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蹙着眉看着他,眼里带着疑问,还有一些不快。青蓖好像有了主意,喜形于色,要不我们今晚悄悄离开邯郸,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心一意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师姐,你说怎么样?
师弟,徐夫人拉着脸说,我已不是过去的师姐了,我还是你的嫂子!我叫你走,是希望你还可以找个人成家过你说的日子,哪怕平平淡淡也是好的。每个人终是各有归宿,我想这件活儿干不干,由不得我选择。我想师父死了,师兄死了,我留下来就是等着完成一件事,现在这件事找上门了,你说我能逃避吗?师弟,你走吧。我想这件事不是你惹来的,也不是太子或者谁要我做的,是我做完这件事后,就可以把手上的技艺还回去了,我才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女人。
师姐,那把匕首你是注定要做了?青蓖脸色很难看地说。
我已经看到那把匕首了,它是蓝色的,在月光下,匕身上有弯曲的花纹……徐夫人说着脸上露出神往而又肃穆的神情,她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空中,她的瞳仁里的确出现了一把蓝光闪烁的匕首。徐夫人说,那把匕首需要我命中的精血,它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宿命,我一直在等着它,它来了,我知道……
青蓖听徐夫人这么说,知道自己再怎么也无济于事。他明白徐夫人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他越听脸上越是出现古怪神情,最后是一脸哭相。他说,他大声说,师姐要当心那个一脸横肉的狗屠,我瞅他对师姐没安好心!
徐夫人被青蓖的大声嚷得回过神来,她予以青蓖一个微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这把匕首是他用的,就要用他的血来淬炼,你还担心什么呢!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师弟。
我就是不放心!青蓖说,我帮不了你铸这把匕首,就让我帮你看炉子吧!青蓖请求。
徐夫人笑,你看,我是多么奢侈,居然用一个天下闻名的剑师来为我看炉子,那一炉火一定是最特别的。
荆轲再次见徐夫人的时候,以为少不了会进行一场无聊而冗长的讨价还价,他已作好准备代表太子答应对方的所有条件。只要徐夫人肯铸匕首,一切都好办。荆轲决定即使死皮赖脸,也要求得徐夫人匕首。当徐夫人着一身得体的衣裙出现,很礼貌地把他让进屋落座,并且示意师弟将那只金袋归还到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太子上次临走时忘了带的东西,请先生这次千万带回。荆轲从她坚定的神情语气中可以断定,再故作客套也都枉然。徐夫人的大家风范早已不似铜匠铺老板娘,她的超然脱俗之气使荆轲暗呼惭愧,心里的张狂逃得一干二净。他再次起身,施礼向眼前这位女子表示敬意,荆轲久仰徐夫人大名,上次唐突,还望海涵。徐夫人风范令荆轲汗颜不已。徐夫人还礼,先生言重了,乱世红尘,有几人存大义、顾大节、保大体。先生愿随太子而行大义之举,实在令我钦佩。荆轲道,昨日冒昧登门求剑器,想必是强夫人之所难。徐夫人言,先生连死都不以为难,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所难之事了。荆轲道,不怕死的人这世上有很多,远远不止荆轲一人,可好的剑器环顾天下,还是难寻,所以太子千方百计打听到夫人下落,亲自登门。徐夫人言,如果我铸剑器,那绝不是看着太子丹的面子,也不是为他铸。我今天要你来,是要看看值不值得为一个将要用它的人铸这把剑。越王勾践当年督铸八把宝剑:掩日、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光剑,都是天下名剑。吴王夫差亦有多把名剑,都是出自著名剑师之手。不知先生欣赏的都是什么剑?
