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有几只手上前扯他的衣服,要按那人的话处置他。屠涉的手突然挥动,把几只手打向一边,身子弹簧似的蹦起来,拍拍灰尘,仿佛一点事没有。他咧着嘴笑着对那人说,老乌,你就这样对待老朋友吗?
乌亥笑,我以为你醉死了,这不正好来为你收尸以尽故人之情吗?
呸,好一个来收尸的故人。可我还死不了。屠涉说。
乌亥心花怒放,说,真的?
他挤着眼道,你说呢?!
看来是这样。乌亥快活地骂一句,鼻子嗅一嗅,又说,兄弟你喝大了。
我没有,酒永远比我小,我比酒大。屠涉说,他不容置疑地说。好样的兄弟,乌亥说,看来天下真没有醉得死你的酒。
屠涉得意,说,要不咱们的酒量怎有得一拼呢!是否哥几个喝几杯?
我千里迢迢跑来不是找你喝酒的。乌亥用平静而坚决的口吻说。
不喝酒,那干啥?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乌亥笑着说,我一定要让你见见他!
陛下!屠涉在一家简陋而散发着湿霉味的客栈里见到公子子衿时,大吃一惊,本能地下跪行礼。公子子衿上前扶他起来,说,我已不是皇帝,也就不再是什么陛下了。我现在是公子子衿,你叫我公子就可以了。
陛下,哦,公子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为什么,只是在这里就自然在这里。公子子衿慎重地说,阿涉,现在我需要你,不是一个皇帝要你效忠,而是一个朋友需要朋友的帮助。
公子子衿对屠涉说,我需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屠涉:公子千里迢迢亲自跑到这里来就是为找一个人?
公子子衿嗯地点头:他对我很重要。
屠涉:我真不明白。
公子子衿笑笑: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
屠涉:你说要我找谁?
公子子衿:他应该是我们早年共同的朋友。
屠涉:我们的朋友?公子指的是赵牧?
公子子衿:我猜想他有可能在帽州,才特地从咸阳赶来这里。
屠涉:公子对天下真是了如指掌,帽州的确是个寻人的地方。那些打烂了的六国人都往这里跑。
公子子衿:看样子你是知道赵牧的下落?
屠涉:不错,他就在帽州。相信公子知道帽州是个复杂而凶险的地方,而今大秦一统后,危险分子几乎都在这里。我是说你找赵牧,可赵牧对你来说就是个危险分子。
公子子衿:告诉他,六国的战争结束了,我只是他当年的一个兄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兄弟来找他。你对他说,我现在是公子子衿。
屠涉:还是公子亲自对他说吧。
乌亥走出来,斜倚在廊柱上,拿眼瞅了瞅哥几个,说,看来公子要找的家伙快露头了。郭偃不吱声,只用衣襟擦剑,擦过后又吹气再擦,举眼前亮晃晃的,他拿着左瞅右瞅。乌亥:瞅什么呢瞅,把自己当美男子了?郭偃不满地瞟了乌亥一眼,背朝他,仍擦了又擦。乌亥凑过来,我说兄弟,剑不能用来当镜子照,它会使你怜惜自己而丧失勇气,让你看见自己的软弱。郭偃不高兴,白了乌亥一眼,说,我只是个优旃,不是勇士。乌亥哧哧地笑,兄弟我没那个意思。剑不是玩具,你不能用它乱晃,它里面有神,不然会见血。郭偃鼻孔哼一声,没好气地说,嘿,你怕什么,你是勇士。乌亥笑,说,勇士不畏惧死亡,勇士也不愿意看到血。郭偃抽抽鼻子,像是吸了口凉气,转过身,对乌亥道,你好像预感到什么了,是不是?乌亥回答,不好说,我想公子马上就要见到要找的人了。郭偃收起剑,说,很少听到你跟人谈剑,你今天像在提醒我,是不是?乌亥说,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剑是有生命的,它会动,会发出声音,会呼吸,剑是伙伴,剑跟我,我跟随公子,这其中是有连贯关系的。奇怪吗?郭偃无言点头,他抿着嘴,虎着脸,像个在想心事的孩子。
