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大新闻
“出事了!”张无闻在电话里夸张地喊叫着,乡长李蓝用刀片划割玻璃般的声音说:“你总是慌里慌张,谁的老娘要改嫁呀?看你着急的样子,一辈子难成气候!”
张无闻并不顾忌李乡长的揶揄,在电话里急促地说:“黑豆乡要出名了,中央电视台!可能要上中央台!”李蓝的脑海里顿时划过一道蔚蓝色的闪电,瞬间的眩晕击得他猛然一脚就把车急刹在了隧洞口。
中央电视台?这也太悬乎了吧?
本来李蓝是很能沉住气的,但这次的篓子实在太大了。国家级的媒体可不是闹着玩的。倏忽间,一种来路不明的恐惧在内脏里撞击、回旋,让他觉得五脏俱沸,异常憋闷,似乎有一股气体急欲破腹而出。虽然他狠狠地骂了张无闻几句,但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腹内的那股气还在毫无头绪地四处回旋,无法排遣,而且,最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竟然无缘无故地放了一个响屁。
“晦气。”他小声地骂着。
他忽然被自己的这种“无能”表现逗乐了,苦笑着盯着太行大隧洞洞口,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大山的眼睛,此刻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辆银灰色的吉普车。乡打字员小玉被他这种反常行为吓住了,捏着鼻子默默地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响动会惹恼乡长,打乱他的思路。
小玉看到李蓝无助地把头仰靠在座椅上,想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便默默地把手伸过去,摸了摸李蓝放在挡位上的手,一股冰凉的感觉瞬间传递过来。小玉低声宽慰他:“别生气了……也许没有那么严重。”说话间,她弯着身子向前跨到副驾驶位置上,利落地从工作台上拿出“红塔山”,抽出一支放到李蓝嘴上,“啪”地打着打火机,李蓝被动地点着香烟,木然地猛吸两口,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左手拿烟,右手握着小玉娇小而柔嫩的手,不停地揉捏,心里想着纠缠不清的烦恼事。直到小玉发出“哎呀”一声,他才意识到捏疼了小玉,慌张而心疼地松开了自己强壮的手,无助地望了小玉一眼,接着颓然地扬起头,死死地靠着座位,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
一有重大事情,张无闻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话像撕树皮,一绺一绺地往下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渲染气氛,实际上,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张无闻是被吓懵了。
耐着性子戴着耳机听完了张无闻的汇报,李蓝才知道,原来是开发区占地的事情被农民们捅到了中央电视台。
张无闻用“捅”字很形象地表达了农民的行为。李蓝面前立刻呈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位老农用一支捅火用的长火箸捅在了写有CCTV字样的火药桶上,而火药桶上正站着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记者手拿包着毛茸茸外衣的长柄话筒……我的娘啊!说不定国家主席也要看黑豆乡的爆炸性新闻哩!我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小乡长,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惊天巨响?!
李蓝经过片刻冷静的思索后,一把折断了香烟,捻灭烟头,指示张无闻:“你赶紧调查一下,是哪个狗日的搞的鬼,幕后黑手是谁?”
“是高飞。”张无闻立刻就告诉了他。
“又是他!这个该死的文物贩子。”李蓝气恼地把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在他愤怒的砸打中发出凄厉的叫声,这响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愈加响亮。
副驾驶位置上的小玉用指甲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闹鬼啊?”李蓝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喇叭按响了,急忙把拳头从喇叭按钮上挪开。
他发动车子,在夜幕中向山下疾驰。银灰色的吉普车在曲折逶迤的蛇形山路上显得有些孤单。黑黢黢的大山张开窄瘦的臂膀,拥抱着李乡长和他的吉普车。
他打亮双闪灯提示过往的车辆,可此时在山路上是很难遇到一辆车的。一明一灭的车灯,映衬着大山的冷清、幽深,加上山路曲折,吓得小玉一句话也不敢乱说。她知道,李蓝思考的时候,是最嫉恨别人说话的。这时候,李蓝看起来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开车,可小玉知道,他是遇到难以解决的头疼事了,否则,李蓝是不会这么沉默的。
此时的李蓝处在了安静的思考状态,就像在湖水里游泳。只有不断地清洗自己的思路,他才能把事情捋出个头绪来。李蓝总会不停地抽烟。若是在平日里,他抽烟一多,小玉总要嗔怒地白他一眼,他就会装作赖皮般地傻笑。可此刻处于非常时期,尽管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小玉也不敢出声,生怕干扰他的思路。
吉普车一路飞奔,小玉几乎不敢扭头看窗外。清冷的山路,在雨夜就更让人胆寒。
小玉担心他不专心开车会出现事故,最终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你慢点开,再大的事情,也要等到了乡政府再研究不是?”李蓝没有接小玉的话,而是驾驶着三菱吉普沿着山路急急地往回赶。每到一个转弯处,白亮的车灯光束照耀之处,满眼尽是盛开的桃花。小玉想转移他的思路,低声说:“可惜了这桃花谷的美景啊!”
