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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裸剑(6)

扈树眼睁睁瞧着刺客撵着秦王,秦王在宫廷的大柱之间躲闪、游走,吓得几乎忘了令人护驾。这给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带来了难得的可乘之机。如果秦王身上佩的是一把作战之剑,长短合适,收放自如,那么早就拿在手上和刺客一较短长了。可是此时佩的是一把作为外交礼节的仪式性的剑,其长度相当于作战之剑的两倍,这是把好看的、体现国威的大剑,充其量不过是个道具,根本无法用于对敌,甚至都无法从腰间那个位置把它拔出来。你的身体没那么高,手没那么长,如果你是巨人,那是另一回事。可是秦王不是巨人,他的身高和臂长根本不能把那把大剑拔出来,他慌乱中试探了几下,甚至把剑挪到胸前,把剑平拿着拔,都无济于事。也就是说,秦宫的律令和秦王的大剑在这一刻都使他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

这时,扈树猛地朝秦王大喊,陛下,快把剑背到背上,背到背上拔,快背起剑!

众人随即跟着提醒,大王背起剑来!大王背起剑来拔!

在众人紧张呼叫的提醒声中,只有一个人没吱声,他满脸紧张,一双眼睛盯着不远处跳跃疾走的两个影子,汗如雨下。他观察着如何见机帮秦王,他的心怦怦乱跳,像要从口里蹦出来,一步飞到秦王身边去,他只有闭住嘴才能使那颗心不蹦出来。御医老夏反应敏锐,他急中生智,竟将手上的一只铜制药匣掷了过来,那药匣脱手而出像长了翅膀,里面的药末四散乱飞,仿佛起了一阵雾,然后很有分量地朝刺客头部奔来。荆轲情急之下,抬左臂挡了挡,药匣没砸到脑袋,那条手臂却着实挨上了。荆轲痛得龇牙怪叫一声,嘴里骂道——妈的!

别看一只药匣,在千钧一发之际,却给秦王创造了一次求生的机会,为拔出那把又大又笨的大剑提供了宝贵的一点时间,也给刺客荆轲的提前死亡设置了墓穴。

秦王经提醒,抓住刺客被药匣击中时一怔的时间,将剑移到背上,伸手从肩头终于拔出了剑。

荆轲仿佛还没意识到眼前局势的改变,他披头散发,朝着秦王做了个怪脸,好像是要吓唬对方,以为局势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他错了,他手握的虽是天下最强的利器之一,但由于为了带进宫的隐蔽性,它锋利、有剧毒,却太小,只宜近身在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行刺,最多也只能在一尺之间面对面搏杀,一旦拉开了一米的距离,劣势顿现。但是荆轲忽略了这一点,他的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难以抑制这种无法言喻的亢奋,他亲眼看到这个被天下人视为半神的强大的秦王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面色惨白,浑身簌簌发抖。他甚至看见秦王从匕首下蹦起来,吓出了尿。他看见秦王边跑,湿乎乎的裤裆里边稀稀落落地往下滴尿。他哈哈狂笑,嘴里既怨毒又快活地不住喊着!

刺客没有注意到秦王突然从一根藏身大柱后站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

荆轲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匕首,它太短了,简直无法与秦王手中那把剑相比,它仅有那把剑的十分之一。荆轲面朝秦王,面朝那把剑,脸上还是那种戏谑、古怪和不屑神情。这神情似乎激怒了秦王,他不假思索甚至不按用剑之道,挥剑向刺客劈去。

荆轲哎呀一声,竟然往后一闪,他的身子躲过了,左腿缩慢了一点,感到一下就要和身体分离了。他晃了几晃,没有倒下,他不能倒下,他怎么能倒下!

樊於期的头,在金匣里张嘴对荆轲说,老兄,你别让我白死了,白白浪费一颗好脑袋!

荆轲斜眼看了一下匣里的那颗蜂蜜腌着的脑袋,竟然面色涨红、栩栩如生,他恍若置身梦中,有着无法言喻的虚幻。他感到手中的利刃居然也轻飘飘得如同一片毫无生命力的枯叶。

秦王第一剑砍伤了刺客的腿,令人惊骇的是,刺客拖着受伤的腿仍撵着秦王不放,但其速度、行动的敏捷性和攻击的爆发力显然缓慢了下来。秦王稍稍定了定神,他似乎意识到现在是可以全力反击的时候,他不再仓皇,而是凝神聚力地刺出了第二剑,这一剑准确地刺中了荆轲的胸部,剑尖碰到了骨头,弹了一下,又迅即钻了进去。秦王马上便把剑拔了出来,拟再刺第三剑。血,竟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秦王后退了两步,血溅在他的脸上,热的,像滚烫的开水。他没想到血有这么滚烫、灼人。他莫名其妙地咦了一声。当他发出这一声的时候,已本能地感到自己已经相对安全了。但是他没有料到,在他反击之前的仓皇之下,已然被刺客锋利的短匕划破了左手的衣袖,在割破的那幅欲断未断的衣袖下,他的手上有一道轻微的伤痕,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也无丝毫感觉。在刺客的追击之下,他整个人都是懵的,那一刻他吓得魂飞魄散,他不可能想象得到,竟有人会在大秦帝国的心脏,这世界上戒备最严密的地方向他发动袭击。当殿上的局势得以扭转,他的魂魄才回到体内。秦王眼看着已遭重创的刺客开始斜倚着大柱大口喘息,他睁着血红的眼睛,面孔不知是痛苦还是绝望,已严重变形,使其神情更为古怪而诡秘。

