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夫人笑了,她的笑声使空气中游动着妖冶的气息。华阳夫人说,哦,你太夸张了吧!
不,一点也没有夸张。布韦说,恕我直言,夫人膝下无子,你的另一半圆满靠谁来完成,你的另一半孤独靠谁来取暖。若是纳异人为子,极有孝心的异人必感恩戴德,加倍孝敬夫人,纵使有个万一……夫人的太后宝座也是稳如泰山啊!
没有万一!华阳夫人挥手,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布韦的话,她要显示自己的地位和主见,也想给布韦一点尴尬。
布韦没有尴尬,他反而爽朗地笑了,说,看来夫人不仅有令天下男人都心仪的美貌,也有出众的智慧。华阳夫人斜睨了布韦一眼。布韦说,智慧,多么好的一个词汇,只是与夫人的美貌相比,再智慧的男人也会低下头来。布韦停顿了一下,见华阳夫人用狐疑的眼光扫视他,便继续说道,只是,美貌不可能给夫人一生一世,你要在上天完全把它收去之前脱胎换骨。华阳夫人眉头像针刺似的颤了一下,嘴角挂了一丝冷笑,可还是克制住了,她转而满面微笑,说,你真是个很直接的男人。华阳夫人意有所指地强调——直接!是的。
布韦躬身道,正如夫人所说,布韦就是个直接的男人。
献殷勤是很多男人的本能,作为男人,你不懂得向一个女人如何献殷勤吗?华阳夫人说。
夫人感到失望了。布韦说,我见过很多极善卖弄风情的女人,这其中有不少尊贵的夫人,她们常常令我不自觉地联想到坊间女子。
你是在说——华阳夫人不动声色道。
我是说唯有夫人您是位一点也不卖弄风情的女人。布韦说。
应该说是你不解风情吧。华阳夫人道,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该是多么的乏味。
布韦的确不解风情,但由衷欣赏夫人丝毫不卖弄风情却风情万种,这才是布韦甘愿心折的女人。布韦说着貌似恭敬地弯下腰来,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看着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满意地再次笑起来,像个小女孩那样单纯地笑。
光影在她身上晃动,她的脸很白,白得令人生疑,像打了一层蜡,晶莹透亮。如果她不说话、不开口、嘴不动、眼不眨,你会感到她高不可攀,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然而她笑了,女人真实的本性往往从笑容的花蕊里盛开出来。她的笑容由夫人的优雅高贵而变为了女人的妩媚与可爱,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她用蜡色的纤纤之手,仿佛是无意识地撩了撩自己华美的衣袍,衣袍上丝质的亮光几乎使人感到不真实,像是月色织出来的,又柔又薄。她的手像是在拨开一片云彩,试图让人发现什么,或在云的后面藏着什么隐秘。她的眼风勾了布韦一下,深谙情场之道的布韦,立马读懂了这位浑身散发出性的芳香的美妇人的信息。她需要雄伟的布韦给她的肉体输送快乐的泉流,滋润她的生命。布韦答应了,条件是安若接位,要立异人为太子,继承王位。
在华阳夫人离开那只黑色檀椅时,商人布韦恭敬地垂首,他的视线却挂在华阳夫人硕大的屁股上,随着两股肉的左右移动,夫人步态雍容,俨如女王。
她走到帐帷前停步,回头朝布韦扔出一句话,说,也许我老的时候会变为一只精怪,把你们男人都吓死。
布韦笑。
在笑声中,双边的承诺使接下来发生的后帐之事,在花影摇曳下如鱼得水,酣畅淋漓。一寸寸皮肤在夜色中如光滑的丝缎,黑暗、灿烂。
宫殿是忧伤的,没有比宫殿更大的颓废可以陈述,内心的宫殿如此黑暗,用太阳点灯也照不到里面。安继位不足一年,他形如败叶的身子哪怕置身暖宫,也似在寒风中不停发颤。作为王,他太苍白无力了,繁复豪华的冠服在他身上又太臃肿,那几乎是按照安早年健壮时的身材量做的。当他终于能穿上这套隆重而又耀眼的王的冠服时,他的身子已瘦弱得难以支撑。病痛像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他。看似庞大而舒适无比的卧榻,也难承受安的痛苦呻吟。他的呻吟又几乎成了那张大床发出来的声,只要断断续续的呻吟没有停止,就证明安还在,他还没有死。紫里的帐幔外,王国的群臣有的伸颈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有的在无限焦虑地来回走动,有的在心事重重地静思默想。他们不是来帮助王的,王的病很重,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嘴里哎哟呻吟不绝,然而他是无助的,太医早已宣布无药可施。王只有自己承受人们对他的遗弃。那时候门外的亲人、朋友、大臣不是来救他、为他减轻痛苦的,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死,以便扶立新王或等待变局的出现。他努力发出自己的每一声呻吟,以证明自己的不死。他这样持续了很多日子,从群臣和王戚们的焦虑看,安算是已经创造了一个无能国王的最后无能奇迹了。
他的手一点一点,很不情愿又无可避免地从床沿上滑落下来,垂直地松开,安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上消失。
紫黑的帐幔猛地被撩开,大块的光亮像茫茫的白色灰尘一样涌了进来。
安死,已经立为太子的异人顺理成章登上了王座,人称秦庄襄王。
我的母亲赵姬也以她极乐的身体母仪天下,成为王后。我,十周岁,立为太子。不可回避的是,黑色屏风后面的布韦轩昂地走向了前台,当上了秦国丞相。顺便说一句,在此之前,他就娶了现在身为太后的华阳夫人之妹——华伦夫人。他的商人的谋略与投资终于到了获得全面回报之时。十岁的我每回看见站在众人面前微笑的踌躇满志的那个家伙,就会有一种狐疑:究竟王座上那个人是我的父亲,还是比王更得意的这个人是我的父亲?秦国是在王座上的人手里,还是他手里?
