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在炉中炼了几天几夜,似乎都没有成形。徐夫人和青蓖有着出奇的耐性,荆轲却显出些焦躁,他总想开口问问情况。见二人一脸严肃,荆轲便闭住了嘴。荆轲拼命用手搔着脸,其实脸不痒,他只是感到不自在,不,是心神不定的烦躁。青蓖突然一脸带笑地望着他,好像在欣赏他的不安与焦躁。荆轲心里一凛,不禁自责,我是否太没定力了,要不太子的事怎干得成?这么想着便稍微平静下来。荆轲时刻守在炉边,眼盯着火中的匕首坯子,夜里实在熬不住了,便昏昏睡去。看见荆轲在炉边熟睡的时候,青蓖有杀了他的冲动,青蓖被这个疯狂的念头所折磨,一夜之中,数次欲伸手把炉里的那把尚未成形的匕首抓出来,就像当初在燕国杀死那个讨厌的将军那样,一下刺进荆轲的心口,用荆轲的血来炼匕首,说不定匕首立即就会成形。但是接下来师姐徐夫人一定会用这把匕首把他杀了,青蓖可以肯定,所以他还不能这么做。
零 伍
荆轲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赤裸着身体,小腹下的男根竟似一支青铜短剑昂然、坚定而痛楚。它要做爱,它要见血。荆轲惊骇地看着自己的下身化成了一支可怕的短剑。他以手掩藏着,他甚至有些羞愧。他知道这是在徐夫人的房内,他能闻到徐夫人的气息。徐夫人躺在床上,她刚沐浴过,肌肤光滑,荆轲隐约记得徐夫人的下身,她在等待他,她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梦或现实。荆轲觉得自己光着身子,两腿间挟着一支短剑去见她,未免太过分了。他只有努力捂着,走向帐幔遮蔽的床。透着帐幔,他依稀可见徐夫人的胴体,起伏的线条,高高的臀部。他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他怕惊动一壁之隔的男人青蓖,说不定青蓖火辣辣的目光还在缝里偷窥。荆轲加快了脚步,那张并不远的床,此时仿佛很远,他越想缩短暴露的时间,这段距离越长。他想把短剑收起来或缩回去,但他感到剑是有生命的,在吐着热气,像是刚从火炉里拿出来,剑尖是红色的。
荆轲终于接近了床,他双手拨开帐幔,一头白色的豹子睡在床上,惊醒的豹子昂起头,朝荆轲吼叫着扑了过来。荆轲转身便逃,感觉扑在背上的豹子软绵绵的,仿佛一团温热的软面,他的手握到了两只圆圆的东西。夫人!他低声唤道,是你吗?他被一双羽毛般的手引上了床,接着他摸到了豹子的牙齿,听到了豹子的声音。他翻身挣扎,却被雪白的豹子按住,他想到自己的短剑,剑呢?他已感觉不到身上那把昂昂然,坚定而痛楚的短剑的存在。我失去家伙了?荆轲有些狐疑。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赤裸的徐夫人跟她自己在床上厮打,她时而发出粗鲁的男人般的声音,时而冒出尖利的女声,好像她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豹子般的凶狠男子,一个是激情充沛的女人。她身上的女性部分要跟荆轲做爱,遭到了男性部分的拼命阻止。她在和荆轲厮打,不,是她身上的两个不同性别的自己在厮打。荆轲觉得这床上的架打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感觉到这不像那种动物般凶猛的狂烈交合,而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看不见的男人在进行共同的欲望挣扎。荆轲仿佛是个第三者,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发现女人骑在自己身上,手里拎着一把古怪的发出蓝光的匕首,她刺了自己一刀,荆轲哎哟一声,感觉到自己的短剑突然回来了。
荆轲睁开眼睛,看见的东西都是恍惚的,他看见的徐夫人也是恍惚的。不过,徐夫人见到荆轲却满面泛红,仿佛处于亢奋中,她说,匕首练成了。
