跟我来赌一把吧?田光说,我老了,打不动架,更玩不动女人,赌什么呢?荆轲说,当然是赌先生擅长的了!田光说,我可以陪你们喝喝酒。荆轲说,上次你喝两斤就醉了,我们都喝了四五斤呢!田光道,你是要和我下棋喽,不过,我可下不过你,你会赖棋嘛!说得三人都大笑。笑过后,田光说,不过,早晚我跟你赌一次大的。
大的?鲁句践看着眼前这老头子,什么大的?
田光摸了摸自己的头。荆轲又是一脸古怪神情,先生是说脑袋!
鲁句践道,你是说赌人头?
对,田光说,老夫就剩这颗头可以赌一赌了。
三人击掌,好!就赌人头。
田光找到荆轲说,现在到了赌一赌这颗头的时候了,你敢不敢?荆轲笑,怎么不敢?我早在等着这场赌呢!
田光:鲁句践呢?
荆轲:那小子到外地办事去了,得大半年才回来。
田光:多么遗憾,看来他参加不了这次豪赌了。
说说看,怎么个赌法?荆轲不无兴奋地问。田光呷了一口酒,缓慢地放下,说,你看我这副老身子骨还能游侠四方,和人打得动架吗?荆轲不语,上上下下瞧着他笑,然后说,那要看和谁打架。
田光问,如果和你打呢?荆轲咕的一声笑,险些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说,二十年前可以打个平手。
田光摇头:若是我执意今日非打不可呢?
荆轲:为什么?
田光:现在仍然有人把我看作是燕国第一勇士,他们不相信我老了,我已不堪勇士这一称誉,可我知道,燕国还有你,还有鲁句践,我根本打不过你们,你们才是燕国当今的勇士,这是属于你们的时代。可他们硬是不相信!
荆轲站起来:他们是想看我把一个受人敬重的老人放倒吗?这太无聊了。
田光:不,他们不想看热闹,也无心看笑话,他们是要找一个真正的不怕死的勇士。
荆轲:咦——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田光:太子——燕太子丹。
荆轲摸着下巴,一时无语。田光察看对方的表情,从其庄重的神色中可以看出荆轲的在意,田光随即说,你我是忘年之交,我也不隐瞒,承蒙太子瞧得起我这把老骨头,他告诉我说,燕、秦两国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希望我留意。太子他是在物色一名国士,我把你推荐给了太子。荆轲说,可我只有屠狗的本事啊。田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只有屠狗的本事。荆轲问,你以为我的本事真能被太子看上?田光说,有你的本事就足够进宫去赌一把。荆轲伸手,和田光击一掌,说,好,我答应你。田光说,君子的承诺都是要押上一颗脑袋的。我也答应了太子,保证让你去见他,他叮嘱我这件事是国家大事,不能泄密。可见太子是小看我这个老头子了。你赶快去见太子,就说田光死了,这事不会泄密。田光说着,意态轻松,流露出一种对自己办事能力的满意之情,他的那双干巴巴的老手就去拔佩剑。荆轲抓住他的手,说,犯不着这么干吧。田光笑眯眯地说,我不是说了这是一场豪赌吗?赌博有赌博的规矩,其实老夫和你一样,骨子里是个赌徒啊,就让我像个赌徒一样死去吧。荆轲松开田光握剑的手,看着田光笑眯眯地一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像濒死的鸡一样,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田光死时,正好距上次与鞠武见面的时间三年零八个月。他只有死,才能促成荆轲的行刺,才能以死来向秦王最后一次效忠,以让秦国找到进攻燕国的借口,报他曾受燕王之辱的大恨。田光作为名士的名节早已不存在,他的灵魂早已抵押给了魔鬼。他的高士身份和洁身自好仅仅是掩护,他早就是秦国的间谍。
零 肆
一双手在黑暗中如金子般闪闪发光,吸引着荆轲的注意。人的手不可能这样,他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有一双金子做的手。荆轲跟鞠武来到东宫,首先落入眼帘的竟是一双金色的手。荆轲是玩刀剑的,屠狗斗剑,凭得就是一双手。他双眼注视着那双手,露出了疑问。太子笑笑,把手上的金手套脱下来,扔给荆轲,如果你喜欢就拿去。
噢,他就是太子丹,够豪爽,也够大方。荆轲心里暗忖,把那双金手套拿在手里摆弄,先是将手往里捅,发现自己的手太大了,便将几根手指伸进去,把金手套撑起来,仔仔细细看着,然后递还给太子,这东西太精细,不是我用的。
太子丹微微一笑,击掌三声,出来了一班美女。她们以漆盘盛着珠宝、美玉,轮流经过荆轲面前,让他选取。当一位圆脸的女子走到荆轲面前时,他用手指勾着她的下巴端详着,像欣赏一件物品。女子将脸撇开,似乎有些不乐意。荆轲道,你对我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反使我对你有了好奇。
另一个美女扭着腰,晃着大屁股过来,样子骚得很。她几扭几晃,好像就要晃到荆轲身上去。荆轲撩了一把女子的臀部,里面是光的,如剥了壳的鸡蛋,雪白、细嫩、柔软而滑腻,像摸到质地上佳的绸缎。但荆轲的手没有在那里停顿,只是拍了一下丰满的屁股,随即推开。一位瓜子脸的女子过来,两只手端着黑底漆盘,漆盘发亮,黑得斩钉截铁。手小、粉嫩、耀眼地白。盘里卧着一块精致的、小巧的婴儿般的玉。荆轲目不转睛地盯着漆盘,眼里放光。太子丹笑,荆卿好眼光,终于瞧上件喜欢的东西,那可是一块昆仑玉呀!堪为我燕国国宝。
太子说玉好,我说端着玉的手比玉更好。荆轲说。噢?哈哈哈——太子丹跟着笑起来,想不到荆卿眼光如此独到,居然喜欢如玉的手,好!