荆轲回答,夫人说的都是王者之剑,荆轲听听那些剑名就已心醉,像转魄、悬翦、惊鲵,荆轲此生也恐怕无缘得见。我也听说过天下一些名剑,像古之轩辕剑、欧冶子所铸的湛泸剑、楚国的泰阿剑、伍子胥的龙渊剑、吴王的干将和莫邪剑,但荆轲更喜欢的是另一种剑,比如专诸的鱼肠剑,像一个寂寞的微笑,常常温暖我。比如孔周的承影剑,它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剑,它孤独地存在着,只有在黎明天色黑白交际的时候,双手缓缓扬起,你只能看见一截剑柄,不见剑身,然而墙壁上却有它孤独的投影。这影子也不长久,随着白昼来临它就会消失,然而剑还在你手上,你看不见它并不等于它不存在。黄昏降临,又到了黑白交际之时,剑影又会浮现出来,直到暝色四合,剑也回归黑暗中。它的出现和消失竟是那么自然,既孤绝又优雅,谁能拥有那样的命运?谁能藏锋于无形?承影剑像一种心境,这种心境天下有几个人能懂?
先生,你打动我了。徐夫人说,你的心境也就是我的心境。我一度以为这种心境世上没有第二人,也没有人能理解,看来我错了。
荆轲:我们都错了。
徐夫人:幸好还有你。
荆轲:幸好,还有你!
我很久没有和人谈论到剑了。徐夫人说,我原以为真正的剑士都死了,他们为剑而生,也为剑而死,现在这世上活着的都是以剑逐利的庸人,剑器也不再像承影那样纯粹,只为日月天地而存在。我也很久不铸剑器了,像个俗人,或仅仅是个靠铜匠技艺的谋生者,我的灵魂死在凡俗中。我没有料到世上还有能使我的灵魂复活的人,就像黎明时分,黑白交际的一瞬,剑的影子又呈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要把它铸出来。
你看到它了?荆轲说。
从你第一次来我就看见了。徐夫人说,它不像承影,仿佛一片树叶,它承载着太多死难者的亡魂,使它有了摆脱不了的重量,青铜的肉,锡的骨骼,月光下的蓝色剑身,弯曲的花纹,它昭示着弯曲的道路和命运。它的长度和宽度都注定了这是一把匕首。
但它正是我在等待的。荆轲说,承影剑太优雅了,只有一把承载着无数亡灵的匕首才能有力地追讨暴孽。
荆轲!徐夫人仿佛一惊,眼里流露出不安,她说,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把匕首铸出来以后也可能会要你的命。
徐夫人有些冲动地抓住荆轲的手,好像唯恐突然失去他,或因她将炼的匕首会带给荆轲不祥的命运。荆轲乘势握了握徐夫人的手,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的柔滑与阴寒,他心里甚至怀疑,这是一双炼剑器的手吗?他没有表示出来这种疑问,只是捏捏徐夫人的手让她宽心。徐夫人反而把荆轲的手抓得更紧了。荆轲眼里的徐夫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可爱的陷入恋情的小姑娘。
零 肆
青蓖无法容忍一个外来者在铜匠铺进进出出,有时见他连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去见徐夫人。青蓖无法容忍,一向缟素的徐夫人这些日子居然注重了衣着脂粉。青蓖更无法容忍的是,徐夫人一见那汉子就春潮满颊的那份神情。青蓖开始转着弯表示对徐夫人的不满,甚至想方设法阻碍徐夫人决定要干的事。徐夫人对青蓖说,师弟,今天我看是开炉的好日子,我要沐浴焚香,祈求师父保佑炼剑顺利,你准备开炉吧。
开炉?我想是不是还是先到坟上去祭拜一下师父和师兄,问问他们今天是不是适宜开炉。青蓖别别扭扭地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说到后来都气喘吁吁了。师弟,你有什么话何不直接对我说?徐夫人似乎看穿了青蓖的心。
我……我没什么话,也……也没别的意思。青蓖的脸更红,他既想让徐夫人明白自己不满,又怕徐夫人看破他的心。
师弟,师父是师兄和你跟我的授业恩师,也是我的父亲,我们的手艺是跟他老人家学的。从我们开始跟师父学艺,每次开炉炼剑前,师父都要祈求师祖保佑,你难道忘了,你为什么要把师兄扯进去?徐夫人索性点破他的话。
师兄……师兄……青蓖支支吾吾,师兄恐怕不高兴你跟那个杀狗的家伙打得火热!他凭什么赖在这儿不走呢?!
