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子子衿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人,你是说他是陛下吗?!斯再次严正地说,请子衿公子拜见陛下!
公子子衿伸手刷地抽出斯的佩剑,指向皇帝,说道,我一剑就能杀了这个替身。
零 壹
皇帝四次巡视六国故地,浩浩荡荡的车骑与仪仗,在威慑四方的同时又成了世人眼里难得一见的风景。皇帝出巡的目的历来为人议论不休,有信以为体察民风,解民情,督吏治的;有以为巡游者只是皇帝的替身,皇帝在屡遭行刺后已是死活不知,下落不明。替身巡游恰是一种对皇帝不在的虚张声势的浩大掩饰,以期安定人心。也有人说,皇帝是个大型仪式的迷恋者,虚荣的追逐者,对其征服的天下欲罢不能的游玩者——这些也许都是猜测,但皇帝在四次出巡途中却有三次会见过方士许蝠等人,目的是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这年夏天,他渡过湘水时,玉玺不慎丢失,皇帝遣大量人力数度打捞,均一无所获。离开湘水的前夜,皇帝显得失魂落魄而又心事重重。当晚的睡梦里,他梦见了一条大鱼。那条鱼张开大嘴要吞食他时,他看到了鱼腹里的玉玺。醒来以后,皇帝狐疑不已。天一亮,他就催促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此地。他坐在高大宽敞的巡游韫凉车,身上瘙痒不已,他起初用手在脖子上挠,继而大腿也痒,然后是腰部、背部、前胸,仿佛身体每个部位都开始瘙痒,都和他这个皇帝过不去。他叫近侍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赤膊光身子挠,又把裤子也扒了,光着屁股挠。近侍突然惊奇地在皇帝身上挠下一片银光闪闪的鱼鳞来,近侍挑在指甲上凑到皇帝眼前说,陛下您看,这是什么?
鱼鳞?皇帝有些不相信,我身上怎么沾着鱼鳞了。
从此以后他不吃鱼,说讨厌鱼的腥气。可他每晚在睡梦里都会闻到鱼的腥气,梦见到鱼。这令他既懊恼又沮丧。
他的身体也总是被瘙痒所困扰,御医施遍宫中良药也不见效。他只有着人求助民间,江湖郎中、游医、术士、偏方,他让人都别放过。他一方面求长生,另一方面求解除眼前瘙痒症的方子,这比求长生更迫切。
这时,斯向皇帝引见了许蝠。
蝠不仅是六国传闻中最有名气的术士,还是一位令人心仪的诗者,据说有很多美人追随。皇帝见到其本人,第一印象感觉蝠是个屠夫、厨子、铁匠、劁猪佬,就是不像诗人。斯介绍说,蝠是一位术士。
什么样的术士?秦王问,他不是写诗吗?
斯微微一笑,说,陛下,蝠先生的诗不如他的风水之术,他的风水之术又不如他的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秦王沉吟,最近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浑身上下总是瘙痒,痒得要命——他说,我一直怀疑人的不死之说,是啊,不死。人是肉做的,蚊子叮一下都会使人体感到那么微小一击带来的缺陷,人的肉身何以能够不衰、不老、不败、不朽、不死呢?他将后一个“呢”字拖了很长的音,是要人接住的。
蝠说,传说东海有仙山,那就是蓬莱,山上有仙药,人吃了就能改变身体的循环,获得不衰、不老、不败、不朽的不死之身。
你是在作诗,还是在说神话呢,蝠先生?皇帝把身子倾向前,说,你要我把你说的神话信以为真吗?
蝠是个大地上浪游的微末之人,别的本事实在不敢说怎么样,只是大地上的消息这一样尚敢斗胆说还算广博。蝠说,蓬莱岛上的不死药虽有,却是万难求到,除了帝王我不会透露这个秘密,非为帝王之力也不可能求得不死药。
你这话的意思是——斯问。
岛上的仙药有大鱼守着,没三千童男童女献祭是上不了蓬莱的,而这三千童男童女每一个又须是百里挑一。想想看,除了当今皇帝,谁还能召集这三千童男女呀!