零 肆
屠涉带公子子衿来找赵牧,只让乌亥跟随,郭偃嚷着也要跟着去,说,我啥时离开主公了?乌亥揪住郭偃的胸襟吼,这不是逛街!弄不好要玩命的,你懂吗?郭偃摇晃着大脑袋说,不懂。乌亥拍了拍他的头,像安慰小孩子,好了,你会懂的。
把郭偃和白氏兄弟留在客栈,这是屠涉的意思,他说人多太扎眼了,帽州复杂得很,人多反而更危险。何况赵牧独自一人,几乎少与人打交道,屠涉是他少有的一个有联系的朋友。他们之所以有联系,缘自于是故交,屠涉是赵国郸城人,出身平民武人世家,跟赵牧一块习过武技,没混个出身,后来跟公子子衿入秦,做了宫中侍卫。秦、赵交恶,屠涉回到赵国,也无意在军队里与秦对敌,秦攻赵前他又离开了赵国,七转八转在帽州待了下来,靠被六国流亡贵族雇为临时保镖谋生。在流亡的人群中,他自然认出了孤独、厌世、满怀仇秦的赵牧。他乡遇故知,都有满腹酸辛感怀,一杯浊酒,两行热泪,什么都在里头了。如果屠涉没被主顾牵着脱不开身,隔三岔五,他们会在刮风街小酒馆喝个酒,会会面。赵牧会吹箫给他听,他发现赵牧浪迹帽州,就是靠吹箫为生的,这几乎是沿街乞讨,只是以吹箫来保持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在吹箫乞食的日子里,赵牧已满面沧桑,一把火红的乱发又黑又脏,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谁能看出这是昔日赵国的赫赫名将。正如赵牧自嘲似的对屠涉所说,赵国都没了,名将自然无名,有的也是个耻辱之名,不如做个默默无闻的人,活一日是一日。屠涉劝他和自己一块给人保个镖什么的,总比在街头吹箫挣饭强。赵牧笑着说,我注定只给赵国做保镖,赵国完了,赵王也死了,我还能保什么,剩下的还就是这支箫了。屠涉知道赵牧是以此在维护内心的自尊,内心的尊贵,哪怕沦为乞丐,他内心的尊贵也不愿降格。他的尊贵来自对赵国的忠诚。屠涉曾试图给他一套好点的衣服,赵牧拒绝,他说,我穿上体面的衣服上街吹箫乞食,谁还会给我扔刀币。屠涉心想,也是。
又有四五天他们没碰面了,以往屠涉会在某一天的这个时间来到刮风街那家他跟赵牧碰面的小酒馆,有时赵牧先到,有时屠涉到了饮完一壶酒,赵牧还没来,他就会走掉。反之,赵牧也如此,会猜想对方有事来不了,只有等下一回。
公子子衿和屠涉在小酒馆背木板墙的桌前坐定。店家很熟悉地给屠涉上酒。对子衿好奇地看了一眼,乌亥蹲在外头剥一把葵花籽。
就在屠涉和公子子衿像两个闲着没事的人边喝边聊时,酒馆小后门摸过来四五个持刀的人,为首的红脸汉子冲过来,抡刀就朝公子子衿身上劈去。屠涉反应极快,双手把桌子往上掀起,刀重重劈在桌框上,其他刀子马上扑了过来。公子子衿向后一跳,屠涉手持一截板凳把公子子衿护在身后。红脸汉子从桌框上扳起刀,狞笑着,龇一口黄板牙,粗声大气地说,嘿嘿,躲什么躲,拿命来吧你!说罢再次扑过来。公子子衿大呼,乌亥!酒馆的板壁突然如遭重击,乌亥直接挥大剑劈开板墙,口呼,主公,乌亥来了!然后便从裂口处冲了进来。几个刀客没见过这么勇猛的武士,心一慌,红脸汉子壮了壮胆子吼道,哪来的野汉也敢到这儿耍泼,先把他砍了。四个刀手齐声喊砍啦,就全都冲乌亥过来。乌亥以剑厮杀,口中高呼,好小子,我的剑早渴了。屠涉抡着板凳和公子子衿也一道加入打斗。乌亥第三剑就拦腰砍倒了一个刀手,第四剑刺中了另一个家伙的下巴,反手用剑身将红脸汉子逼退了数步。没料到酒馆后来又进来几个刀手,红脸汉子见来了援兵,挺刀又杀过来。乌亥怕主公吃亏,忙叫屠涉保护主公先走!他舞剑迎了过去作掩护。屠涉拉住公子子衿往门外退,并对乌亥嘱咐道,你也别恋战。乌亥道,我随后就来。
