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子衿:你不能!
夏樱:我是燕人。
公子子衿:你跟他们不一样!
夏樱:为什么不一样?
公子子衿:你是女人。
夏樱:我是燕国人。
公子子衿:你义父托付过我。
夏樱呵呵大笑:你们错了,太子错了,义父错了,你错了,醉花坊的人都错了……夏樱边说边神经质似的址去自己的头饰、艳服,抹去脸上的胭粉、口红。她说,她大声地说,看看,你们都好好睁大眼看看,我跟男人有什么不同!
咦,郭偃惊奇地说,他真是个男人呢!
夏樱现出自己本色,一脸勇毅果决,嘿嘿,看明白了?夏樱理直气壮地伸手索要被公子子衿夺去的剑。公子子衿说,不错,你真是个男人,但这也不能成为你死的理由。
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去死你不阻拦,偏偏阻拦我?夏樱质问。
够了,燕人死得够多了,现在轮到你不是让你死,再死一个也是这样了,现在你要做比死更难的抉择,你要活。
活?你知道我在醉花坊佯装女人活着,是活得怎样的暗无天日吗?如果不是为了燕国,如果不是为了义父和兄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从现在开始,你不必为国家和他人活着,你要为自己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这很难吗?公子子衿说,我们只为我们作为人而活着,明白吗?
夏樱说,除了国家,除了义父和兄长,除了装做女人,我还真没有那样活过。公子子衿说,试一试,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左靖掰住夏樱的肩膀说,你跟太子丹的事,与我无关,可你的事,与我有关,因为我们是兄弟!夏樱咀嚼和品味着这两个字——兄弟。左靖说,当然是——兄弟!
零 玖
青蓖不只一次看见自己汗流浃背地在黄尘般的阳光下——低着头,斜睨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像一条气息奄奄的狗。那人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爬起来,仿佛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死跟着他。青蓖发现自己被轲的鬼魂缠住了,他踉踉跄跄地想逃脱这种纠缠——鬼使神差似的来到了帽州,身上的盘缠也所剩无几。他七转八拐想谋个混饭的活儿。铜匠街店铺很多,可没一家需要一个铸剑师,哪怕一个会做首饰的匠人都能在这里找到饭碗,但青蓖不能,店铺里不卖剑,铜匠作坊也不能制兵器。青蓖在铜匠街发了好一阵愣,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离开那条叮叮当当满是铜器声的街道,他就见迎面过来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军,步履紧迫地朝另一条街走去,后面是一群唧唧喳喳、边走边猜度议论、跟着看热闹的人。青蓖也裹挟在兴奋而充满盲目好奇的人群里往前走。他渐渐觉得脚下越来越软,鞋越来越沉,他拎起脚,一鞋黑乎乎、又臭又黏的烂泥。青蓖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帽州有名的黑泥街。距醉花坊尚有一箭之地,官兵即拦住人群,封死醉花坊,为首军官下令,不准醉花坊的人逃脱,出来者一律击杀!
坊外顿时大呼小叫,传来惊慌混乱的声音。白十四进来说,公子,来了很多官兵,里里外外好几层,把整个醉花坊都围住了。
乌亥拔出大剑,我们杀条血路保公子冲出去!
郭偃看看地上死的和地上站的,说,就我们几个人杀得出去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他的眼睛盯着左靖。左靖说,我一个人是跑得了,只怕大家……
夏樱仿佛猛然意识到眼前的危情,清醒过来,说,大家跟我来,里面的密室有个暗道,试一试可以出去,只是太窄,来不及走这么多人。
乌亥说,你们保护公子走。我还可以在门口挡一阵。
白十三说,我们兄弟留下来更合适。老乌还是护主公走吧,你跑得快!乌亥也不争执,正要走,几支弩箭破窗而入。只听郭偃哎呀一声,矮小的身体被一支强劲的弩箭射得晃了几晃,像遭受大风的狂吹。乌亥一只脚也被弩箭钉在地上,鲜血迸流。乌亥对白十三说,看来我跑不动了,老天要把我留在这里。屠涉说,我和乌兄一起留下来,你们兄弟带公子冲出去还可能遇上麻烦呢!乌亥一拍白十三,前面也不轻松,你们赶紧走。夏樱招呼公子子衿等人,跟我走。
外面声音越来越急,四五个人陆续钻进了内室,矮子郭偃竟兀自站在那儿。乌亥说,赶紧走人呀你!一会儿我们打起来,你碍手碍脚的。郭偃笑,大老乌,就也给我一次做英雄的机会吧!乌亥急,你说什么呢?