徐夫人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就因为你是我的师弟吗?就因为师兄是我的丈夫吗?告诉你,他死了,他死了多年,他已经死了!徐夫人每说一句,语气都加重一分,直到喊出她的忧伤,喊出她的痛苦。她不考虑青蓖怎么想,大喝一声:开炉!
青蓖被她的几句责问和发泄说傻了,他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当听到开炉时,哦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青蓖隐约发现师姐徐夫人与以往判若两人,他在发傻的那一瞬差点笑了起来,他想说,师姐,你不像女人。
师姐不像女人,那像什么?青蓖一边着手忙着开炉的活计,一边古怪地寻思,他为这种古怪的感觉而百思不得其解。师姐徐夫人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善解人意而又不失风情的女人。她说那通话的时候仿佛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风情全失,而且生硬、愤怒,像一头豹子。她的眼里露出了男人才有的凶光,好像她的体内还藏着一个男人,抑或她就如同男人。想到这里,青蓖停下手中的活儿,他想回头看看师姐徐夫人是否恢复了本性,抑或还像个男人。可是门掩上了,青蓖拍拍手上的灰尘,摇了摇头。如果师姐徐夫人是个男人,那就没什么好责怪的了。青蓖这样想。
怎么了——
青蓖抬头,见汉子荆轲咧嘴笑着走过来,他的腋下挟了一卷什么东西,像是棉被或别的什么。青蓖想,这家伙真要来打地铺了。嘴上却说,问什么呢?
荆轲说怎么了好像没有实在意义,只好换一种方式打招呼。见青蓖忙着,他就直接往里走去推门。喂——青蓖叫住他,觉得这家伙仍是那么讨厌,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来了就往屋里闯,也不嫌唐突吗?他上次还一口一声唐突的,表示抱歉,怎么现在反将唐突当成了理所当然?这家伙来好像就是要唐突人的,青蓖对他极看不惯。
有事吗?荆轲回头,身子仍往前倾。青蓖大声说,师姐在洗澡呢!
荆轲舌头一缩,止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自找台阶地说,我看怎么关着门呢!
荆轲——门没闩着,你进来吧!门里传来徐夫人的声音,很软很细又有弹性的那种。荆轲看看青蓖,又瞅瞅门,好像想从门缝里看看里面的徐夫人是不是脱了衣服。又看青蓖,一脸不好意思地傻笑。青蓖面无表情,掉头避开。
那我进去了——荆轲大声说,像招呼里面的徐夫人穿好衣服,否则见到什么他不担待责任。
进来嘛,声音更软,叫得荆轲心里颤了一下,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过去,轻轻推门,里面很暗。赶紧关上!还是那种声音,只是低了,有点急切。荆轲贼似的赶紧掩门。闩上——那声音说。荆轲摸到门闩,如是做了。
过来——声音格外轻柔。
荆轲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到的徐夫人几乎令他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没有想到徐夫人仍然光着身子在浴盆里,而且光着身体的徐夫人与穿着衣服的徐夫人相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她甚至是妖媚的。荆轲见过不少女人,很多女人穿着衣服看似各不相同,脱光之后都一个样。徐夫人不同,她不穿衣便特别起来。她的身体没有太子丹赏给他玩乐的东宫的女人那么完美,她的肩胛上有一圈光,莹莹闪动着,原来是一些水珠。荆轲注意到她的背上刺青着一只豹子的头,或许正是这猛兽的刺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使他印象至深。徐夫人转过身,她的乳房并不突出、丰肥,而是圆的,像两只颜色很好的苹果,隐约在垂至胸前的长发里。她对荆轲说,给我淋水吧。荆轲发现浴盆旁的木桶里还有半桶冒气的热水,他拎起来,一点一点从头部开始往她身上淋。徐夫人一边说这儿、这儿,一边将身体的那一部位展示给荆轲往那儿淋水。荆轲很君子地做着,一声不吭。徐夫人哧哧笑,没见过光着身子的女人吗?