“还说呢,如果不是为了开发,我至于遭这罪吗?来桃花谷,我不也是为了开发的事吗?开发区的事情,最后受益的还不是老百姓?干点事,咋就这么不叫人理解呢?”李蓝有点气愤地说。
“是啊,甭说这满山的桃花了,光谷里那么多的冰窟,就让人看不够。可咱不宣传谁知道啊?”小玉顺着他的话说。
李蓝点点头,心里盘算着,片麻岩、石英岩、石灰岩组成的不同时代的太古、远古、古生代山体断面,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地质博物馆。到太行冰山的原始森林里畅游,呼吸清新湿润的山风,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大山随时张开臂膀欢迎游客寻胜觅芳,可是别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啊!
这一天里李蓝一心惦记着如何搞好宣传,本来心情挺好的。临了临了,被张无闻突然“报道的新闻”给全部破坏了。
“你说你一个乡长,才多大官?咋就没一点私人空间。”
李蓝气恼地看着手机,说:“这手机简直就是催命鬼,只要一响,准有事。”
虽然黑豆乡是穷乡僻壤,但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是缠着他,好像他就是个八宝囊,随时装着妙计。乡里的同事从来不向书记杨柳成汇报。
回到乡里,已经是夜里2点多钟,李蓝直接来到二楼的办公室。张无闻一骨碌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详细地介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共来了两名记者,上午9点钟进村的。他们自己开车,车上也没有‘CCTV’的字眼。穿衣打扮也很普通,短袖衬衣,蓝牛仔裤,拿着话筒也不是很牛。”
李蓝打断张无闻,说道:“你是在写小说呢,还是在讲评书?老改不了这股酸劲儿。说重点!”
张无闻这才简要地介绍重点:北京来的记者到很多老百姓家中跟踪采访,虽然是采访,但看见高飞引着他们一家一家地上门,活像狼引着老虎进了鸡圈。那高飞,嚣张得不得了。
“怕是真的要闹腾大了。有的老百姓还给记者下跪了。”张无闻担忧地擦着脑门上的汗。虽然刚满40岁,但张无闻的头顶已经光秃秃的了。
李蓝立刻想:下跪文化可真是老百姓的传统法宝。李蓝能想象出来,镜头里老百姓下跪的情节,一定是很感人的。但事情紧急,容不得他多想,点上一支烟,李蓝示意张无闻继续说下去。
“肯定是有人撺掇的,他们还让记者采访了二傻他娘。记者还说:‘大娘,您应该是这次最配合占地的人了。’你听听这话,多讽刺人!丢死人了!”
李蓝没有埋怨张无闻未及时向自己汇报,山里没有信号,他自己清楚。刚开始到山里一看手机没有信号他还得意呢,以为终于可以清闲半天了。没想到就这半天,黑豆乡发生了巨大变故。李蓝忽然感到手机就是个无形的关系网,连着你我他。离开了手机,现在的人就像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了手机,就会变成聋子、瞎子。
“看他们的穿戴,普通得很,不像大记者。”张无闻忽然怀疑地说。
只要看到李蓝,多大的事情张无闻都不再担忧,像被人欺负的小孩看到家长一样有了依靠。
“是你全程陪同的?”
“可不咋的,让谁去谁都不去,说我是管宣传的。你说,我又不是宣传部长,凭什么让我一路丢人?”张无闻忽然委屈起来。
“不会是假记者吧?”小玉在边上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李蓝不置可否,但他心里也想着,这年头假记者可不少,莫不是高飞弄了个假记者来糊弄大家?按理说这小子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能耐,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李蓝接过张无闻递过来的记者名片,回头看一眼小玉指示道:“你上网查查,先弄清楚再想对策。”
小玉猫一样悄没声息地出门向右拐,急急忙忙到文印室上网查看去了。李蓝转头问张无闻:“杨老头什么态度?”
“他呀,早躲起来了。”
“老滑头。”李蓝轻轻地嘟囔着。他端起杯子要去接水,张无闻急忙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向饮水机走去,边走边说:“谁说不是呢。”
杨柳成是书记,他怎么能躲呢?出了事,杨柳成一定又该装病了。这老头一遇到难剃的头或者揪心的事就装聋作哑。
“这次,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李蓝突然恶狠狠地说,“中央台?哼!你不出面才怪。”县长出面能不能摆平都不一定呢。你老杨想装傻恐怕不行了。
张无闻低声说:“还不是觉得开发区是你一手弄起来的,想看你的笑话!”李蓝想了想,问:“你真觉得他是这样想的?”
