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皇
10938400000050

第50章 夏樱(4)

你想和我一起对付秦宫?

对付秦宫里的那个巨大的影子。

你……你……你这是开玩笑,我燕太子丹怎么可能跟你合伙一块干,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吗,天大的玩笑!

我也觉得这是天下最荒诞的玩笑,可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从我们三四岁时在赵国认识了,这安排已经在那里了。

你是说那个烧饼?

是那个烧饼。

告诉你,我吃过多少珍肴美味,还就真没发现比那个烧饼更香的东西。

我也是。

零 捌

太子丹的屁股兴味盎然地坐回了榻上,他似乎从情绪激动的巨大起伏中有了缓释,他又恭敬地请太傅鞠武落座,一切又仿佛风平浪静了。夏樱为他们添酒,她的表情无喜无惊,倒是鞠武显得沉重了起来,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公子子衿,他觉得与公子子衿的意外相遇,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化解一场恩怨。在太子丹与公子子衿的身上,鞠武隐约感到一种宿命的东西在左右着他们,哪里是轻松一笑化解得了的。他发现太子丹有些神不守舍,对接下来公子子衿说的话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语焉不详。比如公子子衿问道,不知太子以后有什么打算?太子丹的回答是,原来不剥皮的红薯比剥了皮的红薯好吃。公子子衿以为太子丹还沉浸在以往的回忆里,他看着鞠武笑了笑,说,帽州这个地方真是充满奇遇啊!

见一个人有时比不见一个人还难。太子丹说。公子子衿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举酒,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是又碰面了。太子丹和公子子衿对饮了碗里的酒,太子丹突然怅然若失,面现忧郁,他自语般说,我刚才是和秦王在喝酒吗?我这是怎么了?他用满是疑问与陌生的眼光打量房里的每一个人,问鞠武,我这是在燕宫吗?问夏樱,我这是在秦宫?又看着公子子衿问,我这是在梦里?

太子,燕宫焚废了……鞠武欲让太子丹清醒过来,十分沉郁地说。夏樱也摇着满头彩翎说,这里不是秦宫,这里是帽州的醉花坊。

醉花坊!太子丹哈的一声怪笑,我还以为是在秦宫与秦王对饮呢!

公子子衿说,这里没有秦王。

没有?太子丹睁着怪眼,你是说这里也没有燕国的太子丹吗?是啊,有人说他早已死了,他死得干干净净,连尸体也化为了风,化为了空气。可是,可是他就像风一样在荒凉的土地上飘来荡去,他就像毒药一样活着、活着。你知道吗,他就像毒药—样活着。