太子丹挥手示意,来酒!
内侍端上珍肴美酒。太子丹举爵,今夜太子丹愿与英雄同醉,我宫里的珠宝、美人也愿与英雄同享。
荆轲感动,说,士为知己者死,荆轲虽是一个以屠狗为业的人,但有一颗壮怀激烈的心,平生想效力的就是一位像太子这样识英雄的人。
两人你一来我一往便痛饮起来,宫中乐师奏起了宴饮之乐,舞女翩翩蹈之。荆轲兴起,也离席加入了舞女之中,与之对舞,虽然笨手笨脚,却也合音律。太子丹、鞠武对视一眼,也为之鼓掌,乐呵呵地助起兴来。荆轲舞得更欢,还龇牙咧嘴哼唱着含糊其辞的歌儿,他舞着舞着,没留神绊了舞女的腿,两人扑通一下摔成一团,众人大乐,笑声轰起。太子丹伸手扶荆轲起身,荆轲搭太子丹的手,使劲一拉,太子丹也一头摔在舞女堆里,两人和舞女滚到一起,凌罗绸缎一地,华丽、斑斓而耀眼,音乐为恣肆狂荡的笑声伴奏。
好不容易太子丹才衣冠不整地和荆轲从地上爬起来,舞女也在一边整理衣裙。太子丹勾着荆轲的脖子亲昵地说,我有一样好东西送你,你一定得收下。
什么?什么东西也比不过今晚的快活。荆轲说,在英雄的眼里,金银珠宝都——都是狗屁,秦王——秦王也是狗屁!
说得好!太子丹用力摇晃着荆轲的肩膀,有意与荆轲勾肩搭背,仿佛兄弟一般,弄得狗屠荆轲整夜激动不安,口口声声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就是骂秦王是狗屁狗屎。
在太子丹的印象中,荆轲那次似乎是喝高了,有些醉了,直到他示意让内侍端上一个用锦缎蒙着的漆盘。太子丹要荆轲揭开看看,这两件是我送你的东西,你一定喜欢。
荆轲满脸绯红,像搽了胭脂,咧嘴笑着,他几乎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见太子这么热情硬要送东西给他,自然是高兴,我看看是什么好宝贝。
他揭开漂亮的锦缎,黑色发亮的漆盘里是一对女子的手。那手优美、修长,仿佛是蜡做的,了无生气。
呃——荆轲一阵反胃,呕了起来。他发出刺耳的声音,呕吐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秽物,酒气混合着胃里的恶浊气味,顿时往人鼻孔里钻。
零 伍
阳光穿过花格窗射在锦缎的被衾上,像是绣了金质的丝线,熠熠生辉。荆轲用粗壮的手背使劲揩了揩眼,仍是呵欠连天。
先生昨晚喝多了——是鞠武的声音。
荆轲呼地坐起来,鞠武笑容满面地站在榻前,太子早上想请先生一起练剑,得知先生睡得香,就没有惊扰,他说等先生共进早膳。
荆轲噢了一声爬起来,他的脑子里还满是昨夜梦中的情景。一双手,一双金子做的手,在漆盘里闪闪发光,分外耀眼。一个声音在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荆轲看见太子丹走过来,伸出两只失去了双手的丑陋断臂接近他,我宁可不要双手,而要你这样的勇士,你就是我的双手,要把秦王扼死!荆轲厌恶地将那双金子做的手扔还给太子丹,我不要这双手,你还是留在自己身上吧。
太子丹:你不是喜欢这双手吗?
荆轲:我没说喜欢太子的手。
太子丹:可它是金子的,全天下也只有我这一双手是纯金的。
荆轲:还是太子自己留着吧,我喜欢的是那个圆脸女子的手。
太子丹:如玉?你是喜欢我的侍姬如玉的手,是吗?