见过。
那为什么还粗重地喘着大气?
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我让你紧张了?
有一点。
为什么?
门后有人在偷看呢!
徐夫人抓起一只鞋猛地朝门扔去,鞋碰击在门板上发出愤怒的响声。青蓖贴在门缝上的眼睛慌张地缩开,嘴里低声骂,臭女人!
能给我揉揉背嘛!徐夫人轻柔地说。
可以。荆轲放下木桶,将一双手伸向她的背。徐夫人背上的豹子刺青突然张开嘴,咬了他一口。荆轲闷哼一声把手缩回。
怎么了?
哦,我不知道。荆轲顺势用手拎起桶,嘴里说,这些水还没淋完呢。
徐夫人笑,她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荆轲问。
这么大个男人,没想到还是怕女人的。徐夫人说。
怕?是,是有些怕。荆轲说,可能一时还不适应,也许是太突然了。
突然?徐夫人说,这个世界突然的事还少吗?
荆轲答,哦,我们的确活在一个突然的世界里,我曾经和一个朋友下棋,在我一步犹豫的时候,他突然翻脸,要跟我斗剑赌输赢,后来我找他要真正赌一把的时候,他又突然不见了……
徐夫人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擦着,她撅着嘴唇朝荆轲瞟了一眼说,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碰到过很多突然的事。
没有没有。荆轲说。
徐夫人说,怎么没有?她的手虚晃了一下,从颈部跳到胸前,仿佛一只鸟。
我是说从来也没碰到过比今天更突然的事。荆轲停住淋水,他看见徐夫人的手势像一只在那里清理羽毛的鸟。它只是偶尔拍一下翅膀,白色的,银白的鸟。荆轲觉得徐夫人有着羽毛般的手指,那手指停在白色的乳房上,荆轲正欲将手伸过去,徐夫人呼地站起来,一手撩过裙子遮在身上,嘴里说,荆轲,你真是个君子。
荆轲不是什么君子,荆轲是来求剑的,怎敢对夫人造次。荆轲不尴不尬地说。
徐夫人扑哧一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荆轲脸一红,说,惭愧。
你搂床被子来干什么?徐夫人问,荆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炼剑,夜里我跟你守炉子。徐夫人咯咯笑,还会少了你的被子吗?
荆轲从徐夫人房里出来后,仿佛做贼心虚似的总是躲着青蓖热辣辣的将要喷火的目光,他觉得冤。侍候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在里头洗了半天澡,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废话,什么事也没干,却让人以为在里头风流快活干尽了好事——冤。这冤情又不好向人解释,说不清,别人也绝不明白。荆轲想,青蓖眼浅,在他眼里,自己和徐夫人已是一对狗男女了。但徐夫人对青蓖浑不在意,沐浴焚香祭了师父后,就开炉炼剑。
荆轲记得,事先徐夫人是选了极上乘的铸剑青铜给他看的,徐夫人还说,等着瞧吧,到时候它会成为一把天下独一无二的利器。荆轲虽然完全相信,但对最终炼出来的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他还无法想象。他从徐夫人和青蓖在忙忙碌碌中交换的眼神可以看出,炼这件东西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荆轲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炉火熊熊的作坊里,温度高得欲令人窒息,青蓖光着上身、赤着膀子忙上忙下,徐夫人竟然也像男人一样坦胸露乳,光着上身在炉火前忙活。红色火光映在她身上,使她反而有一种神圣的庄严。荆轲觉得炉火前和浴盆中的徐夫人宛若两个不同的人,他注意到徐夫人背上的那只豹首,好像涂满了鲜红的血。青蓖也如同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只关注火中的匕首,全没有把徐夫人当作异性,二人几乎不用语言,一切都在眼神和手势里。在共同的炼剑中,他们所表现的是专业剑师的纯粹。荆轲抓耳挠腮地出出进进,就像一个完全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