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边楼上来回踱步,试图通过一次次往返,将自己的思路倒回去,首先从城尉这个位子上往前倒,在坐上城尉这个官位之前,自己是做什么的,是帽州城市的设计师。他开始隐约地记得,他当初向在位的前任城尉老鱼建议,把帽州改建成一座迷宫般的城市,为了大秦的安定,让逃入帽州的那些六国流亡贵族陷入进得来出不去的迷城中。他殚精竭虑地奉献了自己的天才设计,将帽州的街变成了一根根捆住人脚的绳子,让扩建的城墙不断外延。他清楚地记得,他成了帽州的设计师后,就没出过城,他的才华得了老鱼的赏识,也成了老鱼为帝国安稳创建的功勋,老鱼荣升为郡守,举荐小葛接任城尉之位,并将自己的妹子嫁给了小葛,小葛视老鱼为恩公。他不敢与老婆鱼媚儿——也就是老鱼的妹子过不去,哪怕她与采花贼左靖一夜风流。他清楚地记得老鱼赴任出城,是他按设计图的线路亲自将老鱼送出城门的,一路上小葛不停地看图指路,马车七拐八拐、左转右转,几乎把老鱼转昏了头,老鱼仍笑眯眯的,表示十分满意。小葛记得老鱼当时说了句玩笑话,腿可以丢了,这图可不能丢,腿丢了可以坐马车,图丢了,帽州跟着也就没了。小葛笑着回应老鱼,丢不了,帽州的一切记在我的脑子里。那时,小葛的脑子确实异乎寻常,特别好使,曲里拐弯的设计灵感突突狂冒,城市改建立见奇效。他曾得意地对鱼媚儿说,这帽州是我脑子里的东西,它是一座迷宫,是天上才有的城池,进来之后你找不到出去的路,只有我知道它的秘密。你即使摸到了它的城墙,也摸不到出去的门。鱼媚儿故作惊讶状,哟,那是怎么回事?门被你封死了!小葛笑道,门开着呢。鱼媚儿问,门开着,人怎找不到?小葛嘿嘿笑道,你见过暴雨将临的天象吗?鱼媚儿答,我还真没那兴致留意过。小葛收住笑,认真地说,记住,下回暴雨前留点意,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还有——甭对别人说。不然,你就把我的心思毁了。鱼媚儿眼一翻,说,毁了?你的话我怎越听越不明白了!小葛得意地笑,实话告诉你,不明白就对了。当小葛将城尉大人的位子一坐上,他的记忆便明显衰退,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起来,越到后来,脑子越似一团浆糊。他感觉到自己的这种变化,他不担心,他唯一记得的是,图在半边楼藏得好好的,且有人严守着,万无一失。他没想到的是,这天心血来潮,他想拿那张图出来看看,重温自己的辉煌,不想他小心翼翼从半边楼暗影的墙里取出暗匣,端到光亮的案桌上,手指撮衣袖轻轻拭去匣上灰尘,开匙启盖,匣内空空然,除了霉气,什么也没有,小葛的大脑顿时空空如也。
图是帽州机密,只有他明白其重要性,图的丢失更是机密,小葛在肚子里将这事闷了一天,也难过了一天。晚上躺上床,他摸到了老婆的大腿,光滑、柔软,他刷地坐了起来,失声叫道,贼。
妇人一惊,光身子蹿起来,伏在小葛背上,贼在哪儿?喊人呀!
小葛不做声。
妇人没发现什么动静,骂了句,还没睡着就说梦话呢!
小葛叹一声,转过脸,小声对妇人说,图没有了,被贼偷了。妇人道,图?什么图?葛又叹口气,要命的帽州设计图。
哎呀,是我哥原先常提的那个图?
正是。
不放得挺严的吗?
严?还是让贼得了手,严个屁!妇人也急,这可怎么办?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怎么办?小葛一脸严峻,夫人,这事不只是掉一两颗脑袋的事,搞不好得灭族。
灭族?妇人惊道,那咱哥也保不准了。小葛摇头,他也只有跟咱一块倒霉。
倒霉,你说说还有啥法子?
