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发现一支斥候骑兵围了过来,有声音在喊,别让这些人跑了!赵牧心中一凛,信天早感觉出赵牧是有来历的人,赶紧按住他说,客官赶紧抄小路离开,我的兄弟会缠住他们。赵牧感激地握了握信天的手,转身抄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溜下山坡,消失在城里。信天挺身迎着走过来的帝国斥候,大声说,我们是卖艺人!斥候喝道,什么卖艺人,都是帝国的背叛者,你们到处流窜,唱着哀哀戚戚的曲子,分明是在为六国鸣冤叫屈!信天冲过去,愤愤不平地说,长官,请你们看看,我们这里一个个都是瞎子!褚篪一刀刺进信天的胸膛,就是你们这些瞎子,无视帝国律令,统统送你们归西!褚篪刀一动,众斥候也开始砍杀,临近黄昏,山坡上顿时被血浸染。蒙秀手里握刀迟迟不肯动手,褚篪怒斥,还愣着干什么?蒙秀说,我是帝国的军人,不杀手无寸铁的弱者,何况,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他们能威胁帝国什么?褚篪骂,混账,这些瞎子艺人张嘴乱唱六国的诗歌,妖言惑众,煽动仇恨,他们是帝国的敌人,你看不见吗?!快举起你的刀——
刀,一把刀。在薄阳和冷冽的空气中定定地闪着狡黠的光,突然,像奔马一样疾驰过来,将人拦腰截成两段。那把奔射过来的刀是一根血线,一条条赤红的记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世家子弟蒙秀做帝国斥候上的第一课。此时,褚篪将一个盲眼老艺人驱赶到蒙秀的马前,厉声命令,快把他杀了!蒙秀苦苦哀求,将军,他们唱的是诗歌啊!褚篪道,身为帝国军人,你难道不知道帝国的律令吗!凡言诗者,一律斩首。蒙秀闭眼挥剑——啊的一声,撕开喉咙长吼一声。举剑模仿记忆中那个杀人的姿势、动作、速度和凶狠,朝目标冲过去,在剑锋将触及老艺人时又猛然停住。褚篪瞪着眼吼道,杀了他!你一定要杀了他!你的手会发抖,我也曾经这样,可你要杀了他,把你的困惑也杀死,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斥候武士!杀啊——蒙秀眼一闭,心一狠,噫呀一声,把剑推了出去。老艺人的身子在剑锋上弯下来,迎风而倒。蒙秀发疯般大喊,老天!就当我是个瞎子吧!褚篪在马上哈哈大笑,说,蒙秀,你会习惯这一切的!
风中血气弥漫,阳光在血红中把草坡变为了狰狞可怕的屠场。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声嘶力竭地站在坡上哭号。他为目睹到的惨状而哭,他不知死是什么,但他是盲艺人中唯一能看见一切的人,他是个孩子。他刚才还在盲艺人的歌舞中快乐地欢笑,顷刻间,那些歌声、欢笑和舞蹈就被死亡收缴。他看见白发苍苍的爷爷被一个年轻军官一剑刺死,在爷爷迎风倒下的那一刻,他发出了尖叫——他冲着握剑的士兵大喊大叫,他不知道死亡,也无惧于死亡。他大喊大叫着,一副不肯独活的样子,把声音送得很高很远。
让他死吧!蒙秀喊,斥候们手举刀剑的手反而停住、收缩。
让他死——
蒙秀再次喊道,他的声音带着哀求。众人麻木,无动于衷。犬嘴斥候咧嘴笑了笑,样子丑陋而怪异。蒙秀大踏步上前,出手快且狠地给了孩子一剑,这一剑穿透对方的身体,孩子死亡的尖叫停止在剑尖上。蒙秀喉咙僵硬,猛地拔出剑,一股血喷到身上,孩子扑倒在地。蒙秀僵立不动,他的感觉在这一瞬间仿佛与那孩子同时死亡。
好!褚篪喊,干得好,蒙秀!
