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遇到了赵牧,童年的伙伴,我视他为此生唯一的朋友。他却不认识我,因为我戴着狰狞丑陋的黑铁面具,作为率军攻打他的国家的敌酋,他巴不得用他的弯刀一刀杀了我。我是嬴政,我想告诉他。不!我与十几年前的自己相比,已没有能明显让人识别曾经是个爱钻草洞的孩子的特征。而他呢,除暴走在疆场,愤怒、苍郁与勇武,只有一头飘荡如火的红发依然。我不敢想,也许我们注定要相遇,却不一定是在这生死为敌之地。
赵牧一头火红的长发,长约数丈,披漫而张扬,如一件狂放的战袍,那是上天所赐。纵马奔杀,身后是一个火红的影子,很长很长,他的红发随风狂舞——风在出血。他仿佛率领一支火的军队,他的将士皆为红色盔甲,旌旗也是红色的。与全副黑色装束的秦军形成鲜明对照。红与黑在战场上,如水与火交战,各不相容。只见黑色的狂潮席卷大地,任红色怎样顽强抵挡也无济于事,黑色渐渐冲散了红色,把红色吞没。如同黄昏的黑暗大地收敛落日之血,它深邃而广袤的刀一样的月舌,足以舔尽风上的最后一抹血红。
几天后,我的大军攻克了赵国的都城,我当年降生于此的宿命般的城市。城里的街道恍然如梦,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气息浓郁的热闹街市。空中有鸽哨的声音,嘹亮清越,如美妙歌吟。漂亮而年轻的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行走在街上,我的手里拿着一只风转,嘴里含着一块至今想来仍甜到哀伤的糖。我的目光随着风转旋转,转过人群、闹市,转过许多陌生和熟悉、美好或难看的脸,一转就是十几年。
赵牧在秦军进城时,横刀立马,独守城门,一身拼死的决然。
大秦黑色铁甲军排山倒海般朝他逼过去——任凭他乱劈乱砍,虽不还手,但仍不依不饶、没有丝毫损伤与退让地向前推进。直到将他逼进了一条巷子,巷的另一头直通西门。秦军空了一条路。我看到无奈之下的赵牧,屈辱地扔下了那把斩杀了无数秦兵秦将的、已残缺了的刀,出人意外地从背上摸出一截铁。别人还以为他换了一件兵器,然而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箫,黑色的铁箫。他微微闭上双眼,将箫的一头抵住唇,恍如周围的景象不复存在。一种旷远而幽绝的声音,凄楚而悲越,像从大地的心脏升起。战乱中残毁的城池,死亡的将士,倒毙的战马与伤兵、破旗、陷车……仿佛被箫声覆盖,那是一只弥天的大手,使死亡与灾难获得抚慰和祭悼。
《梅花破》!我不禁脱口而出。
箫声戛然而止,好像由于我的道破,赵牧睁开双眼,一抹惊异迅疾划过眼睑。他盯着我的面具,也许他在猜疑:你是谁?在那副狰狞的面具背后,秦王有一张怎样的脸。然而面具恰好保护了我,它使我以真相示人时,让人无法认出我就是那位侵吞他人国土的可恨暴君。
赵牧仇恨地瞪了我许久之后,骑马而去。看着绝尘而去的背影出了西门,我默默摘下面具,若有所失。
陛下,我们胜利了。乌亥充满喜悦地说。
噢,天气真好啊!我答非所问,眼里却掠过旁人不易察觉的惆怅。一阵风吹过,风里像飘散着漫天灰烬,我将双手在空中张开,将士们以为他们的王在尽情享受得胜的喜悦,他们随即也张开双手欢呼。然而我稍微抹了一下沾在手指上的灰烬,竟是黑色的血。是的,黑色。我第一次发现天也会出血,而且是这种颜色。
黑血,如同一个预兆。仿佛预示天下落入一位凶暴的君王之手。而身为秦王的我,甚至是仁慈和多愁善感的。
一匹巨大的马的影子从墙上走过,我的宫殿变得颓废,状如残花。一匹马的影子,巨大的马的影子,如宿命般从宫殿中、从巨大的我的宫殿里穿过,它的气息覆盖每个角落,宛如死神,使我的宫殿仿佛繁花凋败。
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的梦,我似乎常常能看见这样的景象。
马上的骑手呢?马上的王呢?
