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一根铁棍子会发出什么好听的声音?我不信!丹说。
牧,长大了你别忘了要吹给我听,一定要记着!我对赵牧说,并充满信心地看着他。我也要听!术香巴望而又强蛮地说。
好!赵牧很肯定地点头,到时候我一定要吹一支完整的曲子给你们听。只是,你们记住了,这叫箫,铁箫。不是兵器,兵器是打仗杀人用的,这是让人不杀人用的。祖父说,有杀机的人,听了箫声,也会放弃杀念。
我听得出神,重复道,有杀机的人,听了箫声,也会放弃杀念。真的吗?
赵牧只说,到我能吹出《梅花破》时,你听了就一定明白。
《梅花破》?
嗯,那是我祖父最爱吹的自度曲,他说过要教我。赵牧晃着一头耀眼红发,无比自豪地说。
梅花怎么会破?我说。
被他爷爷吹破的呗。丹嘻嘻笑着说,脸上不无得意。
真无知,箫怎么会把梅花吹破。术香说,那是风吹破的。
瞎说!丹也狡辩,哪有那么大的风……
有!就是有。术香不甘示弱地争辩,她的脸颊通红,小嘴撅得老高,一派不服输的模样。我和赵牧看在眼里,快活地笑了,笑得开心而又肆无忌惮。那些声音似乎至今都悬浮在空中,经久不息。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继承王位时,年龄尚小,但渐渐我已知道,他们早已为我选中了拟做我的王后的女子——术香。而当初作出此项决议的就是我的母后和相国布韦。只是后来由于我处置了那个自称为我假父的无耻之徒,而此所牵涉之人除了母后,另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布韦了。我本欲一并处置他,但碍于众多朝臣为他说辞开脱,加上他辅佐先王颇有功劳,只有暂不予追究,只是剥夺他的权力。我的立后之事虽未变动,却也有所冷却。
我能做一个王,可术香能成为我的王后吗?抑或我有必要接受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跟她共事云雨,生儿生女,服膺于国家而成就这桩婚姻吗?
对此,我的内心是犹豫的,很犹豫。
零 柒
宫殿里很静,我一直觉得它是喧哗的,声音太多。有时我会问,谁在说话?那么大声,吵吵嚷嚷的!
没有人说话,陛下,没有人。内侍说。
哦。我应一声,继续披览奏简。这时光线正好集中在我的一只手上,这只手就像掌握了时光。我把它攥紧——我内心命令血把五指集中到掌上,然后手服从地攥拢光线。其实当手掌握成拳头时,里面什么也没有,关键是没有光线,只是黑暗,但光线已在我手中,使我这只拳头如同黄金——它通过掌心,合拢的手,送到我心里,这便是我要的感觉。
我有时会觉得宫殿里太暗,怎么这么暗?白天也会觉得。我大声嚷道,点亮大烛,把宫里所有的烛都给我点亮起来!内侍不得不服从我的旨意,把宫里的蜡烛点得通明,仿佛一座太阳的宫殿。
有时我又会觉得宫里太亮了,即便在晚上,我也会说,把宫帷拉上,一层不够,再拉上几层。似乎要把整个宫殿都用幕帷包起来,把自己一层层包在阴暗里。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在宫殿里待久了,产生了厌倦,或烦乱,感觉无常。我担心如此下去,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
黑衣,黑旗,黑色的宫殿。秦人尚黑,是由于都城咸阳因水而丰,水正对应五行中的黑色。我讨厌黑色,黑色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喜欢红色,血红、火红、绯红、金红。我派人去寻找颜料,我说,如果世界最终被我们征服而沦为黑暗一色,那将是我们最大的失败。秦人若要成为天下的主宰者,就必须比六国人更懂得色彩和音乐。所以我在全力以赴投入战事的同时,也关心丹青与乐事。亲自接见优秀的丹青手和乐师,鼓励他们找出鲜艳亮丽的色彩,创制优美的音律。这其中我尤其欣赏才华出众的丹青手无宽、乐师渐衣。我勉励他们以其卓绝之才为秦国效力。
丹青手无宽是个聋子却不哑,乐师渐衣是个盲人,二者皆以才艺浪迹天下,也闻名于天下。渐衣夫人又盲又聋,却是位音色特别的歌者,人称雪叫子,她是丹青手无宽的姐姐。我在宫殿里接见过他们三人,印象深刻。