什么匕首练成了?荆轲仍是恍惚。徐夫人看着他,一脸心照不宣似的激动,没有你,我绝练不成这把匕首。昨天晚上几乎要前功尽弃了,前功尽弃你知道吗?谁能使一块顽铜成形,谁能使一把铜剑有灵?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火能告诉我们什么吗?不能。一切都在冥冥中,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这把匕首,但火告诉我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知道这是一把非同一般的匕首,它是有隐秘宿命的,我一直在等待那种昭示。直到昨天晚上,我等到了剑灵的到来,等到了,你懂吗?荆轲,它是上天的秘密指令。你看看这把匕首上的图案,它是自然形成的,它是上天的符咒,也是这把匕首的宿命。徐夫人边说边将一把蓝莹莹的匕首呈示出来。荆轲暗中惊讶,这不是他梦见过的匕首吗?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精美的杀人利器,他甚至觉得杀人的东西应该形状丑陋,而不该像一件爱情信物。荆轲为一件杀人的匕首如此精美而惶愧。他说,我要将它转呈给太子。
你还不能把匕首带进太子的宫殿。徐夫人说,太子可以移驾来看匕首。
荆轲说,太子求的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它的确是太完美了!当太子丹看到徐夫人匕首时忍不住赞叹,同时又流露出忧虑,这么美的一把短剑,它能置人于死地吗?太子丹有意不看着徐夫人,他眼望青蓖。太子是怀疑它的锋利?青蓖说。
我听说真正的宝剑是要饮血开锋的,是这样吗?太子丹问青蓖。徐夫人说,那是太子在宫里听到的传说吧!你现在看到的这把匕首还没有开锋,它像个婴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太子丹微微一笑,夫人这个比喻太美妙了,可是我真不愿看到,当这把短剑出现在秦王面前时,它就像一个婴儿投奔父亲的怀抱。不然的话,夫人是不是太仁慈了。
太子,当一把剑炼成时,它的使命也就在这把剑中成形了。徐夫人说,每一把剑都有其不同的宿命,你会看到的。
我要看到的是秦王死在这把剑下。太子丹说,它能确保一击而使那个残暴的家伙毙命吗?他身边有那么多武士,进击者绝没有第二击机会,这把剑挨近他,哪怕划破一点的皮肤,他就能被死亡传唤而去,这把剑必须做到这一点!太子丹说着这些话,微笑在脸上持续未落,像是画在脸上的。
你是要我在匕首上淬毒!徐夫人仿佛受到了侮辱,她面带厌恶之色,不无愠怒地说,太子,你找错人了。
师姐,依我看,太子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青蓖替太子丹打圆场,他说,我们是铸剑的,太子要的只是一把好用的剑而已。
徐夫人见太子丹不吭声,样子也诚恳,便说,太子放心,如果这把匕首是冲着秦王而出世的,自然会遂太子所愿,明天我将它开锋后,你们就可以带它走了。徐夫人说着看了荆轲一眼,荆轲似乎面无表情,这令徐夫人为那一眼感到失望。
太子丹仍是客气而不失礼貌地说,那就最好。
匕首开锋之时,也就是分别之时。
徐夫人、荆轲二人都为这一刻的到来而感到沉重和不自然。如果时间不是太急,还真想跟你再聊聊剑。徐夫人略带无奈地对荆轲说。能认识夫人是我人生一大幸事。荆轲说,我入秦有你的剑伴随,不会太寂寞。
若是我们不是为剑而相识,为这样一桩买卖而相识,那该多好!徐夫人说。荆轲苦笑,那怎么可能,你一个炼剑的,我一个用剑的,除了剑,也许我们就没有相识的理由了……
不,徐夫人打断荆轲,世上那么多男女都有各种各样相识的理由,为什么我们不能有?我希望来世投生是一个在阡陌上与你邂逅的女子……
荆轲摸着脸嘿嘿憨笑,别忘了,我是个杀狗的,只在热闹的街市讨生活,很少会到阡陌上去。
下辈子你会去,徐夫人语气肯定地说,下辈子你是作田郎!