宫墙上行走的马,谁是骑着它的武士?我有时会陷入灰暗的冥想,经过宫中虚幻的一匹马的影子,它的骑手或许是不存在的武士。
他是不是赵牧?难道他死了,他奔出西门而去,那是当年我们的友情里暗藏的一条生路,它通向哪里?黄昏烟尘遮蔽了他的影子。我知道我会无端地想念他。
那匹马,是否是对我的一个暗示,要我骑上它的马背,驰出宫去,寻找去向不明的武士。神思恍惚的时候,我似乎写过怀念故人的诗。在诗里,我描述了他的英武与感伤的宿命,并想象他有可能的悲剧的结局,这令我不胜凄惶,又更加迫切想找到他。
牧。闻风而动的赤兔,
被风玩赏的一株乱世之菊。
他只热衷于,
流星闪逝的追逐之死。
马踏飞燕,
武士去向不明。
绣榻上仅见,
不堪画戟之戳的丝绸之薄。
牧。天纵的骄子,
他的力被谁所劫持?
放下兵器,
他只对美保持松懈。
旗杆下,
一个捉刀的影子,
正在割下月亮的首级。
(《怀人今译》)
骑兵在灰尘里行进着,像灿烂模糊的混血往事。尘埃揉混着栀子花的气息芬芳四溢,让人涕水长流,喷嚏不断。晕红的天空大面积飘动灰尘的颜色,又在很远的地方坠落。风吹乱很多铁青色的马蹄,它们如斜雨在碎土上咆哮。
行进中的队伍,军旗猎猎,气象峥嵘,却如同一支哀伤的进行曲,在死神的环伺下推进。
那天,骑兵都挤在一条狭长的路上,暴烈的马像躁动不安的灵魂,左冲右突。阳光如炙,兵士们热汗浃背。战车停在马后,轻型战车也从来没有显得这么笨重和多余过,在人拥马塞、尘埃滚滚中,我看见它们缓慢得近乎静止在那一个时间里。不是随处都可以让骑兵展开,让战车驰骋,作漫延之势向前运动,不是。骑兵的行进,有时恰恰是等待,把狭长的时间压缩,压缩到又短又绷紧的一刻,然后发起攻击。压缩时间的过程就是等待。比如此刻,数十万骑兵要进入一道狭长的路口,必须先从一个一个如一条细线般通过,绝大多数人在别人通过还没有轮到自己之前,只有等待。等待就是运动,经过狭长地带,抵达空旷广袤的战场。千军万马绞杀得震天动地是与空旷相对称的。当人与人搏杀在一起,广袤的战场似乎没有一丝缝隙,但在敌人的刀口里,在对方的骨头里,找到你的血路。它通向胜利,通向另一种空旷。我看着大军线形地在狭长的仄道穿行,就像看见一把刀劈在敌人的身体里,你的生路永远在强敌的肉里,我对士兵们说。他们知道王的话,是赠给秦军勇士的护身符,除此,别无捷径,他们以此通向胜利。我信任他们,这支无畏的军团,没有谁能阻挡他们,秦国的虎狼之师并不是虎狼,他们绝大多数来自黄土高原上嚼干馍的农民,干燥、豪烈,这些黄土般的汉子缺的是水,只要有水,就能揉捏成型。我用血来使他们成型。或许这就是后世人看到的样子。他们属于征战,属于尘埃,卑微而伟大,大军推进,黄灰蔽日,把飞在空中的鹰也呛得直打喷嚏,但鹰能从弥漫的黄尘里清楚地看到秦国的黑色大纛,如飞翔的老鹰,在尘埃里飞翔,即使死在土里,也保持血的造型。
风从一百五十年前吹来,在帛书《朝歌》上显现它诡秘预言:王大婚之日,宫中生变。
零 捌
四月之河,一个样子丑巴巴的他国失意官员,带着满腹牢骚自尽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地,对于诸国而言,这仿佛是个不祥之兆。
这人生前性情古怪而忧郁,他指天骂地,甚是牢骚。
他落水,几乎是垂直地量出了从水面溅起浪花到幽凉河底的深度。他的眼睛在寂蓝的水里和好奇的鱼眼对视了一下,永远也没闭上。就是这双眼睛当年曾在这里看到一个女子,女子提裙涉水的姿势令他梦魂牵绕,就在那一瞬间,他死心塌地爱上这个女人。她的手指如同弦月,钩住草绿的裙裾,光致的脚,珍珠色的小腿肚子,臀部、腰,略弯下去的身子,前坠的胸部鼓满了风。她的头发也向前垂下,在水上留下倒影。鱼看见这个姿势唼喋不已,用尖尖的银色小嘴,大胆地吻她的影子,鱼比男人具有更强的性欲。后来女人在这里溺水而亡,一直未婚的官员便长期徘徊于此,直到最后。据当时河畔一位撒网的渔夫说,他是看着那位意态昂扬的老头在河边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才决定这么干的。