郭偃苦笑,我想这次麻烦不会小,让咱们仨一块顶一会儿吧?
屠涉看着乌亥笑,脸上是对郭偃勇气的赞叹。
好,咱哥儿仨一块顶了!乌亥话音未落,门就被一股大力撞得轰然倒地。一群全副武装的帝国甲士冲了进来,褚篪冲在最前面。受伤的郭偃连人带刀扑了过去,褚篪竟是用带鞘的剑照准郭偃插在胸上的弩箭一拍,那箭当胸穿过,郭偃弱小的身子旋即歪倒在地。乌亥一手拔出钉脚入地的弩箭,抢上去抱住郭偃。屠涉挥剑从一个甲士嘴里刺进去,从后脑穿出,血绚烂如群鸟飞舞。褚篪截住屠涉,两个人兵器一碰就知道彼此的分量。褚篪喝道,屠涉,我念你是宫中旧识,我放你走,别蹚这路浑水,你还有生路。屠涉手中没有丝毫松懈,边打边说,我很高兴还有一次和你打架的机会。褚篪重剑一击,把屠涉击得后退数步,得意道,看来你的本事荒疏了。屠涉鄙夷地说,你的剑是在血中锋利起来的吧?褚篪瞅准一个空隙,将剑斜刺中屠涉的脖,反手绞杀而下,鲜红的血激射而出。褚篪嘴里狠狠地说,算你说对了!
郭偃喘得厉害,他的脸在乌亥手上痛苦地扭曲着,他强挤出几丝笑说,你不是马人吗?跑得比谁都快,我只看见一个风的黑影,是马还是人……
乌亥惭愧一笑,我跑不动了,就算是马,也是腐马了。郭偃摇头,又点头,说道,告诉主公,我对不起他,我是个懦夫。他说着眼睛像要合上,乌亥手击其脸,你他妈的说什么呀!你不能这样死了,有什么话你见了主公亲口跟主公说去。
不不,郭偃越来越微弱,他气若游丝地对乌亥说,我跟着主公只是因为他是个皇帝,他能使我这个小人看起来比别人强大。后来他不是皇帝了,我跟着他反而使自己勇敢了起来。
你不是小人。乌亥说。
郭偃嘴一歪,有点笑意,你是说我又矮又丑,是个侏儒是吧?
妈的,谁当你是侏儒了,你是条汉子!是条汉子!有很多女人在家等你,等你回去娶她们!郭偃苦笑,兄弟,我过去只是说笑话,天下的确有很多好女人,但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我——我——郭偃几乎哭着说,我的家伙遗失了……
没有!没有!你是个男人,你是个很棒的男人!乌亥使劲说。
是,很棒。
郭偃带着笑,满意地合上了眼睛。乌亥哇哇大哭起来,他嘴里还不停地用最脏的话骂郭偃,你他妈的不能死,你他妈怎么一闭眼就像狗屎一样死了呢?!
你哭够了吧!褚篪阴冷地说道,我不想让你的朋友们在那一边等你太久,还是早点送你上路吧。乌亥慢慢站起来,同样阴冷地说,欺负我只有一只手吗?我手中这只剑可从告诉你,它专门送狂妄的家伙去鬼门关!
乌亥单臂持剑,像一只张开独翅的黑色乌鸦,挡住了褚篪。他说,褚将军,我知道我们这一战是少不了的。
褚篪道,一个愚顽不冥的家伙,你是为谁而战?
忠义!乌亥说。他的眼前仿佛闪过那幕惨痛的情景——一截手臂在断落的过程中,鲜血像突然伸展的红色翅翼,使那截手臂像鸟一样飞了起来。乌亥的一只手臂在那一刻永远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皮当时眨也没眨。
褚篪问,你的忠义是献给个人还是献给国家?
乌亥反问,你呢?!