屠涉拉着公子子衿跑出了打得刀剑桌凳乒乓乱响的小酒馆,抄小巷曲里拐弯往客栈走。屠涉说,这帮人是冲着公子来的。公子子衿却说,咱们这就回去了?人还没会着呢!屠涉嘟囔着,我是怕公子太危险。公子子衿说,怕危险我就不会来帽州了!屠涉说,要不我带你再到几条他有可能在那儿的街去转转。公子子衿兴致勃勃地回答,走走走。
屠涉走得很快,公子子衿来不及打量街道的形状,只跟他闷头走,有时还不得不小跑。他觉得帽州的街道奇怪,转来转去总像在一个地方,黑色的屋瓦,屎色的墙,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糊糊的人群,哪儿都热闹,哪儿都阴暗,哪个地方都差不多。经过一个拐角,公子子衿无意间瞥见一女子撩起裙摆蹲在避人的角落撒尿。女子可能是憋急了,又找不到茅房,才出此下策,总以为没人瞧见,风快且不要命地把憋人的玩意放出来,女子赶紧蹲了两下蹲,就要起身。没想一双手从身后伸进裙里,卡住了她要往上撸裤子的双手。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在说,小娘子,别着急呀!女子毫无防范,被人往后一抱,两只手又被卡住,只有死死挣扎,你这要干什么?我喊救命啦!无赖汉涎着脸说,你喊,你快喊呢,看有没有人来救你。
无赖汉又得意又疯癫,拼命使劲地按着女子,满嘴唾沫飞溅地嚷着,小娘子啊小娘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赖汉没料到被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扳住了他的头,一柄剑横在咽喉上——你要我为你放血吗?他听到一个冷得令他打战的声音,难道这里真的没有王法了?!
好汉,无懒汉马上打摆子似的上牙磕着下牙求饶道,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闹……闹着玩的,闹着……玩的。说着他乖乖把卡住的女子放开。涎着脸,半哭半笑,可怜兮兮地说,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公子子衿收起剑,屠涉过来朝无懒汉屁股踢了一脚,跟你老娘玩去吧!无懒汉顺势撅屁股抱头鼠窜而去。
女子回头看搭救自己的人,是你?!
术香小姐!术香,我想你知道我是公子子衿。
公子子衿,术香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术香淡着脸说。公子子衿反而不好意思,哪儿的话,碰巧了。
是太巧了。术香说,我原本还以为会成为你的新娘,没想会成为路人。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帽州来了,这里太危险!公子子衿关切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术香冷冷地说。公子子衿说,你可是相府千金,不是到处跑的野丫头!术香笑,什么相府千金,家父的相位早被人剥夺了,他那条忠心为国的老命换来的不过是一杯毒鸠!我又算得了什么?!
看来是你的父亲把你宠坏了。公子子衿说。
呸,术香心头火起,怒目相向。公子子衿尽量缓解她的情绪,低声说,你还在恨我?
我恨皇帝,怎么可能恨你呢?术香不无嘲讽而又咄咄逼人地说,你?你只是一个公子,处境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公子。不是吗?
是的,你的父亲也曾是我的仲父,我把你一向视为妹妹。公子子衿说。
你还敢提我的父亲,你还把我当你妹妹看!术香咬着牙说。
有何不可?
术香:好一个公子子衿,我是该称呼你为王上还是哥哥?你可能是世上最不知羞耻二字的人。
我只是个普通人。公子子衿说。
术香:普通?你无时无刻不在显示你的特殊!
公子子衿:我讨厌特殊。
术香:秦国的女人都为你疯狂,天下的男人都怕你,你说你讨厌吗?