他好像一早就在河边找寻东西似的转悠,东寻西看。此前渔夫每天都见到他在河边散步,不知他是怎么来的,也不见他骑马或坐船。反正当渔夫每次撒到第四网时,那人准出现在河边。这回不同,他一改往日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有些满面红光,又显得有些焦急,他拼命找着什么。后来见他从很远的地方吃力地搬来了一块大石头,累得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难道他磨蹭半天,就是为了寻一块没用的石头?渔夫觉得挺有意思。他以为对方或许是想搬块石头坐在河边看捕鱼的,便撇嘴笑笑。那人果真心满意足地在石头上坐下。渔夫也想在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撒网的手段,便拎网朝水里挪了几步,至水没腿肚,才抡圆了将网狠劲甩向河面。恍然听见扑通一声响,渔夫侧头看,那老头居然抱个石头,跃身跳入河里。
渔夫抬脚跑过去,水面已平静如初,好像那老头根本没出现过,刚才只是幻象。渔夫还特地朝老头落水的河面撒了几网,想捞起人来,结果网上了一卷诗简,署名老屈。
渔夫识字不多,带回去给村里教书先生看,先生说,这是《骚》。
渔夫一听骚字,就笑得像个害羞的妇人,教书先生知道他想歪了,也不多言。才读两页,便涕泪滂沱,直说,老屈是冤死的,旷古未有的冤哉之魂呀!旷古未有啊!仿佛失去亲人般,哭得哀恸无比。过后问渔夫死者特征。渔夫说,这人古怪,经常奇装异服、不男不女打扮,像有毛病。有时颈上没事还戴个花环,身上常佩些兰草之类的东西,八成是个疯子!教书先生听得直摇头,手拍着诗简道,你不懂啊,世人都不懂他,把他当疯子,只怕世人懂他的时候都晚喽!
如教书先生所言,其后不久,我便灭掉了他的国家,其举国——从王到臣民,全做了俘虏。
关于老屈投河所抱的石头,后来引起过一番质疑和争论。
他为什么要抱那块石头?或许是毅然决定一沉到底——加快下沉速度,誓死不上浮。也有一种观点认为,那块石头恰恰暴露了老屈的怯弱,他唯恐自己想死又死不成、下水又生反悔,因此不得不借助石头来增重内心的砝码,帮他完成这个可怕的行为,并且可以减少濒死的痛苦。可见一块分量足够沉的石头至关重要,他不惜反复寻找,甚至从远处搬到河边。然而也有人说,万一他抱着石头跳下去,又双手把石头放开呢?
这个假设给人提供了另一个可能的想象空间。那就是说,老屈极有可能不是一沉到底,他有可能在水中放弃了渔夫看到的他所抱的石头,而且有过大量徒劳的挣扎。如果是这样的活,那老屈之死的意义,便可能因为那块石头而改写。
但绝大多数人以为,那块石头就是石头本身,它不具备对老屈之死增值或贬值的任何意义。石头是石头,老屈是老屈。不过是他抱起了一块石头,将石头从岸上挪到了水里,他本人仅仅是做了这么一个动作,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就想把石头挪个地方而已。那块石头的含义,相对于官员兼诗人的老屈是零,就像老屈对于其国家当时最高首脑所产生的作用几乎相等。
抱石投河是事发过程中的一连串动作,从岸上到水里的行为。他似乎要以这个行为来告诫世界一些什么东西——让人去猜。
他肯定不打算把河填掉——扑通——他的身体——石头。
河水不多不少,水平面因他和一块石头的增加,或许会增高肉眼所无法觉察出来的一点点,仅此而已。
据说,那位叫颂玉的教书先生后来不再教书,逢人只解说老屈的遗作《骚》。穷其一辈子的精力来传播里面的诗句,以期使老屈不朽,并且倾其学问、青灯黄卷,做下了详尽而呕心沥血的注释。直至颂玉年逾九旬,向一个放牛少年解说《骚》时,突然失声,成了一个哑巴。吸着鼻涕的放牛少年一副认真而专注的模样,他想如何把老头手上的那卷竹简弄去拆散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