蒙秀的眼眨了眨,好像活了过来,
这时有斥候报告,将军,好像有一个人跑了,褚篪问,跑了,难道他不是瞎子吗?斥候答,他跑得利索就绝对不瞎。褚篪说,不是瞎子危害就更大,抓住他,你们几个快去追!几个面目含糊不清的斥候随即上马,朝赵牧跑的小路追去。
蒙秀没有去追,他反而从马背上跳下来,把刀扔在地下,面对山坡上的杀戮景象,蒙秀破口头骂,他妈的我是什么帝国军人,我竟然连手无寸铁的老人都杀,我他妈的是头畜生!犬嘴斥候欠揍地接嘴,你这不把咱们兄弟都……都骂了吗?褚篪只默默骑在马上,不吭声,任蒙秀谩骂不止。见犬嘴事多,他横了犬嘴一眼说,就你啰唆,让他骂,他不骂就过不去,他不骂就成不了畜生。犬嘴斥候眨着眼看褚篪,一脸不解,将军,你是说我们真是畜生?褚篪眼一瞪,怎么!我们不是他妈的一群畜生是什么?就是畜生!犬嘴头一低,是……是畜生。
零 陆
术香正在心事重重而又不胜懊恼地走着,她没有想到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会遇上已自称是公子子衿的那个人,而且如果不是他搭救,自己险些被无赖污辱了。她不想碰到他,在这个世界上,那个人就是一块她眼里丑陋的疤,即使他以再美好的名字装扮自己,也掩饰不了那种丑陋。这个以国家的名义杀害了她的父亲而又以国家的名义险些成了她丈夫的人,而今好像把一切推脱得一干二净,逍遥于民间做起了公子子衿。的确,他曾经像一位兄长一样待她,他们曾经有过早年兄妹般的回忆,然而这一切都成了一堆烦恼。她正是为了躲避烦恼和仇恨才离开了过去的生活,试图在帽州寻找到新的生活勇气。她认为赵牧已成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要找到他。可是当她满怀期待遇见赵牧时,赵牧几乎像木头一样无情,为了女人仅有的一点自尊,她离开了赵牧。可在这个疯狂而又气息奄奄的城市里,她仿佛被绳子般的街道绊住了手脚,她从下雨街走到黄泥街,又进入刮风街,穿过狗扒街,再踅入下雨街,好像堕入了一种无穷尽的破街烂巷的轮回。她眼里充斥着帽州的邋遢和猥琐,耳朵里尽是那些不断随唾沫一道吐出的脏话和古怪方言。她深深地绝望了。她在逃避过去,却总是与过去不期而遇,她不想碰到的竟偏偏碰到。她每天走在这些街道上,犹如在和这座城市一同沉沦。那么,就把帽州当成埋葬自己和六国的最终一座坟墓吧,术香想。她真不知该往哪里去,但是她的腿还是在身不由己地走着,走着。前面有根柱子,柱下有块石头,石头像只马鞍的形状。她停住脚步,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何必再走呢!就到这里结束吧!结束!术香的心头一震。她不是没想到过结束,她原本是想找到一条河,让自己的脚步结束在水里。可这该死的帽州除了灰尘就是烂泥,还真找不到一条河。结束吧,何必再走!那个声音像是在催促。术香摸到了藏在身上的短剑,铜匠和和的那张脸和许多铜面具,还有高高低低各种古怪的帽子在眼前浮动。术香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她握住剑,嘴里默念着,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她慢慢闭上眼睛,她想努力回忆起父亲的面容以期和他告别,还有母亲,可怜的母亲得知父亲死去的消息后随即自尽。术香默默呼唤父亲、母亲,以期让他们的面容在脑海出现,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术香皱了皱眉头,难道父母亲也把我遗弃了吗?不会的,不会!她的眉头又渐渐舒展,我们马上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术香心一横,左手将外衣遮住那个位置,她慢慢闭上眼,嘴里说,父亲、母亲,女儿寻你们去了。右手持剑对准心窝。猛然,她感到右肩让人凶猛地狠撞了一下,大力的撞击使她身子一歪,就要摔倒。一只粗壮的手将她扶住,对不住,对不住!熟悉的声音使她睁开眼睛,那人扶住术香也无暇停顿,扭头就要往前跑,术香大喊,站住!