你别说鱼,你一说到鱼,我身上更痒了。皇帝的脖颈不安地转动起来。近侍赶忙过来,为他十分不雅地掀起后衣,将手伸进去挠背。用力,再用力一点,秦王说,唉,痒死我了。
蝠此时上前,对秦王说,陛下的万金之身能不能让我看看!
你——蝠先生若能解除我的瘙痒之困,必定答应给你三千童男童女。秦王既迫切又慷慨地说。蝠上前,仔细查看皇帝身体皮肤上的一条条白色挠痕,见满身都是白色皮屑,他嗯了一声,让近侍合上衣,退下来。
斯问,蝠先生是否有办法?
蝠不吱声,微闭目,双手从丹田作运气状,缓缓上提,双手像端一重钵,运至胸口,拼命扯喉咙,狠咳数下,嘴里咕哝有声,说,取碗来。
近侍不解,正犹豫,斯挥挥手,近侍迅速拿过一只碗来。蝠张嘴,对碗狠吐了几口又黏又稠的浓痰,递给近侍。近侍闻到一股腥臭,忙用手捏鼻子。
蝠说,把这碗里东西涂到陛下身上,哪儿痒涂哪儿!
这——近侍端着一碗浓痰,十分为难。
皇帝把衣一撩,过来,给我搽上试试,死不了人的。
斯令近侍,听见没有!
近侍这才上去,顾不了肮脏,以手指头醮碗里浓痰,小心翼翼搽到皇帝身上的瘙痒处。皇帝抬起胳膊,一个劲地说,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近侍几乎将皇帝全身都涂搽了个遍,累得满头冒汗,收住手,悬着心问,陛下感觉怎样?
皇帝唔一声,自己也不相信似的——怎么就不痒了?
蝠站在那里,一脸谦逊地笑。
皇帝穿好衣服,恢复了皇帝的尊严,走到蝠面前,说,如果我给你三千童男童女,你就能给我求得不死之药了?!
蝠——敢冒死一试。
蝠是个什么样人?皇帝漫步于上林苑,他的目光是散漫的,边走边使劲嗅着绚丽妖冶的花朵,突然问跟在身后的斯丞相。他走路的时候抱着胸,小心翼翼的,完全像个与他人无关而生活在自我当中的人。
蝠是东海龙王的儿子,由于犯了龙王的禁令,被废掉了在水中来去自如的本领,并被逐上岸,成了一个风水方士。
那你是说,他是个淹不死的人喽!皇帝笑着说。
淹得死,斯说,他的出身可能是他故弄玄虚编的一套谎言。
皇帝脸一虎,就这么个满嘴谎言的家伙你还把他引见给我,让他骗走了三千童男童女?
别着急,你听我说,陛下!斯说,蝠虽然会说谎言,但还不是一个骗子。我亲眼看见他在河边和鱼说话。
这你也信,你又不是鱼,知道他说些什么,不是在糊弄你?
不,陛下,我见他说了一句什么,居然有一条鱼跳到他的手上来。他将一幅尺素塞进鱼的嘴里,鱼又跃回水里游走了。如果这还是他在故弄玄虚的话,那么有一次,我见他在尺素上画了一条鱼,他将尺素放到水里,那鱼竟活了,像只小船那么大,他上了那鱼的背,就这样出游了。斯绘声绘色地说。
你是说鱼——皇帝瞪着斯的眼睛说,他能和鱼沟通。
没错!