在我的父王当政期间,布韦大权在握,干了很多事,确实显示了他比经商更杰出的另一面才能。头一年,他就瞅准已是气息奄奄、但碍于公义又不好贸然解决的小国东周,抓住它不自量力联合各诸侯国企图进攻秦国的机会,亲自率军出征,一举将东周的领地纳入了秦国版图。又派大将领兵进攻韩国,迫使该国将成皋、荥阳一带割让给秦国。次年,布韦又以敏锐的洞察力大胆决断,乘赵、魏两国攻打燕国,后方极度空虚,派大军向赵、魏两国突击。成功地拿下了赵国太原和魏国的高都、汲县。随后,又命大军在赵国西部大肆运动,先后取得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第三年,布韦发兵进攻韩国上党郡,并一举拿下,置秦国的上党郡。又在赵国太原故地设太原郡。这是布韦手上最早在强占下来的别人的土地上设立的秦国的郡城,像是两座昭示布韦的不凡武功的丰碑,令各国刮目相看,为大秦的丞相所震慑。
布韦的才能是一流的,毋庸置疑,异人甚至觉得,任用这样一位丞相的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怀疑布韦的才能。这令他既欣慰又沮丧。他只有将布韦的作为当成自己的作为或功绩,但他又不好宣称那是自己干的,而抹去了布韦的功勋,因为世人都知道布韦是秦国的支柱和栋梁——他的声誉如日中天,剩下的或留给这位宫中王者的,只有落寞和不离不散的惆怅,像殿内的帐帷一般包围着他。
也就是在布韦大肆施展自己政治才能的时候,父亲在寂寞的王位上默默地死去了。
异人,这个仿佛生活在别处的王。他搂着的美艳王后,竟是内心装着别人的女人。他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有时也会走神,像看着别人的孩子似的无动于衷。他生前是否察觉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当时身为太子的我,并非他所生。是王后与他的重臣布韦的孽种。他是否从一种受害者或局外人的角度,暗自打量过我。将我的相貌与布韦作过对比,以我当时的年岁,不可能在器宇间长成布韦的雄伟姿容,却也有着少许的圣洁清逸。这使他有时产生错觉,我的少年成长期的瘦弱,似乎又与他的体质有着某种暗合。但这并不能排除他将我的性格、举止、神情来与布韦进行比较,抑或在暗中已然得出什么结论。他不说!父王的涵养真好。他真好的涵养成就了他的窝囊。
他不敢得罪我的母亲、他的王后——赵姬,他知道丞相布韦是她的后台,而太后华阳夫人又是布韦的情人和后台——华阳夫人也向布韦撩开了繁冗的裙摆。没有布韦,他成不了秦国的王。
我的父亲异人一生都过得窝囊,即使他身居王位,也是窝囊废一个。难怪我的母后瞧不起他,哪怕她得知自己的情人布韦与太后华阳夫人有染,而试图转头爱上他,他都没有给母后一个哪怕小小的爱他的理由或借口。以致母亲从来也没有认真地把他当作一个像样的男人看待过。
这就是我的父王,异人!当初他回到秦国,由滞留于赵国的落难公子身份,转为高贵太子,虽然华阳夫人给他改过名字,但改变不了他的冥冥宿命。他豪华而悲哀的生命,在商人布韦的眼里仅仅被当做了难得的商机,奇货可居了一回。这一回改变了秦国,也改变了千年浩瀚的历史。父王你却永远成了后世的笑柄。
我要杀了他为你正名,我发誓,即使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他!哪怕他是我的生身之父。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不要太在意自己出身何处,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做王的,有的人后天才是。
我十三岁为王,布韦为相国,我称他为仲父。
是的,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