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收手,忽然不无谦逊地说,我们是好兄弟,平手——你尿得高,我尿得久,谁也没输。
我们的手相互一拍,发出清脆的掌击声,平手!
这时就有另一个声音传来,还有我,我要跟你们比!赵牧就笑着说,丹,你来晚了。男孩丹头一昂,倔强地说,不行!并冲我说,嬴政,我要跟你比!我说,比什么?丹眼珠一转,摔跤!
摔就摔,我出其不意地从土堆上跳下来,一把就将丹摔倒在地。丹呼地爬起来,不服气地大嚷,你耍赖。不成,重来!
我说,丹,你输了。
在我和赵牧的游戏时代,除了同样质押于赵的燕国太子丹之外,始终还有另一个玩伴,史书上似乎有意忽略。她就是女孩术香。术香是个可人的女孩,在我和赵牧比尿游戏之前,总是将她赶开,走走,女孩别看!否则要烂眼睛的。
术香也就走开,但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尿得兴高采烈之时,背后的门缝里总有一双乌黑漆亮的瞳仁在闪烁。
女孩术香的眼睛不仅没烂,反而越来越漂亮了。有一次术香对我说,如果让你作一次选择,从天空飞下来,你可以停在树上,也可以落到地面,你会怎样选择?我说,我会先落到最高的一棵树顶上,俯视其他的树,然后选择稍矮一些的,再飞到更矮的树上。也可能一直待在最高的树上,也可能直接落到地面。术香说,若是我,一开始就飞到地上来,地上比树上好玩。我噢了一声。术香说的是对的。
后来我想起那些身在赵都郸城的岁月,尽管黑暗而狼藉,却也不无美好。那段时光的太阳似个含苞待放的处女,只等那么一个时辰到来。等,这段时间既黑暗又美丽,世界上所有的等待,百分之九十九都令人不安,甚至厌倦,唯有处女含苞欲放的等待是美的。太阳处在这种时间,是在为所有处女作实验,九百童男和九百童女似乎就在等太阳的一声令下。实质上太阳早就是个经验丰富而淫荡的女人,可每天她总得装一回处女,羞答答地露出一些不谙人事的样子,那是勾引嫖客的妓女的情状呀!也许一百个早晨都是处女的早晨,但这个早晨是个无耻之晨。经过这个早晨以后,一个处女从此成了妇女。
零 肆
秦王昭去世后,太子安为王,华阳夫人为后,异人正式立为太子。
没有布韦的精心策划,公子异人毫无成为王位继承者的希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商人布韦再造了这位秦国太子,也由此把秦国推上了一条他亲手铺设的金色道路。他为当初那个漆黑雨夜驰上这条道路的黑色马车装上了两个金色的车轮,车轮滚动,太阳旋转,秦国的道路如同剑一般把黑暗劈开,露出清晰的指向。只是当时那个夜晚的雨下得很大,像黑色的雪片扑向疾驰的车窗,疾速地使事物模糊。雨,改变了视觉,使眼睛的判断产生了疑惑,雨把许多事物的真相拿去,刷刷刷地涂改成它的意志达成的模样。雨,在施行它的权力意志。雨雨雨,在书写它的意义:湿、水和模糊,还有凉的感觉。可是雨改变不了道路的行进方向。
而这条道路的起点,是由布韦与华阳夫人进行的一次阔绰而具有献身性的交易开始的。
日益升温的阳光使琉璃的瓦脊和飞檐翘角渐渐有了一种黄金接近融化的光泽,仿佛硬度慢慢消失,一种物质在向金黄的色泽内部转化,化成一种光芒和金黄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宫城的春天浓烈异常。
宫城广场如一块金箔,被太阳的锤子以工匠的细致和耐心一点一点地捶打着,把一种虔诚捶了出来,捶得细薄而匀称,就像广场的一件金质箔衣。人踏在箔衣上要小心落脚,走得安静而肃穆,像影子贴在另一片颜色不同的影子上,唯恐一脚重了,它就碎了,从而把脚割裂。
这些日来,闲居宫中的华阳夫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异样不安。
美貌丰腴而又高贵的华阳,身为太子安的正夫人,虽极受宠爱,但太子安的子女二十余人,竟无一个由她所生。华阳夫人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性机器,她贪恋感官享乐的性爱,却没有生育能力。当丈夫安跟别的夫人造出了众多子女之后,仍对华阳有满心爱意,可抽空的身子却像一匹渐渐枯黄的树叶,风一吹,就身不由己。面对那些孩子们蓬勃成长,而安又一天天地衰弱,正当盛年的华阳不只是感到生命的空洞寂寞,更为日后的命运忧虑重重。在帷幕如轻纱薄烟的后宫,恰似一只艳丽孔雀的华阳夫人,莲步轻移之处,暗红的地毯上都有她的裙裾曳出的淡淡哀伤。