皇帝半信半疑,这都是真的?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的话,这应该不假!斯说。
有人说,你是最好的丞相,但我现在却被人弄糊涂了。皇帝在宫殿前踱着步子,走两步又回头看斯两眼,绕着他转了几圈,好像一时不认识他了,斯成了皇帝眼里的另一个人——方士许蝠制造的幻象。
零 贰
公子子衿,王在梦里听到了这个名字,他便和这个名字合二为一,一再出入乌有之城,一再和一些模糊而熟悉的人接触,又去寻找另一个人,一再——已成了此行运用最多的词,它就是重复。他在一再中重复一个假名和虚构的身份,以及不存在而又秘密的真实行径。
他睡的床太大,像一座舞台。他被白色柔软的绸织物簇拥着,显得很小。在大床上他身为皇帝,甚至也是无助的。床像一艘在黑夜里行驶的船,他闭上眼睛,床就是海。他不会游泳,他成不了鱼。他会梦见鱼,各种各样的鱼。他讨厌鱼腥,他不愿梦见鱼。他躺在床上总是睁着眼睛,睁开眼睛他能真切地看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用手揉揉罗衾,那是真实的手感。他将两手放开,尽量在大床上伸展,身子和双手张开呈十字,仿佛以此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占有那张床。但是他只像舞台上孤独的主角,被所有人遗忘在那里。在众人退场后,他成了台上唯一的角色,然而独自面对长夜,他可以和众多妃子做爱,他可以让众多的宦官侍候,但没有一个人可以陪着他到梦里去见凶猛的鱼。
方士许蝠带走三千童男童女,三个月之后,秦王身上的老病又开始复发,又瘙痒起来。他几次派人打听许蝠的消息,都没有下落。他开始当着斯的面骂许蝠是个江湖骗子、下流坯!说抓到后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斯总是劝说,陛下耐心一些,再等等。我看蝠不像是个骗子,陛下肯定也不是真的怪他,是骚痒病让陛下显得不安了。他来了,陛下的病就好了。这样一说,秦王又安定下来。
金针一样的曙光刺破厚重的天幕,美妙绯红的曙色降临王城,一只乌鸦从黑色的宫殿屋顶上朝鲜艳的曙色飞去,它的翅膀仿佛黑色的灰烬和绯红的光芒共舞,消失在乍起的辉煌里。
光芒打开宫殿的大门,穿过繁复的长廊抵达皇帝的宫廷。
皇帝沮丧地坐在王座上,虽然宫外已是绿草如茵的春天,宫内却相对要显得阴暗、潮湿,使他感到寒冷。他的王座像一只老虎,正在吞食他的身体。光线像雾一样飘进来,洒在脚下的大理石上,如同一层更冷的东西。
铜炉里的一堆炭火从冬天燃到春天,一直没有熄过,仿佛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些许暖意,他穿着很厚的紫裘,膝上还盖着白狐皮,他仍是冷。
方士许蝠率三千童男童女去仙山为皇帝求不老药,无功而返。皇帝是不高兴的,面对尽量站在背光处的许蝠那张模糊的面孔,皇帝还是发出了质问,药没求到,那三千童男童女呢?!
陛下,方士许蝠是惶恐的,他小心地回禀,我率那三千童男童女分乘几艘大船在东海行了一百零七个昼夜,快接近仙山时,海面怪风突起,我以为是遇到大风暴了,便叫水手注意风浪,别把童男童女跌落海了。谁想怪风过后居然风平浪静,我正盯着蓝色海面诧异,就见水里冒出一头怪鱼,俨然似座山哪!它张开口,便似开了黑洞洞的巨大城门,那载有三千童男童女的船,都被大鱼吞进了腹里。我侥幸鱼口逃生,才能向陛下复命……
皇帝没有吱声,许蝠低着头,偷偷将目光往上挪了一寸,他发现皇帝的脸现在没对着自己,而是盯着一根柱子,他以为是一根柱子,其实柱子旁边站着一个人。可能是丞相,也可能是一个内侍或别的近臣。总之,那个人很安静,仿佛和柱子融为一体。
方士许蝠说,我请求陛下亲率三千帝国精锐的弓弩手去射杀大鱼,蝠必定为陛下拿到不死之药。
好,我再信你一次!皇帝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像剑似的指着他,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一次了!