荆轲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像是与它告别,他几乎是不作指望也缺乏力度地朝秦王扔过去,像枯枝上飘过的一枚落叶,秦王不费劲就避开了。匕首在接触大理石地面的那一刻,硬度与硬度相遇,发出清脆且冰冷的呛啷之声。然后秦王看见刺客无力地斜着身子顺着大柱往下滑,他只有靠着大柱身子才不至于立刻倒下。随着血的喷溅激射之后减缓,刺客的身子慢慢瘫软地顺着柱子进一步往下滑,他几乎是姿势很难看地瘫了下去,他的那条断腿无法延伸,只是原地弯曲成一个痛苦而艰难的三角,另一条腿也近乎跪着,只有跪着,他的身体重心才能随血的流失和生命的一点点消逝而接近地面。这是一个倔强且顽固的人不得已的接受死亡的姿势,也是刺客没有断气前,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姿势。他感到身体和生命已不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他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他仅有的最后一些呼吸却让他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臭气,他最后的一点意识让他意识到自己很不争气地大便失禁了,他毫无尊严地拉了屎在身上,他临死前的脸色甚至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秦王的心在怦怦跳着,像打鼓一般,他粗重地喘息着,并发出难听的发泄似的怪叫声。他在骂人,冲着荆轲骂。荆轲的嗓子里也发出复杂而含混的声音,荆轲的声音被割破了,秦王的剑使他的声音带血,把布衣和皮肤下的肉挑翻出来,他在对自己声音破碎的惊异中慢慢死亡。

秦王面对奄奄一息的荆轲,脸上终于有了胜利者的鄙夷,其实他的裤裆早让吓出的尿浸湿,此时得意地说,我以为你这么大胆地跑到我的朝堂之上,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是当今天底下——不,是古今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刺客!没想到也是一个脓包,看吧,看看你的这副熊样!

无疑,在那一刻,侥幸未死、险中得胜的秦王为自己亲手制伏了刺客而得意,他像一个真正伟大的君主那样,对一个小小的刺客表示了他的最大蔑视。这一历史事件的经过,后来被汉代史官司马迁完整生动而又不无精彩地写进了史书。

司马迁也不知道在事件发生几天以后,秦王却死于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刺客划在其左手上的一条剑痕上。起初那条剑痕开始发痒,开始发黑,开始变蓝,开始发绿,剧毒从刺客的匕首上传递到了秦王的皮肤上、血液里,第三天他就秘密而无声息地死在咸阳深宫里。

刺客行刺的成功,连死去的刺客本人也不知道,秦宫中除了丞相斯等极少数几个人,谁也不知道秦王死了。秦国,包括秦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从秦宫廷中宣布的消息得知,秦宫及时而且成功地挫败了一次燕国太子丹派来的杀手行刺大秦帝国领导人的不义行为,这是严重挑衅,是欲颠覆秦国、置秦国人民于死地。大秦帝国不能容忍这种不义之行,英明的秦王将举正义之师对燕国进行问罪。在这种情况下,燕国似乎眼看着自己自酿苦酒,一步又一步走向失败。

斯当然清楚,遭刺毒发身亡的不是秦王本人,而是他安插的秦王的另一个替身,在一向充满风险的阴谋与圈套中,斯怎么会让秦王去冒险呢!在整个他一手策划并诱使太子丹上钩的行刺事件结束,而且成功地使用了秦王的替身后,他成功地拿到了吞并燕国的借口。替身临死前苦笑着对一脸冷酷的斯说,我只是一副王的衣冠,我只是一副支撑这一套仪式的衣架,肉身的衣架啊,仅仅是个物件,而不是人。我是王的冠冕,他的威仪要通过我来体现。现在我解脱了——斯向嬴政作了报告。听完丞相斯的报告,嬴政作的第一反应竟是对斯的谴责,丞相怎么能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这也太有损大秦的威严了吧?!斯笑着,恭敬地说,没有人知道这是斯的计策,天下人只知道燕国的不义和卑鄙。我大秦帝国仍被天下神往而景从,现在王翦之军已攻破赵国,楚国的幽王丧后,立起的哀王又被负刍杀而自立,魏国景泯王死了,由其太子继位,这些国家都只求自保,而大秦帝国如日中天,正可北上解决燕国。天下一统的大业正在其时,望陛下图之。嬴政听了斯口若悬河的陈述,没有显出预想的兴奋,反而陷入了沉思,他的脸上阴云覆盖,在宫殿里踱来踱去,他的脚步沉重而迟缓,踱了两圈后停下来,侧过脸,挖了斯一眼,说道,很多年以后,人们会忘记我的仁德,包括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都会变为罪孽,但会记住这个因杀我而死去的人。嬴政问,他叫什么名字?斯答,荆轲。嬴政大声说,对,就是你说的这个叫荆轲的人,后世会记住他血勇的故事,你成就了他,因为他的行为表明了他对这个不义的世界充满了悲伤,并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悲伤的命运。现在,请你再告诉我一次,这个将会流传万世的人叫什么名字?!

荆——轲。斯很不情愿地吐出这个名字。嬴政大吼,再说一次!

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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