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宫的阴谋真是隐瞒得天衣无缝,不仅当世不晓、后世不知,就是事件的亲历者,虽然言之凿凿,却都不明真相,而牺牲者就更不用说了。
御医夏无且:如此胆大的暴徒居然胆大到敢入宫来行刺我王,不是亲眼目睹,我还真不相信,那一幕就好似梦里发生的,当时我手携药匣刚刚给秦王股部的一个挫疮上了药。他坐多了,屁股都坐出病来,常常痛痒难当,早已结疮化脓。我昨天还给他破疮挤脓,今天一早又嚷难受,且要接见燕国使者,我只有先给他敷上些金疮止痛药,待完事后再根据情形进一步清疮用药。照理我可以退到殿外去候着的。可秦王说,我屁股还是难受,你别走,待会儿好好给我治治。我只有恭敬地退立一旁。我没想到燕国的使者长得如此孔武,却又满脸笑嘻嘻的样子。我原以为燕使应该文弱一些,至少来的是文官吧。但这位,样子虽孔武,却没有武将的风度,说得不好听点,有些痞气,燕国真的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了,也难怪来献图割地求平安——我的预想错了,这个痞里痞气的家伙竟然在大殿之上向我王突然发难,我瞧见他举着明晃晃的匕首张牙舞爪地行刺我王——虽然殿下站着一溜持戟郎中,但没有王命,谁也不敢上去护驾,否则必受油烹之刑。我王也慌了神,从座上弹跳而起,发出一声火烫屁股般的惊叫,我的眼珠子随即追上他。只见他尽顾左躲右闪,偏忘了招呼侍卫护驾。而暴徒何其猛悍,情急之下,我举起药匣朝袭击的暴徒狠狠掷了过去。我是朝对方的黑脑袋上掷过去的,没想还是打在他的手臂上。我随即听到扈树大喊,陛下,快把剑背到背上,背到背上拔,快背起剑!(其实,扈树此前就朝秦王大声提醒,夏无且只专注在秦王身上,没听清。)我也就跟着喊,把剑背起来拔!群臣和侍卫们——殿里的所有秦人几乎都朝我王高喊——陛下,把剑背起来拔!仿佛危急关头只能用喊声救他了。我突然感到,一个人在危急时是无助的,无论他是谁,看似多么强大。当危险只冲着一个人来时,还须他独自去面对,生或死,只有看天意了!
御前大臣贲:陛下遇刺的那天,碰巧我是轮值大臣,本来是斯丞相的,他着人来说,突然腹痛不止,从二更起就在厕上蹲着,我便替他轮值,并主持陛下召见燕使的仪式。没料到在仪式上就出事了。事先我还想着,完事后回去好吃顿狗肉呢!天冷了,得温温老怀啊!抱着光溜溜的女人还不够,得狗肉进补,俺好这一口啊!没料到这顿喷香的狗肉也被该死的刺客搞砸了。说实话,我一直惦着狗肉还真没留意燕使的模样,那些早被我们打怕了的国家的人都怯弱,一开始我就见其中一个使者竟然是个在殿前吓软了腿的孩子,便心想,燕国完了。听到陛下见鬼似的怪叫一声,侍人也惊喊刺客!我心叫一声,秦国完了!吓得跌坐在地上。只见侍卫和群臣都在原地急得跺脚乱喊乱叫,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上前救陛下。我想陛下必死无疑,人也就丢了魂儿似的,好半天爬不起来。待被人扶起来以后,发规刺客竟被陛下杀死了!我领头高呼陛下万岁,又再次伏在地上。
刺客秦舞阳:我一开始就看出老轲这家伙从心眼里瞧不起我,我当着太子的面再三说过,我会像宰狗一样把秦王宰了。太子笑着说,很好。不过,荆轲才是个专门屠狗的人,你当他的副手吧!我心想,副手就副手,待我把秦王宰了再顺手把老轲也宰了,让太子看看究竟谁副谁正,我他妈生来就是杀人凶手。
不管老轲情愿不情愿,我还是驾车跟着他,不,应该是他跟着我,他毕竟是坐我驾的车来到了咸阳。尽管路上发生了翻了几次车,撞到过五六个人,碾死过几只乡巴佬的鸡,碰撞到别人的马车等一些不太痛快的事,也几次为这些破事与人争吵,若不是老轲拦着,我会一路杀人杀到咸阳。咸阳,虽然一路磕磕碰碰,我还是跟荆轲来到了这个鬼地方。我们忙乎了几天,找到一个叫蒙嘉的中庶子,这家伙比我还贪财,还成了秦王的宠臣。蒙嘉得了我们带来的许多好处,答应帮我们引见秦王。我暗里嘿嘿笑,秦王是他妈一个糊涂蛋,蒙嘉这种人也放身边,不要你命才怪哩!动手前的那一天,老轲才对我哈哈笑了一次,说,到时别乱来,看我的眼色行事。冲着他的笑,我嗯了声并点点头。老轲对我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他主动提出来去喝杯酒吧,但不能多,只各人一杯。我说,行。
过秦宫第一道门卫时,我就发现不对劲,有个中年军官老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看,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看透咱心思的不屑。这家伙肯定知道我们的底细,没准秦宫早就设了套等着咱哥俩,我真想提醒老轲开溜。可一看秦宫戒备森严的阵势,妈的,往哪儿溜啊!我的腿沉重起来,像捆了石头,迈起来吃力。吃错药的老轲仿佛没觉察有什么不对劲,他不以为然地往前走,见我步子迟缓,反而责备地瞥了我一眼。也许正是那一眼使我有了赌气之心,走就走,你以为我怕吗?但我敢打赌,这该死的老轲绝对没看出人家对我们的心思。直到过了秦宫的无数严密警卫,进到殿里,在丹墀之下,听到上面传唤,召燕使觐见秦王——