零 叁
仙人。皇帝终于看到飘飘荡荡的仙,他不承认这是幻觉。
他嘴里不说,其实他早就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神仙。作为拥有皇权的最高统治者,他觉得自己权力越大,也就离仙人越近了,可他仍为自身毕竟不如神仙或难以成仙而遗憾。所以他要通过法子——在人与仙之间找到一条路,蝠——这个半人半仙的家伙,皇帝一见到蝠,直觉就告诉他这人靠不住。但蝠的一再说辞,又使皇帝觉得这人又不失为让他找到神仙的一条路,在没有更合适的路之前——即使蝠能献上一粒不死的丹药,这粒丹药也能成为皇帝通仙的道路。
然而,皇帝看到的神跟蝠提到的根本就不一样,神不是男身,没有白须、白眉和行云如水的白发,她是女的,比后宫所有的妃子都要美。皇帝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惊讶,第二个念头就是想占有她。
皇帝和仙女做爱的直接结果是泄精不止,元气大伤。对此,御医无且巧施良方也难以见效。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皇帝又精固神凝,看起来好像比以前还健康。可是当皇帝再次和仙女交合时,情况就愈发严重。
皇帝却坚定地认为,跟仙女做爱是他得道通仙的必由之路。
他身上的奇痒复发,皮肤渐渐有了鱼腥之气。皇帝叫御医找蝠来,他懂得治朕的奇痒。御医无且回报,蝠先生已不见多日了。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皇帝很不高兴。
御医无且回答,自从陛下通仙以后。
哦,皇帝自言自语,他的使命完成了。
零 肆
黑色的闪着水渍亮光的下雨街冷寂、空旷,街上走着一个衣饰鲜丽的妇人,她的步态不急不缓,仿佛心无旁骛,走在自己的内心。
嘿——街边斜角店里伸出颗黑黑的人头,堂姐,是你吗?我是青蓖!
鲜衣妇人侧过脸,如同幽晦中绽开的花卉,青蓖?!
是我啊,堂姐!青蓖惊喜有加地回应着,撒脚跑到街上,后头店主抓贼似的追着喊,喂,喂,你还没结账呢!怎就跑哇!
青蓖激动,见到堂姐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店主过来一掰他肩膀,喝了我一大碗羊杂碎汤还没给钱呢!青蓖反应过来,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忙塞给他几枚刀币,店主这才心安理得返回店去。
堂姐我正要找你哩。青蓖说。
鲜衣妇人问,是托我找你堂姐夫有什么事吧!
你说对了,堂姐,青蓖笑嘻嘻地说,这不老家待不下去了,想求堂姐夫在州衙里谋个差事混碗饭吃。妇人叹了口气。怎么了,堂姐?
你不知道你那当城尉的堂姐夫,他也正碰到难处了!鲜衣妇人说。
咦,难到在帽州地面上也有人敢跟城尉大人过不去?青蓖不信似的歪着头,脸上带一种随时甘当马前卒冲锋陷阵的表情。
咳,妇人顿了一下脚,说,跟你一时也说不清,算了!
哎,堂姐,怎能算了,我是来投奔堂姐夫的。青蓖两手一摊,好像既无辜又冤枉,老家人都说堂姐夫是帽州最大的官,没他老人家治不了的人,没他老人家办不了的事。我是把房子卖了做了盘缠才找到这儿的,我幸运啊,一来帽州就遇上了堂姐。
妇人见乡下亲戚啰唆个没完,早不耐烦了,青蓖,你堂姐还有事,改日再跟你聊行不?
还改日个啥呀,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堂姐夫不就完了吗?青蓖死皮赖脸地说。妇人满脸不悦,你当你是谁了,朝廷派来的呀?说见城尉就见啊!我说了他现在正有事,没准见到你,命人将你一顿乱棍打出来。
青蓖心一凉,真的?
不真的怎的!
帽州城尉的妇人没说假话,城尉小葛真碰上难处了。他密藏在半边楼墙洞暗匣里帽州独一无二的设计图丢失了,不,是让贼人盗走了。他知道此图遗失的重要性,这就意味着进到这座城里来的人永远找不到出路。当他夫人的乡下堂弟五子,兴致勃勃迈进这座城来时,尚未意识到,他一脚进了城门便如进了死牢,出去的路随之在他脚后随图纸而消失。
小葛在半边楼上闭门不出,只命他的妇人去寻那个人们说的春梦无痕左靖,他知道自己的女人跟左靖有一腿,平素装糊涂,省心。现在这条线反而成了小葛指望的最后的救命草。小葛现在后悔,不是后悔自己主动将老婆送货上门给一个小贼,而是后悔当初只留了一份图纸,这不明摆着一旦有失,其风险之大。可当时怕得是,图多一份,其秘密性就少了一分,唯其独一无二才是绝对的机密。现在机密不见了,他就成了被机密套死的人。小葛思来想去,额上已满是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