过去也许我不知道,现在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公子子衿说,我一路走过来,看到了很多,想了很多……你到帽州来干什么?
术香:我也想问你相同的问题,你来帽州又是干什么?
找人。你呢?
也是找一个人。
找到了?
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找到。
公子子衿笑,那就是这个人不愿跟你待在一起。
术香:也许还不是时候。
公子子衿:你还不死心?
术香:心死了,人还活什么?
公子子衿:我是说人的心是不会死的,所以还会去再找一颗心。
术香:你不懂得爱,更不明白爱的力量。
公子子衿不愿跟她争执,和解地说,你跟我们一块走吧,说不定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术香瞪了他一眼说,即使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跟你一块走。
屠涉在叫,公子,巡逻队来了,快走吧!
术香掉头先朝街的另一头走,公子子衿只有讪讪然一边跟屠涉走,一边埋怨,我们是秦国人,居然还怕自己的军队。身后一声狗叫,引起另一条狗连续不断地叫起来。此时大半条街已暗了下来,街边的小巷好像突然之间空了起来,原先到处都是的人走光了,仿佛只留下了影子。影子连接着影子成了街巷的另一副表情。
暝漠的空巷里传出狗的叫声,缠绵悱恻,让人不无想入非非之感。
公子子衿刚离开,无懒汉就引着一队帝国斥候骑兵到了街口,无懒汉东瞅西看,不见了三人踪影,便说,刚才那俩男人还跟那女的在这儿呀!犬牙斥候凶巴巴地说,你……你……你小子没……没……没看错?无懒汉子挠着脸,很无辜地说,没错呀,我还被那男的踹……踹了一脚呢!犬牙斥候笑,你……你他……他妈活该。斥候首领对无懒汉喝道,滚吧!无懒汉涎着脸,赏钱呢,大人?蒙秀随即朝地上扔了几个刀币,厌恶地说,快滚。无懒汉捡了赏钱一脸喜色,乐颠颠走了。褚篪说,他就在这一带,跑不了。蒙秀皱着眉头问,找到他我们该怎么办?他可是皇帝。褚篪怒道,他不是皇帝,他犯了叛国罪!懂吗?蒙秀不做声,脸上蒙上了暗影。褚篪对众手下说,好好把这事给办喽,我回复丞相,定然不会亏待大家!
零 伍
赵牧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他在帽州城北山坡上遇到一群云游艺人,他们弹唱着,快乐无忧,像山坡上金色的草和阳光一样蓬松而明媚。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赵牧听到艺人唱到这首《式微》时,他的眼里隐隐有泪。歌止,他赞道,唱得真好!闲观的男女渐渐散去,艺人信天叫住了赵牧,客官,我知你是知音之人,如不嫌弃,何不跟我们一道用饭?
赵牧:哦,是我太肤浅了,一下便让你感觉到了我的激动,我其实是个浪迹之人,不过是你们的音乐勾起了我的故乡之思罢了,哪谈得上是知音。
信天:客官过谦了,我们这些卖艺求生的瞎子,跟着音乐走,才是天际的游丝,飘到哪儿是哪儿。我们明明知道越走离故乡越远,却又觉得故乡总在前头要我们走,直到把脚下的每一寸异乡都走成了生息之地,走成了故乡。有人说我们是吴人、秦人,其实我们是楚人,故乡走没了,故乡就在脚上。
信天说着用空洞洞的眼看着赵牧的脸,仿佛在用最大的想象力虚构对方的模样,他说,客官我看不见你,但我猜想你有燕赵人的面貌?赵牧噢地笑道,真是瞒不过你。他取出铁箫,这是我从故乡带出来的,距国千里,故乡只在箫中。信天鼓掌,招呼其他盲眼同伴,那我们是有耳福领略客官的乡情了!老老少少十几个艺人就聚了过来。赵牧说,那我就献丑了。赵牧的一曲《梅花破》把唧唧喳喳的艺人听得安静了,听得出神了,然后又听得十分不安分地骚动,最后竟是一声吁吁。信天说,客官的箫声中有杀伐之气,马的背影和跳动的火焰,我好像看到的梅花都是带血的……客官的故乡原来如此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