赵牧停步,回头,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见险些被自己撞倒而此刻正孤零零站在暮色街头的女子不是别人,是术香。她正弯着腰,像风吹弯的一根竹子。
你还没离开这个鬼地方?赵牧也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么一句。
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离开,术香弹起身,可是你不会。赵牧拉着术香说,走,你跟我走!术香不动,我无处可走了。她固执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不跟你走半步。赵牧唉的一声,焦急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术香说,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我以为你喜欢我,但你永远也不会说的,你太骄傲了是不是?术香细细搜寻他的脸,她的眼里是明显的不安和茫然。赵牧顿足,说,我只是个流浪者,我的最后一点傲气也在浪迹的疲惫中泯灭了,剩下的只有一颗垂死的心。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呢?我觉得你我都没指望了。赵牧说着又拉了她一把,快走。术香就是不动,说,你别忘了,你可是别人的指望!赵牧问,别人?
术香:不只是我,还有人在指望找到你。
赵牧:那一定是我的仇人。
术香:仇恨、权力、爱情、忠心,你要的是什么?
赵牧毫不犹豫地说,忠心。术香进而问,忠于所爱的人?赵牧不无沉痛而又无奈地说,忠于那已不存在的王国。术香愤愤地说,亡国的将军,你的心真狠。赵牧答,我的心已是一片废墟。术香噙着泪,难过地说,春天到来的时候,废墟还会生出绿草,将军,你的心呢?赵牧突然生出一种恼怒,没错,我是欠了你的,可现在你叫我拿什么还你啊?!术香毅然决然地说,将军,你不用还!
赵牧心中一震,他看到了术香手握的青铜短剑,他意识到情况不妙,同时他也看见追来的斥候骑兵已出现在术香身后。赵牧大叫一声,你快走,他们是来追我的!
术香如从梦中惊醒,她看到从巷道里挺着刀剑冲过来的骑兵,仿佛是本能的驱使,她不顾一切地护住了赵牧。赵牧拨开她的身体,这与你无关,你快走!术香持剑迎着斥候,嘴里说,我说了我不走!若能和你死一块,那我这趟来帽州就算来对了!赵牧大为感动,一边从背上取出剑,一边说,傻丫头,犯得着跟我一块为六国殉葬吗?术香回答,我只决定死在这里。这时一圈骑兵已旋风般将他们围在街心,马匹踏步原地转着圈,大大的尾巴像毛刷似的在油亮的屁股上拂卷着。犬嘴斥候油嘴滑舌地说,嘿,刚刚明明追……追的是……是一个,这下变……变一对了。原……原来是一对不要命的鸳……鸯……他话音未落,一阵暴躁的马蹄声卷了过来,褚篪冲到困住的二人面前,吼道,还啰唆什么,赶快动手!
不要!褚篪身后的蒙秀从马上跳下来,拦住杀气腾腾的斥候们,他朝褚篪说,将军,你没看清吗,这个女子不是逆贼,她是相府的千金术香小姐呀!褚篪啐了一口,蒙秀,你胡说什么?相府千金怎么会同逆贼混在一起,跟官兵作对?这两人分明都不是好东西,给我杀!蒙秀跳到术香面前,伸开双臂护住她,术香又以身体挡着赵牧。褚篪恼怒起来,怎么了,蒙秀!你小子昏了头啦?你家可是三代忠于大秦的良将啊!蒙秀绷着脸大声说,大秦也不能滥杀无辜!褚篪瓮声瓮气地说,什么无辜,你仔细看看,你身后的女人护着的可是大秦缉拿的要犯——逃亡的赵国将军赵牧。看明白了吗?