太子,你要不要歇一歇。夏樱说。

樱子,我把你看成是我的妹妹。太子丹拉着夏樱的手说,樱,你说说看,我这是怎么了……

太子,我看你累了,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像丧家狗一样从燕国跑出来,东奔西窜还真不觉得什么是累。太子丹气喘似的说,一点……也……不累。我一心想杀秦王,想复国,我能累吗?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指着公子子衿说,现在秦王就在我的面前,他已不是秦王,是公子子衿,是那个跟我一起将一个煨熟的烂红薯掰成两半吃的小兄弟,是当年的伙伴,是一个自称是朋友的人。他跟现在的我一样没有国家、没有军队,那个杀人放火的秦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可恨的是那个主宰秦国的王,灭了燕国的秦王,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我费尽心机想杀的人根本与我无关,他甚至不是秦王,是他身后的影子,我终日磨刀霍霍意欲一决仇怨的敌人仿佛是个幻象。太子丹绕着站立的每一个人打转,好像在迷宫里。他绕着郭偃转了个圈,说,是我错了?郭偃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很肯定地点点头。他绕着乌亥转了个圈,说,是我一开始就错了吗?乌亥咧嘴,憨厚地笑了笑。还是我走进了一个怪圈?他绕着鞠武转圈,嘴里说,你曾经告诉我,别为自己的伤口哭泣,微笑能使我们活上百年。我过去也这样以为,可是……鞠武挡住太子丹,想制止他,提醒性地叫了声:太子!太子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要鞠武别碍着他,鞠武只得让开。太子丹绕着夏樱转圈,嘴里说,我在一个怪圈里打转,仿佛我的力量、责任、敌人都与生俱来,多少人的性命丢失了,我们没有时间忧伤,我钦佩的人,我尊敬的人,我爱的人……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他们的活和死没有区别,像火被风熄灭。别人也许可以不负责任地活着或者死去,但我不能,我是燕太子,我在不该熄灭的时候,就必须燃烧——燃烧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头,这种燃烧使我痛楚,使我感到我的肉身的存活,可又能怎样,我的燃烧只能照亮周围的黑暗,而使我看到的茫茫黑夜更加巨大。我想说,熄灭吧,燕人的火;熄灭吧,我的痛楚!他看着鞠武,不无伤感地说,你这么大的年纪,还一直跟着我受苦,我连累你了,我连累了很多人。鞠武心痛地说,太子何必自责,这都是为人臣的本分。太子丹转到公子子衿面前,公子子衿主动站起来,走到房子中央,面色平静地与太子丹目光相接,他感到太子丹的目光扭曲了。太子丹绕着公子子衿转着圈,如同自语,面对这个自称是我朋友,同我一起啃过一块烂红薯的人,我的剑几乎失去了锋芒,藏在剑锋上的剧毒也没有了药力。我的剑又有什么用,我还要和他去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只是个影子。我日思夜想苦要杀的人并不存在,它一开始就是一个影子。太子丹低首,他的眼光注视着公子子衿投在地上的影子,他深深地发出长叹,唉——他的长叹伴随着一阵呜咽,他语调伤心地说,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误会,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好像就错误百出,失去了意义,我忙忙碌碌以为肩扛道义,天降大任。现在居然都是被一个影子所戏弄,居然面对的是一个影子,我——太子丹忍不住竟然失声痛哭,精神崩溃。

面对太子丹的反常之态,众人一时不知所措,无法安慰。夏樱上前扶住太子丹,但被他推开。鞠武黯然神伤地对夏樱说,就让他好好哭一场吧。夏樱捧着脸走开。

郭偃也没了主意,瞅瞅公子子衿,又瞅瞅乌亥,我们……

公子子衿示意安静,他也面色沉重。太子丹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着公子子衿说,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吗?公子子衿说,大地是辽阔的,它可以让我们成为云游之士。太子丹的脸上突然浮起了笑意,很快又收尽,说,你所说的云游,对我而言就是逃亡,我已逃到了尽头,该结束了,何况父王还在等我的这颗,这颗项上人头。太子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仿佛找到了久寻不着的答案,如释重负,他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终究还是被内心的影子所折磨着,它让我中毒,它是我的毒药,我的病,现在我要把它剜出来……太子丹说着又转回原处,单膝跪地,他撕扯下手上的金色手套,那已跟溃烂的血肉几乎连在一起的手,最后竟剩下令人触目惊心的指骨,他就用这双白骨掌般的手拾起地上的剑,刺进自己的心脏。众人惊呼,太子!只见太子丹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倒地而亡,他的脸上竟有着桃花般艳丽的笑意。

太子丹的自尽众人始料未及,尤其是他的追随者,除太傅鞠武外,均惊愕悲恸,像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劫难。夏樱像中了定身法,仿佛被悲伤定了形,愣在那儿。公子子衿抬着铅一般沉的脚步走到太子丹的尸体前,他缓缓蹲下身,向这位执着于仇恨的故人以示哀悼,他惊讶于太子丹那双烂成白骨般的手,他似乎不能理解。看似平静的鞠武语调苍凉地说,看看太子的手吧,好好看看,他那双手因研制毒药而溃烂……