或许我是见了丹青手无宽向我展示色彩后,才更厌恶黑色的。他首先向我展示了他从地东海两种蜗牛身上提炼出来的紫色染料,如果这种染料用于漂染衣物,只有水洗多遍,经过长期加热和海边晨风的施洗后,才会呈现出独特的紫蓝色。他还展示了一种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找到的蓝色颜料,无宽说,陛下,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我唔了一声,的确为那种颜色而激动。最后他送给我一幅用从胭脂虫中提取的颜料所染织的艳红色丝帛,我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我被这些美丽的颜色所震撼。
丹青手无宽的色彩,有着强烈的山的气息、海的气息和大地的气息。仿佛冥冥中给我的生命注入了秘密的鲜活元素。而盲艺人渐衣是我的导师,他击筑,其夫人雪叫子放歌,在帝国的宫殿里,他们为我演绎了《柏舟》和《式微》,当着百官的面,我沉浸在音乐里,流下了热泪。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的思想在音乐上巡游,我飞出了宫殿,我骑在雪叫子的歌喉上,直上云颠,她开始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雪叫子的歌声响遏行云,亦使行云在帝都的宫顶上驻足。我以衣袖拂拭脸上的泪花,平复激动的心境,我不能让这样的乐音停止,不能让驻足的云朵掉头而去。我略微沉思片刻,再次发出邀请——那么,你们还有什么音乐,可以让我再濯双耳呢!我说。
陛下,这里还有《子衿》与《蒹葭》。渐衣不无恭敬地欠身对我说,这是民间伟大的音乐诗篇。能把民间杰作献给您,是我们的光荣。
好,我十分乐意洗耳恭听伟大的《子衿》与《蒹葭》!我在坐椅上端正身子,以一种未曾有过的恭敬姿势,又一次开始了聆听,如同接受一种神圣的施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稀。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这是完全不同于宫廷的音乐,没有故作煌然的泱泱气势,没有浮华靡丽的赫赫颂词,只有倾诉,心的倾诉,那种倾诉是要在天地找到知音和回声的,在这种音乐里,只有温暖和宫廷中不曾有的干干净净的爱意。
我在聆听《子衿》与《兼葭》的过程中,又是数度泪水潸然,我像一个极其缺乏爱意的孤独之人那样,在渐衣的音乐里变得似乎多愁善感。没有什么能使我如此脆弱,只有音乐。盲乐师渐衣和他的又盲又聋的夫人雪叫子,他们都看不见我尽情奉献给他们的音乐的泪水,雪叫子甚至听不到丈夫的乐声,也听不见自己的歌喉,但她专注地唱着,她的歌声是可以触摸到的,可以嗅出气味的。
是的,对这样的音乐,我没有报以喝彩和掌声,只是赠予泪水。这或许是他们干枯的盲眼里所没有的,可我相信他们能感觉到。
他们往往令我沉迷在如同天籁的音乐里。美好的音乐开启了我的灵智。在每段音乐的间歇,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乐者用沉默与我交谈,只有最好的音乐才能制造出无法言喻而又丰富深广的沉默,我在那音乐与音乐的间歇中获得了很重要的启示。我想封渐衣夫妇和无宽为宫廷乐师与画家,他们拒绝了。
在拒绝的言辞中,他们却给了我充分的尊重。渐衣先生说,音乐是天空的游丝,它是属于流浪者的,只有在大地上漫游的心灵才能被其缠绕。陛下的美意是想让我们有好的身份,并以此能让我们获得安定的居所与良好的待遇,以便更专注于艺事。但是陛下,这恰恰使我们的音乐受到束缚,它进了宏伟的殿堂而离开了更为广阔的天空和大地。陛下,瞎子渐衣和无宽及贱内是卑微的,像灰尘一样属于大地,却又要在天空飘荡,我们的音乐与其是天空的游丝,不如说是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尘埃,只有行走与漫游才能使其飘荡。
说得好啊,渐衣先生!我说道,你使我看到了宫廷中不曾有的朴素和美德。我羡慕你们。