小葛定定盯着妇人的脸,妇人说,你盯我干吗?我脸上有图啊!小葛笑道,你脸上有图。你脸好看,我知道有人惦着你。那人一直打着主意,我知道,没准这图就在他身上。
你说什么呀?
别的我不说,我说的是左靖。
左靖?
我早可以差人拿他,但我一直没动手,就因为你。小葛说,明天一早你去找他,向他把图要回来。我什么都不计较,不计较。小葛加重语气,强调后一句。
妇头点点头,我试试。又说,可万一他没有呢?
左靖是帽州的贼王,他没有,别的贼谁又敢掖着。小葛凶光毕露,恶狠狠说,把我逼急了,谁也不放过。
妇人只有可怜巴巴地说,好吧。
零 伍
一个美貌无比却又羸弱无比的女人居然哭倒了八百里长城,她的哭和美貌顿时有了传奇之力,风闻天下,却将她为之而哭的丈夫杞梁之名埋没在传说里。她的哭有那么大的威力吗?真能把结结实实、固若金汤的八百里城墙哭垮吗?或者说,那八百里城墙本身就有问题,是什么狗屁东西做的?!
皇帝听到这报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是臣下筑城工期交不了差,故意编此鬼话来敷衍塞责。他让斯通过蒙将军彻查此事,若弄虚作假,则绝不轻饶。彻查后的回报一如初次的报告,确确实实是一个美貌无比却又羸弱无比的女人哭倒了八百里长城。还有——那八百里长城不是狗屁做的,是由那女人的丈夫,数千壮劳力筑的,她丈夫就因筑城而死,应该说那是万里长城中最结实的一段。女人觉得丈夫死得冤,就把那段城墙哭倒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妖精吗?我要见见她。皇帝听完报告后对斯说,一定要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很美。斯说。
她不仅仅是很美,皇帝说,她能把墙哭倒,不定哪天还会把国家也哭倒呢!
的确,她不仅仅是很美。丞相斯重复皇帝的话。
紫姜出现在皇帝面前,皇帝还是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手脚怎么放都觉得不是地方或不太对劲,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就……就是那个把……把城墙推倒,不,哭倒了的女人?这个这个……他又转身问丞相,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欠身,尽量把脖子伸长,将脑袋凑近紫姜,低声而又关切地问,你一定有什么事,一定有!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助解决。
我的丈夫死了,紫姜说,他被筑在城墙里。我被充作塞妇,供那些士兵蹂躏。
真……真有这事!该不是谣言吧?皇帝缩回身,满脸狐疑,把人筑到墙里,这墙肯定结实不了。所以就被你哭倒了,是这么回事吗?
是那些士兵们,那些士兵在城墙下揪住我。紫姜哭哭噎噎地说,他们赶开那些正在筑城的工役就把我按倒在墙下,当时墙还没砌好,士兵们挤压过来,墙,墙哗啦倒了一大片……
你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累死的。
累……累死的?
他吐血了,他吐的血都结成了冰,城砖上都是他的血。我一看就知道他死在那儿。我在那儿哭,碰到的士兵不放过我,后来墙倒了,压死了士兵,我被抓住充作塞妇抵罪。
皇帝不语,想了想说,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有个哥哥。紫姜说。
干什么的?
在外面跑买卖,一直没有音讯。
丞相斯问,你哥哥叫什么,户籍制一出,就可以帮你找到他。
浦牢,紫姜说,我哥哥叫浦牢。丞相斯点点头,我记住了。大秦的天下将没有遗民,你在宫里等着,很快就有他的下落。
皇帝的目光一直在紫姜身上转着,听斯一说,他面露微笑。内侍心领神会过来,引领紫姜,姑娘,这边请。待一有消息就送你去跟哥哥相会。紫姜顺应地跟内侍而去。皇帝色迷迷地想跟着紫姜去,斯趋身挡住,皇帝脸一拉,露出难看的神情。斯随即恭敬地说,我们找到了蝠。据说他炼成了仙丹。皇帝面转喜色。
零 陆
这个被人尊为皇帝的家伙已开始像个慢吞吞的老者,他背负双手,行动迟缓地往前走着,保持着大人物惯有的那种旁若无人的感觉。他忽而停步,若有所思,忽而转弯,看似任性随意,可他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找谁。他的左右和屁股后头跟着大批侍卫,警觉着注视周围的动静——尽管目力所及都是刺眼的阳光、发白的矮墙和一些疯长的绿色植物——侍卫们仍然全神贯注、高度紧张,唯恐矮墙后会蹿出个刺客来,或飞过一个袭击的铁锤。侍卫个个静默、无声,如临大敌。
皇帝在人的引领下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一个皱巴巴的老头,他是方士许蝠。
许蝠小心翼翼地从恭恭敬敬的跪拜中抬起头来,他有些睡眼惺忪。这是一间仿佛庙宇的大屋,屋里很静,满是暗影,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的空间是亮的,光线像是直接从屋顶投下来的,绵软、适度的光亮像烛光,又绝对不是。屋里的空间足够大,没有任何陈设,最大的陈设就是暗影。
要找到你也真像寻仙药一样难呀!皇帝对眼前几乎变了样的许蝠说。
仙药,许蝠说,陛下,仙药有着落了。
皇帝噢了一声,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只说,我是个实际的人,我没有你那么好的想象力,如果再见不到仙药,你知道会怎么样!