早年的安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名高大英伟的射手,一张数石的大弓拉开,弓弦抵住唇心,手指紧扣,面孔如铁般专注前方——射手安当年英武非凡的气概深入人心。此外,他喜欢以骑马的姿势做爱,乐此不疲。后来就不行了。安开始发胖,两边的脸如女人的乳房:白皙、饱满而细腻,他成了一个宫殿生活堆积起来的肥胖之人,像房子一样肥胖,肠满脑肥,体重仿佛超过了他当年能拉动的弓。以致他每次跟妃子做爱都因十分艰难而感到非常困惑。他不理解老天既然给了他这么多女人,又为什么令他这么难与她们发生密切的关系。安每次挪动庞大的身子与他的妃子交媾,都会引起娇小的妃子红唇白牙一阵咯咯的讪笑,这令安很是尴尬,交媾的快感也就大大打了折扣。
安曾经和华阳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一次华阳夫人看见安独自坐在那儿发呆,他面前放着最心爱的食物——一只炖得金黄喷香的鸡。安居然没动一下。华阳夫人关切地轻扶安的肩头,柔声说,你的样子很悲伤。安说,是吗?我越来越胖,怕找不到情人了。华阳夫人从后面抱着他,尽量让他感到自己的两只柔软而饱满的胸脯在摩擦他的背部。她说,情人也会发胖,会越来越胖。安及时地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安慰,并且她让安保持男人乃至君王尊严地完成了一次次比较成功的性活动。这令已经开始因肥胖而变得多愁善感的安身心大慰。他甚至为华阳夫人写过一首不错的情诗,用白话翻译出来,其中有这么两句:你每一根黑发,曾在我手中轻卧。一时不胫而走,在士人阶层乃至秦楼楚馆之地颇让人玩味,人们也就明白了安对华阳夫人的伟大爱情。
当安的身体陡然失重,像座纸糊的破房子,处处是洞,弱不禁风时,华阳悲从中来。
恰在此时,卫国富有的大商人布韦,气宇轩昂地出现在她面前,并向她隆重而又赞赏有加地提到太子安弃之如敝履的公子异人。
——或许太子安已想不起从小就当作人质,滞留在赵国的公子异人的模样了。
异人不过是太子安当年走马观花的产物。他当年精猛有余,处处遗情,女人为他生的孩子有的他连面也没见过。那些以他为父的公子、公主,在太子安头脑中只是个数字。而那些女人,有的怀孕之后便再没见过。尤其后来,安因纵欲过度而眼花,公子走到他跟前,他竟问,你是谁?父亲殿下,我是你的儿子。儿子?太子安眯缝着眼,你是我的儿子吗?是三儿呀?哦,是小七吧,对,我没记错,应该是小七。安像喃喃自语,他说话时头会不由自主朝两边摆动,像是摇头,仿佛他刚说出的话,又被自己摇头否认了。他举手示意,说,走近点孩子,走近点,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走得几乎要贴到安的脸的公子说,父亲殿下,我是老十五,是您第十五个儿子。老十五!安昏花的老眼似乎为之一亮,他随即黯淡——哎呀,都这么大了。太子安的不胜感慨往往使他产生无限感伤。这种情绪笼罩着他,加快了他走向死亡。
零 伍
孔雀蓝的夜空如河水一般哗然奔逐,在看似宁静的表面中隐约着骚乱之象。这个夜晚,布韦穿过帝都的繁华灯火,到太子府邸进行了一次秘密的重要拜访。
在一群着黑服、佩黑剑的男人中,华阳夫人衣着艳丽、面若桃花,却不失另一种威仪。布韦恭敬地向她行礼,嘴里说,我听人言,平生不愿封侯,也要一识华阳夫人的美貌。今日得见,果然此言不假。华阳夫人方眉眼带笑,屏退左右,到一间轻松而有私密气息的房间里与布韦面晤。
在布韦的眼里,华阳夫人看上去大眼丰体、神情内敛,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厚肉大脸、面上无光的内侍,仿佛一截灰黑的木头。木头里有流水的声音。
华阳夫人斜躺在造型精美的黑色檀木榻上,一袭华贵的长袍自她丰腴起伏的身体拖曳至榻脚的地下。她的仪态华丽而矜持,言谈举止都是精致的,既不失礼,又带着他人不可比及的傲慢。宫廷贵胄的一切特征,都在她身上体现无遗。
布韦侧身而立,在华阳夫人身体上方投下自己的绛色影子。
华阳夫人显然知道自己是个很美的女人,因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显得漫不经心,又好像对自己的美毫不在意,但她在意自己的地位和感官享乐,这使她感到活着的真实。
布韦向华阳夫人提到异人这个名字,华阳夫人怔了怔,问,谁是异人?她的脸在烛光照耀下有一种虚无的美丽。布韦高大的身躯已开始吸引她的注意,她的眼眸像火焰般骤然增加了亮度,如同熠熠生辉的宝石。
布韦隆重提出异人名字的同时,让随从紧接着呈献上了以五百重金所购的奇珍异宝,并说,对秦国与夫人而言,公子异人就是奇珍异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