蒙秀回头看看,天色渐黑,他几乎不能准确看清术香死死护着的男子的相貌,但他能感觉到此人的不一般,这使他有些犹豫。褚篪怒喝,快给我滚开!这声音不仅没使蒙秀让开,还使蒙秀更加死命地挡住术香。所有斥候骑兵围住三人打转,情形死僵。犬嘴斥候举着刀问,将军,怎么办?褚篪手指蒙秀,一字一顿说,蒙秀,你是要与帝国为敌吗?看来是要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去见你的父亲了……他的话说得有些沉郁,有些苍凉,说着他刷地拔出剑,他的剑在出鞘的过程中与空气和剑鞘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术香看出了褚篪的杀心,她对着蒙秀的耳朵说,他会杀了你的,你犯不着跟我们一块死!蒙秀仍以张开的手臂和身体护住术香,平静地说,我不会与帝国为敌,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让人杀死你。术香摇着头,蒙秀,你真傻,你这是为什么?蒙秀始终背对着她,面带微笑地说,为了不让你死,小姐。为了让帝国不再做屠杀无辜的凶手。蒙秀在说话的同时,眼看着褚篪锋利的长剑疾速而来,手法熟练而果决地刺穿了他的胸甲,刺进了他的身体。那把剑像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死神的手,要将他拽入黑暗的深渊。蒙秀直直站立着,张开的双手死也不肯放下,像一个挺着的十字,又仿佛双肢展开而僵在风中的大鸟。
褚篪刺死蒙秀,所有斥候立即向赵牧发动了攻击。赵牧挥剑搏杀,他的剑在黑色的空气中搅动,像是追逐死亡的精灵。赵牧狞笑道,我的剑很久没饮血了,今天要饮个痛快。他发疯般的用剑突入斥候的剑戟里,寻找放血的缝隙,搅起一场兵器交碰的风暴。帝国斥候毕竟是军中的精锐,个个不仅兵器精良,而且使用兵器的本领也十分强悍。赵牧以一敌二十人,虽然也伤及敌方一二,但终是敌众我寡,一把兵器和数十把兵器缠斗,又要顾及术香,越打越吃力。而对方以多击少,没占到明显便宜,也是越打越小心,只图把他缠斗得累垮,然后再杀死他。褚篪拎着剑和赵牧对杀,他的剑与赵牧的剑交缠在一起,像两条互相撕咬的蛇。褚篪嘴里极尽蛮狠嘲讽之能事,边打边挖苦道,赵将军,你的国家都亡了,你还没死,看来你还真有逃命的本钱啊!赵牧的剑对撞在褚篪的剑锋上,一点也不示弱,他咬牙切齿道,看我怎么杀了你!褚篪重重推开他的剑,吐了一口痰说,笑话。斥候的三把刀剑随之封住了赵牧逼过来的剑。褚篪拎着剑在一旁说,赵牧将军,你孤军奋战,只要不再跑,我佩服你的勇气。赵牧发狠道,好,我今天与你拼死一战,看看谁是孬种!他边应付围着他缠斗的敌手,边对褚篪喊,你过来呀,有种过来跟我打!褚篪笑,败军之将,尚敢称勇,你好意思跟我打,我还不好意思跟你打呢!哈哈哈!赵牧见褚篪这副德性,又气又怒,胸中一股血往上涌,就要拼命。
兵器撞击和吃力的叫喊声仿佛把黑暗的帐幔召唤了下来,马的嚏鼻声、吐气声在黑暗中还让人感觉到除了拼命的人之外,还有动物的存在。赵牧在黑夜到来时也陷入了苦战的泥淖。他看不见敌人的脸,凭感觉和经验,他可以判断不停向他攻击的刀剑。他不怕死,如果与黑夜同时降临的是死亡,他可以坦然面对,可他担心着另一个人的安危,这使他不得不在黑暗的绞杀中高喊,术香!术香!
赵牧的叫喊穿过兵器的撞击声,超越刀剑的锋芒,在黑暗的街巷回荡。
零 柒
郭偃、白十三兄弟唯恐公子子衿和屠涉出去久了生出意外,便一路找来,恰巧在一条街拐角碰上,正松了口气,打算一同回客栈。公子子衿突然停住,问乌亥,听,这是什么声音?郭偃耳尖,说,好像有人在叫术香。
乌亥:主公,不好,恐怕术香小姐又遇到危险了!
公子子衿:我们快去看看。
屠涉看了看街道,说,跟我来,抄近路。几人拔腿就往发出喊声的地方狂奔,这时兵器碰击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晰。屠涉突然停住,回头问公子子衿,我们要不要赶这趟浑水?郭偃也气喘吁吁,说,可能是当地的流氓打架呢!乌亥瞥了郭偃一眼,说,分明是叫术香小姐的声音嘛!公子子衿拔剑在手说,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