我只相信权力!褚篪说。
那么,我更相信剑!乌亥说。
好!褚篪说,那我们就用兵器来说话吧。
众甲士将乌亥团团困住,既蠢蠢欲动又如临深渊。褚篪嘿嘿冷笑着,扬起双手,说,看见了吧,这儿只有一个残废。他的话音未落,乌亥一剑当胸过来,褚篪躲得比鬼还快。乌亥的剑划出一个凌厉的圆周,锋利的剑锋挟着剧猛的大力旋转开去,划破甲士的护胸皮甲,肌肉翻卷,一圈圆弧的血花在红色的喷溅中怒放。乌亥的黑色大剑在空中像是展翅飞龙,那翅就是他的独臂,它使剑朝敌手的致命处飞击。甲士们如逢鬼魅,不及闪避便被击中,哭号惨叫着东倒西歪,像一地砸坏的桌椅板凳,唯有退至丈外的褚篪和刚刚击倒甲士的乌亥是站立的两个人。乌亥被死伤者的血喷了一身,他立在那里,手拎滴血的大剑,如同一个杀气满身的血人,面目狰狞。褚篪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感到脊背发冷。他又往后挪了几步,双手握剑,嘴里说,厉害!
乌亥说,该轮到你了。
褚篪挤出几声檗然的笑声,你以为我怕了吗?他用剑指着尸体说,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躺在这里的。乌亥说,你也一样。
褚篪点点头,看我们谁先躺下。
那好,在你我之间只有一剑。乌亥说,这一剑决定我们的生死。褚篪歪着头说,你没有援兵了?
乌亥道,你说得对。我只有一只手、一把剑,原来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这时帝国甲士源源不断涌进来,只要褚篪一声令下,便会一拥而上,褚篪完全可以不动手,让甲士上前。他盯着乌亥,沉默。突然发出咳嗽,甲士以为褚篪示意出击,十几支戈就要挺过去。褚篪举剑重重拍在戈上,喝令——都给我滚开!
众甲士不解,褚篪傲慢地说,这是我和乌亥将军两个人的战斗,你们等着收尸就是。
甲士们收戈慢慢退了出去。
褚篪见甲士退光了,哈地笑了一声,说,可以了吧!
谢谢褚将军避免了更多人流血。乌亥说罢,将剑放下,他脱掉披风,披风黑而沉,上面是血污与干硬的泥浆。乌亥小心地将披风轻轻盖在郭偃身上,往上拖,把那张苍白的脸也盖在黑色下面。他又用那只手解下腰间的酒囊,将仅剩的酒淋到那把血污的剑上,他看着酒囊里的酒一点点滴尽,然后将酒囊举到鼻子前深深闻了一下,随手扔开。他拎起剑,混合在剑身上的血和酒像线一样往下掉。只有一剑,乌亥说,声音平静而果决。
褚篪笑,我会要你剩下的这条手臂,你呢?
我想用手上的剑试一试将军的脑袋是否结实。乌亥说。
青蓖在官兵把守的巷口挤了很久,任凭官兵怎么呵斥,看热闹的人只是有增无减,交头接耳喋喋不休。青蓖当然不会知道他所熟悉的燕国太子及门客此时已在接受死神的召见。后来他看见一具一具蒙着黑布的尸体从巷子里抬出来,后面两具死状恐怖,一个血淋淋的缺了半边脑袋,另一个双臂尽失。这就是褚篪和乌亥。
据门外目睹了褚、乌二人最后各自击出一剑的人说,那一剑对二人来说都是等了一生,但在出手的那一刻,却是如此之快。褚一剑准确无误地劈下了乌的手臂,那条手臂离开乌的身体时仍紧握着剑,挟着剧风像腾空飞起的大鸟,朝褚猛地扑去——乌的大剑瞬间劈掉了褚的半边脑袋,接着整个屋里都是乌亥发出的笑声,乌亥仿佛看见他的两条手臂在空中相遇,握住了他心爱的剑,遂化为大鸟的双翅,翩然而去。乌亥大笑,他的笑声震得屋瓦破裂,直往下掉。甲士们一拥而入,兵器刺开肌肉的声音逐渐淹没笑声,直到笑声止息,四五支锋利的戈将失去双臂的乌亥击杀而死。
多年以后,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从荒土里刨出一把残损的剑,像泥土的一根发黑的骸骨。男子抹去剑身的积垢,剑身上依稀篆刻着当年剑师的名字。男子满面湫然——鸟篆太古,自然不是他的名字,却搂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