言重了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这些瞎子、聋子,甚至又聋又瞎的人是卑如尘埃的。
不,你们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你们能看到我们双目完好的人所看不到也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能让我听到那么美的音乐,这难道是聋子和瞎子吗?正因为你们有低下身来甘心为尘为土的心,才能紧密和土地联在一起,像大地和天空一样广阔,这正是我所没有的。
陛下……
保持你们的朴素和美德吧,好好保住。这是我们民族的根啊!去继续你们的漫游吧,把更好的色彩和音乐奉给大秦。世界如此宽阔,这么说来,我怎忍心将你们局促于小小的宫廷呢!真的羡慕你们,如果我不是秦王,那么,也会是个漫游者。
我对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还有一个又瞎又聋的人,吐露了自己在压抑的宫廷从未言过的心声。目送他们出宫的背影,仿佛我的灵魂正追随他们而去。然而我是个王者,王有天赋之责。我只能在宫里徘徊低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子衿……
我向往打仗,乘着渐衣的音乐,那是大秦之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旷野、烈日、弥尘,万马千军,战刀霍霍,号角嘶鸣,将士在冲锋,飞沙走石,碧血狂花。我纵马冲在最前面,戴着狰狞的黑铁面具,直扑敌城。我不会让敌人知道,冲在最前面、最英勇的挥剑高喊的将领就是秦王,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有一张俊美如仪的面容,它是布韦所赐的,我讨厌这张脸,它根本不像威猛武士的脸,不足以慑敌,因此我需要一张黑铁面具的覆盖。一个宫中的俊美少年,一旦戴上这张面具,就会冲出宫殿,成为咆哮出笼的猛狮——我要吞下六国。
拿地图来!我威严地命令道。
在这幅战国大地图上,我的雄心在驰骋,它加速了我血液的奔流,加速了我的心跳,加速了我的成长,加大了我的征服欲望。
那么多大军,你无法辨认他们中的哪一个人,当它出现时,你只能依稀辨认他们的王。你无法数清那么多旌旗,只能辨别他们的旗号。王在大军中总是骄傲的,即使戴着看似毫无表情的面具,你从他的顾盼自雄的神态和挥鞭指点的动作以及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上都能推断,他就是王。那个最傲慢的人,瞧!他在行进中也是如此。他的军队像刻在大地上的伤痕,他不断挥舞这条鞭子,使大地伤痕累累,哀鸿遍野。
我的大军将在我的手指之下踏平一座座城池,我的手指像神奇的马蹄,掠过赵、韩、燕、魏、楚、齐东方各国。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遇到了一个红头发的人,他勇猛无比,斩杀了我数员战将,他在我的黑色面具前怔了一下,不幸的是,他是我的敌将。如此英姿勃勃、虎虎生威,他浴血的战袍和面孔在太阳的直射下宛如天神,他不戴头盔,任一头烈火般的红发在喊杀中飞扬。
那头红发,像烈火燃起的一面大旗,在万马厮杀的战场如入无人之境。
我身边最好的秦国射手的神箭正追踪着他剽悍的身影瞄准,我加以制止,慢。秦国弓箭不杀这样的勇士!我说。
可他是秦军攻入赵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将军说。我用射出面具的一道如铁的坚硬目光,再次强调我的意志不可更改。让将军们知道,秦国的意志是不杀上天遣下的勇士,哪怕他是敌人,但要夺取他的国家。明白吗?
追踪红发的强弓硬弩不见了,只有他的长发在飘扬。他突然勒马转身,让我看清了那张男神般的脸。那是张不可重复的绝无仅有的脸,如同低迷的秋深之夜里,无意瞥见的红铜似的弯月,遒劲苍郁,宛如大气临身。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一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