陛下——许蝠哆哆嗦嗦从身上左搜又搜,然而既神秘又不无庄重地将双手伸到皇帝面前,突然打开,嘴里尽量发出惊喜的声音——您瞧!
皇帝惊异地看见从许蝠打开的手里飞出来一只鸟,鸟腾起翅膀,追随光亮而去,许蝠摊开的手掌上遗着一枚溜圆的银丸。
皇帝虽然有所失望,却还是不无好奇地张着嘴,鸟蛋。
陛下,这哪是什么鸟蛋呐!许蝠举着银丸凑近皇帝说,这是仙人派青鸟送来的仙丹,也就是长生不死的仙药啊!
皇帝半信半疑,这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颗鸟蛋嘛!
陛下,许蝠以脑袋担保,这就是您托我千辛万苦寻求的仙药。
皇帝不看许蝠手上,调过眼光直射对方的双眼,他想从中看到术士的谎言和假象。术士不惧,也不哆嗦,有些飘忽的光亮在他脸上一闪一闪,仿佛他在经受风暴中的闪电。术士是镇定的,他用不变的姿态,双手高擎着那枚银色的丹丸,他坚信那是上天赐下的仙丹,那就是仙丹。哪怕他死,他不惜以死证实,仙人的确遣青鸟送来了这粒宝贝。
这么说,你真的为我把仙药求到手了!皇帝收回质疑的目光,他不接过术士献给他的丹药,只围着那双捧着丹药的手打转,嘴里说,那么,我该要怎么样来谢你呢?
许蝠的手高擎着丹丸久了,有些累,隐隐晃动起来,他说,为陛下效劳是我的荣幸,我只求陛下接受仙人所授的仙药。
皇帝伸出手,如鸟啄,一下衔去了术士掌心的丹丸。术士如释重负。
零 柒
小葛做梦也不会想到,皇帝巡游居然会巡到帽州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闻讯后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皇帝陛下怎么愿移驾来此?他不相信,也有些想不明白。作为帽州地方官,一队京里来的官兵都把他弄得头大了,更不要说皇帝他老人家要来。小葛深感压力重大,帽州是什么地方?乱得很哩!他真想向打前站的皇差如实相告,这里的人不安分,六国的旧人多在这里混,没准里面就有想杀皇帝的刺客。小葛真想把这话对皇差说,希望皇帝改变主意,别来帽州了,可话到嘴边,看看皇差铁板一样的面孔,小葛又将话咽了回去。皇差说,陛下素闻帽州治理有方,把一座城市经营得内安外定,为帝国统一作出了贡献。这次出巡东海,特地绕道来帽州看看。小葛心想,这肯定是前任城尉老鱼把牛皮吹大了,以致皇帝真把帽州当成了个事。怎么办?来了就得张罗迎驾,还得糊弄点什么来讨好皇帝呀!皇差却说,也不消太劳顿葛大人,陛下出巡,行住饮食一律不扰地方,只是亲民,让天下黔首都能一睹天颜,沐浴皇恩。皇差的话大大减轻了小葛的心理压力。
皇帝驾临这天,帽州沸腾了,满城男女都挤向街头,夹道欢迎并争睹天子的龙颜,他们激动、兴奋、满面通红,一个个像喝醉了酒似的癫狂,万岁声在空中爆炸,激溅的白色唾沫纷纷扬扬。皇帝站在马车上,微笑着接受欢呼,向发狂的人群挥手致意,看得出他的兴致很好,对几近癫狂且又盲目欢呼的臣民感到满意。皇帝在有人朝他张望的时候,不知是怕阳光刺眼还是突然流露的腼腆,竟会用一只手挡一挡自己的脸,又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像有些惊慌的小鸟般偷着瞧别人。他的脸是带笑的,很诚恳的那种笑意。人们发现天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大威严,或许是旅途劳顿,他还略显憔悴,尤其在马车经过刮风街时,不平的路面颠簸了一下,皇帝像纸人般晃了几晃,险些飘起来裁下马车,幸好坐在旁边的一位面沉如水的随驾官员及时扶住了他,不然就会出现难堪的一幕。令皇帝觉得蹊跷的是,马车在帽州的街道上转来转去,仿佛有始无终,街道越转越多,人群越看越多,没完没了似的。