噢,作田郎。挑着猪屎和大粪走在松软的田塍上,多好!我现在希望自己是个作田郎。荆轲说。徐夫人抿着嘴握了握他的手,仿佛一种承诺,说,会的。这时铜匠铺的大黄狗悄无声息地踱过来,腿一蹲竟伏到两人中间。荆轲看徐夫人的神情,似乎有点感伤,他呵呵笑起来,手摸着黄狗的脑袋,故意发出很大声说,我荆轲一个狗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狗都怕我,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你看这狗偏往我膝下钻。徐夫人也摸摸狗的背部,笑着说,它可能也知道你今后改行了。两人见青蓖慢慢从另一道门过来,手里用匣子托着匕首。师姐,是请荆轲先生拭血开锋的时候了。他眼睑低垂,只看着匕首,又显出对徐夫人的尊敬。说着青蓖将匣中的匕首转向荆轲。荆轲袒下半边衣服,露出霜打般的赤身,如同寒气中开放的红梅。他伸手欲拿匕首,徐夫人拦住,让我来!——还是拭我的血吧。
师姐!青蓖急,赶忙将匣移开,嘴里说,寻常剑匕开锋是拭剑师的血,可这是一把不寻常的匕首,它是为荆轲先生的秘密使命而炼制的,只有以荆轲先生的血开锋,才能与他人剑合一,灵息相通啊……
这把匕首是我炼的,还是拭我的血开锋最好。徐夫人看看青蓖,又看看荆轲,目光是坚定的。她撸起左边的衣袖,露出手臂,向青蓖伸右手讨匕首,师弟,拿过来。
青蓖隐隐缩缩,不得不将匕首匣端上前,徐夫人伸手,他又缩一下,徐夫人再伸手,青蓖缩不过,唯有凑过去。他看见师姐从容地拿起匕首,既平静又充满爱怜地看了看,然后用它在左臂上毫不犹豫地一划而过。雪白的手臂沁出红色的血,血珠在匕首的锋刃上滚动、颤抖。徐夫人将匕首举在光线下查看,一根美丽的线上,滑动着一颗浑圆的血珠,慢慢消失在那根线里。她轻微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人却往一边倒下去。荆轲大惊,抢上去扶她,徐夫人已气若游丝。荆轲一看她的左臂,匕首拭血的地方已呈黑色,黑得像丑陋的蜘蛛——匕首上有毒,匕首淬有剧毒。青蓖瞪着血红的眼珠对着荆轲,哭着吼叫道,都怪你!我是要你死的!
荆轲惊呆了,他见青蓖转身,大声哀号着像条受伤的狗一样跑掉了。
徐夫人凝聚最后一口气说,不要追究了,放过他。
徐夫人头一歪,死在荆轲怀里。
荆轲满眼空洞,不知是惊、是怒、是悲、是怨、是恨,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好像突然一下什么都被拿走了,剩下的是空空荡荡的心。
那把开锋的匕首在徐夫人尸体旁边显得格外精美、格外刺目。
许多年以后,剑器收藏和研究者无不惊艳而又渴慕史籍中粲然一现的徐夫人匕首,他们百般考证、搜寻索隐,虽未见徐匕,却也并非一无所获。更多学者对这位铸匕大师的性别有了新的发现。研究者司马贞得出的结论简单明了,徐夫人,男子,姓徐,名夫人。此说法得到众多的认同。也有持论徐夫人为女性者,只是她虽被称为夫人,却没有丈夫,没有师兄,甚至没有那么一个跟她有过婚配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她幻想出来的——是她心里的——身体内的,她的双性中的另一个自己。她以此抗拒与别的男人接近,抗拒师弟。当她遇到荆轲,那道抗拒的堤防居然自动崩溃。在战乱年间,她有时完全以男装和男人式的面目出现在某个地方开铜匠铺,所以在有些地方人的眼里,那个叫徐夫人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后来人们望文生义,以为的是个女人。可事实则有可能是,徐夫人既非男性,亦非女人,准确地说,这个天才般的铸匕大师是个双性人,如同徐夫人匕首,既有阴性的寒锋,又具阳刚的杀气。
青蓖暗嫉荆轲与徐夫人的关系,在协助徐夫人炼匕首的过程中暗中使坏,将太子丹试验的剧毒暗淬于匕首上,不想竟使徐夫人以身试匕,中毒而亡。徐夫人也知道师弟使坏,只求一死。一个铸匕刺秦的人必能知道自己的结局。徐的死同时也是断了荆轲后顾之念。
零 陆
太子丹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刺人立死的徐夫人匕首。那天气温骤然下降,持续的晴朗天气被阴郁的寒流突然终止。太子丹添了夹袄还外披新制的裘袍尚觉寒冷,宫里燃着炭火,他拢着袍袖坐在那里,太子傅鞠武站在旁边。太子丹嘴里似乎自言自语——匕首,荆轲;荆轲,匕首。这时宋禀告,太子,荆卿求见。太子丹从椅子上蹦起来,把裘袍撂下赶去迎接。只见轲面色肃然地走进来,身后是一袭白衣的青蓖,他低着头手捧乌黑的剑匣。太子丹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徐夫人匕首炼成了?