太子丹击掌,咦,荆轲奇怪地发现那双金子做的手回到了太子丹身上,难道他原本就没有手,他安装了一双金子做的假手?内侍端过一个盛着东西的漆盘,那漆盘很眼熟,太子丹示意,请。没等荆轲掀开锦缎,一双纤细、失血的惨白之手从黑色漆盘里像蛇一样伸出来,迅疾而凶狠地扼住了荆轲的脖子,锋利的指甲像刀似的嵌入肉里。荆轲挣扎,拼命要挣脱那双鬼怪般的女手,手竟越扼越紧。荆轲听到太子丹的笑声,还有太子丹用那双金子般的手拼命鼓掌的声音。
金子做的手,失血得毫无生气的侍姬如玉的断手。一个金黄,一个惨白。
荆轲见到太子丹劈头就问,那剁了手的女孩怎么了?!
太子丹怔怔地望着荆轲,一脸古怪神情,好像根本不会想到荆轲一见面就会迫不及待提这种问题,他停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没怎么。
没怎么!太子怎么能把人家好端端的手剁了呢?荆轲既痛惜又不无责备地说。太子丹脸一虎,很不高兴,他只说,该用膳了。
是吃什么?太子今天该不是要请荆轲啃人的手吧!荆轲没好气地说。太子丹不吭声,荆轲注意到他今天仍戴着那副金子手套,很惹眼。荆轲转过脸去。鞠武带笑地说,太子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满足先生的喜欢,也是表达他对先生的一片毫无保留的诚意。我想太子也和先生一样,为失去双手的侍姬难过。实不相瞒先生,如玉——是太子心爱的侍姬。
荆轲听罢,面露愧疚,转过身,对太子丹跪倒,荆轲鲁莽,昨天失言而招致他人不幸断手,今日又错怪太子……
太子丹动作很快地扶起荆轲,是我考虑不周,怎能怨荆卿呢?来,你我携手,什么都好办。
荆轲握他的手,稍用力,太子丹哎哟一声。荆轲关切地问,怎么了?太子痛楚地皱皱眉说,没什么。
荆轲还是明显感觉到太子丹戴着金手套的手有异样。
是我捏疼你了?荆轲低声问。太子丹小心而迟缓地脱下金手套,露出一双溃烂的丑陋不堪的手。荆轲大为震惊,这……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太子丹虽然满脸痛苦,嘴上还是轻描淡写。在荆轲的印象中,昨晚这双戴金手套的手还是好好的,一夜之间怎么就溃烂成这样?难道它原来就是烂的,昨晚烛光下只注意金子手套,没留意手,还是果真是一夜之间像腐蚀了似的,这跟如玉那双手有关吗?
零 陆
太子傅昨夜很晚才回府,他心里很难过,他从东宫出来乘马车,几乎是一路叹息着回到自己府里。太惨了!他嘴里不住喃喃自语着。宴饮后送走荆轲,太子丹就抓着太子傅的手吩咐,叫御医,叫御医!随后便急切地赶去看如玉。
被断去双手的如玉伤口虽然经过包扎处理,但人尚在昏迷中。太子丹抢进去,坐在如玉床前呼喊她的名字。如玉才悠悠醒来,鞠武说,太子来看你了。
太……子……如玉嘴里念叨。
太子丹说,我对不起你。
如玉摇头,深深摇头,不怪太子,为太子、为燕国,如玉死也心甘,何惜,何惜一双手……
太子丹点头,他突然问内侍,硫酸呢?
内侍慌忙应着,在这儿呢!
好,太子丹说,如玉,断你的手无异于断我的手。
如玉若有觉察,太子,你要干什么?!
太子丹回答,你的痛就是我的痛!说着他挽起袖子,双手插入内侍不明所以端来的腐蚀液中。鞠武意识不对,欲制止已晚,只听太子丹啊地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待人将那双手抽出时,已是皮开肉烂。御医赶紧施救。鞠武痛惜万分,太子何苦,太子何苦哇!
如玉满眼泪水,太子,你这是要如玉去死啊!
太子忍着双手的剧痛却含笑说,现在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我高兴。高兴!你懂吗?如玉说,如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侍姬,让太子为我伤害身体,我就是燕国的罪人了。
不,太子丹打断她的话,你为燕国献出了双手,你是燕国的功臣。如果你献出的那双手能使另一双手化成利剑杀死秦王,你就值得燕国万民尊敬。
太子,还是让如玉好好养伤吧。鞠武说,你的手?
我没事。太子丹说,明天一早就叫荆轲过来。鞠武说,太子放心,我会安排好的。说罢,鞠武又暗叹一口气。
太子丹感觉得到,当他用自己的烂手扶起荆轲的那一刻,荆轲已铁了心跟他干了。也就是说,荆轲为太子丹的诚意所感动,完全信任地把性命也交给了对方。这个早晨在东宫花园里,他们可以心平气静地开始讨论刺秦的细节了。
刺秦的执行者有了,还需要一件好的便于隐藏而能毕其役于一击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