他心想,这帽州有多大,人口又有多少?只是他不知道这恰恰是帽州城尉葛的精心设计,一个外来人绝对不知道帽州有多大,只觉得帽州街道繁复迷离,无穷无尽。其实帽州真的也就是那么几条街,只是在设计改造的过程中用了些鬼点子,使城里的一些街道似是而非,既没有明显标志,转几圈绝对又让人理不出头绪,哪怕是帽州土鳖,也有晕的时候。帽州的街道把皇帝的头转晕了,帽州五彩斑斓的人群把皇帝的眼看花了。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色暗下来了。
夕阳下的马和马车像涂了一层油彩,转弯的时候,金黄的光亮在马的腰背处停顿、晃动、消失,马匹融入暮色深处。
掌灯的时候,丞相斯正陪皇帝说话,近侍禀报,帽州城尉想见陛下。皇帝动了动身子,丞相斯沉着脸说,不必了,陛下太累,让他在外面侍候就是。
又过了一会儿,近侍进来禀报,有人参见丞相。斯照例挥手,不必了!近侍出示一块玉佩,说,那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丞相。斯起身过去接过玉佩,嘴里道,龙形玉佩。他抬眼瞄了一下坐在那儿的皇帝,皇帝没有反应。斯对近侍说,请他进来。
零 捌
公子子衿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朝斯打招呼,丞相别来无恙啊?
斯向他行礼,公子一向可好?公子子衿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们竟会在这里相见,是命运的安排吗?斯不回答,只提醒似的对公子子衿说,还不拜见陛下!
陛下?公子子衿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人,你是说他是陛下吗?!斯再次严正地说,请子衿公子拜见陛下!
公子子衿伸手刷地抽出斯的佩剑,指向皇帝,说道,我一剑就能杀了这个替身。
近侍大惊,就要抢过来护驾。斯挥手说,退下去,没我的话,谁也别进来!近侍不知所措,又十分不解,只有乖乖退出。
公子子衿看着斯,笑道,和过去你做郎中令时一样,他们还是听你的。斯说,我是大秦帝国的丞相。公子子衿剑一抖,指着惊恐不安的皇帝说,那么,他是谁?我又是谁?
斯从容不迫地说,他是皇帝陛下,你是子衿公子。
公子子衿说,我再说一遍,我一剑就可以把他杀了。
斯冷冷笑道,你现在把他杀了,天下就会大乱,又会回到战国时代,你曾经梦想和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而且你也收拾不了这个残局,因为你不可能也回不到王位了,人们会把你当做一个弑君者处死。
公子子衿剑一转,横在斯的脖子上。斯仍是冷笑,杀我比杀一个假皇帝要容易,但当真皇帝不在时,假皇帝也就是真皇帝,因为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这个事实。如果你杀了我,天下也就彻底没有一个人知道大秦帝国的皇帝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但是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这个世界的真皇帝就会存在一天,大秦就不会垮掉,而且会更加强盛!斯的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仿佛无论事态如何,他都掌握绝对的优势。那蜷缩在暗影里的皇帝,在烛光的颤动中不断改写着其存在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