我没想到,公子子衿说,我没想到我们的见面就是他的死。他放不下,放不下仇恨,放不下家国,放不下太子身份。当世界要宽恕他的时候,他比相信生命相信死亡。

鞠武苦涩地笑着,笑声苍哑,眼里的泪还是滚了出来,他说,也许正如太子所说,这一天早就注定了,早就注定是这样的。他禁不住低下头,泪哗哗下流,他不得不以大衣袖来拭他的老泪。语音呜咽地说,他是……我的学生,他是……燕国的太子。燕国亡了,太子在,他就是燕国的最后一块国土,我们这些跟随他的人,无论随他到哪里,都还感到是站在自己的国土上,我们就不是亡国者。现在,太子没了,燕国也就真正……真正不存在了,我活着也就没有丝毫意义。说罢,鞠武伸手扶起公子子衿,口呼,秦王,我知道你是真正的秦王,虽然你已把王位让给了别人,但你毕竟不是黔首,让我还是称你为秦王吧,恕我不能向你施礼,因为我已没有了主公,没有了国家。我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向你恳求一件事。

老先生有什么事尽管说!公子子衿也双手扶住浑身颤抖,仿佛就要散架似的鞠武。鞠武招呼夏樱,孩儿,过来,见见秦王。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商贾,夏樱说,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王,秦王。

我不是王,我只是个漫游者。公子子衿说。

鞠武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正如太子所说,连忧伤的时间也没有,我要去追赶太子,否则他就走远了。在这之前,我想把夏樱托付给你。公子子衿面露难色,我们到处奔走,怎么好带这么个女子,何况,何况她是那么美丽。

鞠武说,无论你是秦王还是漫游者,答应老夫这最后一个请求吧!她刚刚失去了国家,又要失去义父。

公子子衿点头,深表理解,老先生,我懂了。

鞠武心存感激,谢谢你,谢谢。说着他从太子手上小心翼翼取过那把剑,像手捧着一个婴儿,脸上放出幸福满足的光芒,他说,让我的血和太子的血都流在同一把剑上吧。说罢,老人大袖飞起,如一只巨翼,他用剑横切开自己的脖颈,血狂喷,一个干瘦的老人竟然直直站立着喷了那么多血,才倒地而亡。

现在该轮到我了。宋意随即上前拾剑。出人意料的是,他提起剑不是自刎,而是单膝跪在太子丹面前,要把太子丹的首级割下来。夏扶大吼,宋意,你要干什么?宋意住手,瞥了对方一眼说,现在我告诉你也没关系,燕王下令要我取太子的头,我一直不忍,此时太子死了,我得拿这颗头向燕王复命。说着挥剑就要朝太子丹颈上割去,夏扶拔剑挑开了宋意的剑。宋意怒气勃勃地站起来,太子已经死了,你是燕人,难道不该忠于王命吗?宋意回答,我是太子的门客,我只忠于太子,太子已死,门客理该自刎尽忠。宋意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说,不是你说我差点误了自己,兄弟你我既是太子门客,趁太子没走远,就追随他而去吧!说罢宋意举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倒地而死。夏扶哈哈大笑,说,这才是好兄弟。说着他提剑面对夏樱,你要不要为兄送你一程?夏樱伤心绝望,但面对死,她又犹豫起来。夏扶看出了夏樱的犹豫,他为此而感到羞耻和恼怒,剑一举冲着夏樱说,干脆还是我送你走吧!出乎意料的是,房梁上突地掉下个人来,正落在夏扶身上,口中大呼,你不能杀她!夏扶纵然彪悍,毫无防范之下,还是被人压翻在地。夏樱一看那人,说,左靖,你来干什么?左靖两眼血红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把你杀了,不能!

夏扶坐在地上,朝夏樱笑笑,又向左靖带歉意地点点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告别,说了声,难为你了。说完,剑一扬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嘴里还笑声未绝。转眼之间太子丹的几个追随者皆自尽身亡,屋里横竖躺满了尸体。夏樱眼见兄长自决,也疯狂地抢起地上的剑要自尽。公子子衿一把将她抱住,制止她的冲动。

夏樱:别管我,让我随他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