青蓖代师姐将这把独一无二的剑器呈献给太子。青蓖仍低首,恭恭敬敬地说。
好,好!太子丹连声称赞,将剑匣从青蓖手中接了过来,激动地说,这下我终于有了对付秦王的利器了!他说着把匣置于案上,迫不及待就要打开。慢!荆轲说,太子怎么不问问为你铸此利器的徐夫人为何没来!
哦,太子丹一拍脑袋,面朝青蓖问,徐夫人怎么没来,我要好好谢她的。
青蓖扭过脸,歪着嘴,一副被痛苦扭曲的样子,嘴巴嚅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太子丹又看轲,发现他脸色不对,徐夫人怎么了?荆轲吼道,你问他!他手指青蓖。
青蓖说,师姐为匕首开锋,中毒身亡。
太子丹哎呀一声,嘴里说,我对不住徐夫人,她是为燕国而死的,我要把她作为燕国的英雄安葬,让燕国永远记住她。
轲嘿嘿冷笑,她不是燕国人,也不想做英雄,她只是个匠人而已。
太子丹半晌无言,然后拍拍青蓖的肩膀,你今后跟着我吧。青蓖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太子丹若有警觉,你打算去哪儿?青蓖回答,我不会再干老本行了,过去的事都烟消云散,我不会向他人吐半个字。我早就发过誓,我只想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太子丹叹了口气,我会重重赏你。青蓖说,你已给过报酬了,我进宫来是向太子作别的。青蓖说罢转身就走了。
燕人,这就是我们燕人的性格!太子丹对鞠武说,鞠武点头。
荆轲一直冷笑,若不是我答应了你,我也想一拍屁股扭头走人哩!太子丹忙说,我知道你是一诺千金的壮士。现在徐夫人的匕首有了,你刺秦就是如虎添翼。
不行。轲说,光有一把锐利的匕首解决不了问题,除非你给我一支比秦人还强大的军队。
太子丹说,你的意思是——
你要割让燕国最好的十四城给我,作为我面见秦王的礼物。轲说。
我会把燕国最肥沃的土地督亢画在图上,让你献给那个暴虐的家伙!太子丹愤愤地说,他眼睨着轲,见轲还在摇头,嘴里说,这还不够!
不够,难道你要我献上燕国的都城吗?太子丹怒从中来。轲答,我只要太子再答应给我一颗人头。
太子丹顿时无语,轲进逼,我只要太子再给我一颗人头!
太子丹苦笑,我不是怜惜自己肩上这颗脑袋的人,如果先生能将秦王的脑袋提来,我会立马割下项上人头与之交换!
太子!鞠武制止太子丹作出许诺。
荆轲冷笑两声,太子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头哇!相信太子也知道轲此去有死无生,即便能割得秦王首级,也没有命把它拎回来与太子交换。
太子丹颇为动容,道,先生的意思是——
我要借太子收留的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一用。荆轲说。
要樊将军的头?人家投奔到我,就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太子丹说,那绝对不可以,不可以!
只有带着督亢地图和秦王深以为恨、深以为耻的樊将军的人头,我才能成为燕国出使秦国的使者,我才有可能被秦王亲自召见,并且才有机会接近秦王,当面给他展现其仇人的头颅,以示燕国对他的忠心不二,为其洗刷他人的背叛之耻,从而能够让他领略美丽的督亢地图,只有这时候……轲说着手抚剑匣,我才能发挥天下独一无二的徐夫人匕首的作用。
鞠武说,荆先生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