我打算不再上前,不迈上那通向丹墀之上的秦王的台阶。老轲拉了几下我的袖子,我耍赖似的说,我累了,我上不去!老轲乜斜了我一眼,从我手上拿过牛皮地图卷说,孩子,那你就歇着吧!我知道我这次行刺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已成功地将行刺的武器带入了保卫严密的秦宫,那把剑就藏在牛皮图卷里,谁会注意一个少年手抱的图卷啊!现在我把它交给了荆轲。他一手提盛着樊将军头颅的匣子,一手挟着图卷,兴高采烈般登上丹墀的台阶。我随即闭眼睛,等即将发生的事发生,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太子丹买了我的命,可我毕竟只有十四岁呀!想到这儿,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刺客荆轲:我刺秦失败不在于整个计划不够周密,不在于臭小子舞阳的怯弱,不在于史记上说的御医夏无且砸过来的药匣,不在于秦王的勇悍,而在于唯独我才能看见的另一个我,他用一把跟徐夫人匕首相同的青铜短剑化解了我的匕首的锋芒,使我的匕首形同一片枯叶。我死于那个只有我才能看见的自我之手。我,在我抓住秦王的衣袖行将刺出关键的一剑时,另一个我,那个很久以前在我夜半练剑时曾经出现的家伙再次现身,他挥着一把和我相同的匕首,不要命地抵住了我的利匕,而不是秦王。那个我,绝不是幻觉,而是很早就向我预示过的我的宿命,此前我虽感觉蹊跷,却一直没明白过来。此时我再一次看到了我曾在夜晚独自练剑时遇到的那把剑,它被握在一个相貌如同我复制出来的人的手里,金色的光,在秦王的宫殿里,青铜剑器的光辉在饮血中更加夺目,像金箔一样纷纷扬扬,暗影,风吹白衣的飘忽,彩色的血——我清晰地听到短匕落在石头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很脆,像徐夫人打了青蓖一个耳光。在我气息奄奄的时刻,秦王看着我伤残的身躯,冷嘲热讽道,我原以为你真是最好的刺客,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他的话似乎说明这次行刺,本身就是秦宫的一个圈套,其圈套背后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秦国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燕王派杀手行刺秦王为名向燕国举兵兴师问罪,从而吞并燕国。我荆轲反而成了秦灭燕的口实,我没有成为燕人的英雄,反而成了燕国的罪人,可怕啊!多么可怕,我用我的无能、失败和死亡,帮了燕国的倒忙。
此时想来,我和很多不幸的人一样,生在一个刺客的年代,并不等于我们的命贱,国君、诸侯的命也贱,不是的。后世的人不会懂得,恐怕会以为我只为了贪图钱财名声,才成了卖命鬼。不是的!这个年代干这一行的人和雇用者都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用个人最大的风险换取更多人最小的风险,以个人最大的牺牲保全绝大多数人的安危,用小的、个别的代价解决大的问题,获取大的成效,这是诸侯们乐意做的,所以刺客成了流行的职业,好的刺客尤其炙手可热。这是我的命!
在临死的最后的意识里,居然回溯到了我的童年,在一个宁静的山村里,我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女人正在晒衣绳上晾布,白色的布被风撩起来,遮住了她的脸,白布耀眼的颜色似乎在告诉人们,今天太阳多好啊!在白布飘动的一瞬,我看见了她有一张很美的面孔。她专注地做手中的活儿,好像对自己的美没有丝毫察觉。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抚平晾衣绳上的布——我也曾用这样的动作仔仔细细检查过赴秦的行囊——在白布再次被风掀起的一角,是一条土黄色的路,路上出现了烟尘、马蹄声,烟尘里出现了马,黑、红、紫三色马,还出现了骑马而来的人。女人惊叫,有人来了——
正在家门口劈木头的男人——我的父亲——停止了手中的活儿,站起来,转头看来路。
刀旋转着劈过来时,舞出一片反光,如一扇白色羽毛的翅膀,华丽而炫目,我的视觉里闪过被血改写的红色——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吗?我为什么又出现在咸阳的城头——是我的尸体被悬挂在城楼上示众,我看见了很多人,他们都有古怪的表情,他们的面孔多么陌生。我在城楼上悬挂着,我的流干了血的身体,又被风吹日晒,几乎成了一条腊肉。我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是蓖,蓖怎么到了咸阳?我想对他说,快去告诉太子,我中了秦人的圈套,他们早有预谋,快去告诉太子!我的嘴巴和我的眼眶一样空空荡荡,我已是一具骷髅,在风中摇摇摆摆。
司马迁的《史记》中说,荆轲的剑连秦王的边也没挨上,只是荆轲在图穷匕见之下,十分猴急,一伸手抓破了秦王的衣袖,他的整个行刺行动也像这一抓一样完全落空。
后世《燕太子丹》一书则确凿地说,荆轲的毒刃刺伤了秦王,还描述了一幅朝廷上相应出现的动荡场面:秦王因为中了毒,要求最后听一首歌谣,于是一位侍从从歌谣的歌词中唱出了一个隐藏秘密含义的消息,这歌词的秘密提供了让他如何应付被刺这一事实。《书手》的作者认为,这则故事遗漏了一个重要环节,即不能解释秦王如何从匕首所炼的致命毒药中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