“他肯定是这样想的,全乡谁不知道开发区是你一手建起来的。”张无闻梗着脖子说。
张无闻忽然诡秘地又说:“你说会不会是老杨捣的鬼?”
李蓝怔了一下,眼睛转了转,对张无闻说:“你先去看看小玉那里什么情况。”
李蓝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陷入了无意识状态。难道真的是杨老头搞的鬼?但他立刻就否定了。杨柳成还没有糊涂到砸自己饭碗的地步,出了丑,他是一把手,难以摆脱干系的。那么会是谁呢?自己一心想给老百姓谋福利,可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太多了。这次竟然惊动了记者,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这一关。
他开始胆寒,他知道自己属于没娘的孩子,一点后台也没有。杨柳成不但原先是县长的秘书,而且他二哥在省里的关系相当复杂,难道是他搬动了这些关系?可这样做他从中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啊!
李蓝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么快就会被敲掉。自己这才上台几天啊,命运不会这么不济吧?哼,想搞掉我,没那么容易。况且还不到换届的时候。即使你杨柳成想推卸全部责任,我看也没那么简单。
转念一想,也许真的不是杨柳成。但仅仅一个高飞,一个普通的、有着种种劣迹的老百姓,就能请动中央台的记者?可无情的事实摆在这儿,不相信也不行啊。
坐在办公桌前,他指甲缝里都咝咝地透着凉气,疲惫从毛孔里悄悄溜出来大口地吸着气。
黑豆乡的这个开发区,原先就是散乱的铁矿开采区,矿主们大都气粗胆壮,也一直没有人管理。此矿区正好处在乡政府所在地黑豆村,所以就显得格外耀眼。李蓝上任之初就着手治理矿区,目的是为了给乡财政减轻点压力,对矿区集中管理,增加收费力度,他亲自弄了个桐木板,用油漆刷成白色,用很标准的宋体写上“山川县黑豆乡经济技术开发区”,挂在了高瘸子伙房的外面,开发区就算成立了。高瘸子是他一手推上去的经济典型,所以高瘸子对此也表示积极支持。
这次是高瘸子要开挖一个新矿区,开矿的手续都齐全,可搞矿石磁选盖厂房需要占用一百来亩地,高瘸子就一家一户地上门做工作,并自己制定了赔款标准,直接把钱送到农民手中。可还是有几个钉子户不同意,坚决不签字。他们说一签字就想起了黄世仁,总之是不签。高瘸子就派人晚上偷偷把这几家的麦子给铲了,用他的话说,“我给你连根拔了,看你还长个球?不让我占,我也不让你种地!”铲地之后,他给李蓝打了个电话,李蓝虽然非常气恼,但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而且不支持高瘸子把开发区建立起来撑撑门面,还真不行。况且自己也是为了多搞些收入,将来为当地老百姓谋福利,于是他就对高瘸子说:“你真是个土匪。既然已经这样了,人家要是找上门来一定要想办法稳住,多赔款说好话。”
李蓝心里也很矛盾。如果不搞这个开发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发展途径。因为,黑豆乡几乎没有正规企业。虽说以前有个乡机械厂,但后来改成铸造厂,最终也是半死不活。
说起来,在黑豆乡境内,还有一家有50余年历史的国有企业,资格老实力雄厚。只是虽然名字叫“周阳市山川县钢铁有限公司”,企业又位于黑豆乡境内,却和乡里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和山川县都没有一点关系。它隶属山川县所属的天驼市邻近的周阳市。周阳市原先本来属于天驼地区,后来因发现石油自立门户成了市,国家把山川县钢铁厂划拨给了周阳市。就这样,守着个偌大的国有企业,黑豆乡一点光都沾不上。唯一能沾光的,就是烟囱里的黑烟,它可以肆无忌惮地飘在黑豆乡的上空。
李蓝看到钢铁厂烟筒里冒出的黑烟就气愤,像看着桌子上肥得流油的烧鸡,却只能流口水,动不得,不免生气。
乡里唯一的好处是,山川钢铁厂有条国家投资建设的铁路,依靠这个便利条件,几家私人水泥厂才陆续搬来。
李蓝边走边想,来到二楼的文印室。这里平常就小玉一个人上班,但乡政府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打印,谁到了这里都是领导。好在小玉的脾气宛如电影院里的墙壁一样,能吸纳一切声音。换了别人,早卷铺盖回家了。在黑豆乡里工作的男人们,都像刚刚做了结扎一样,胸腔里永远憋着一团邪火,没处发作。见了领导必须要笑得有力度、有深度,唯有到了小玉这里可以摔摔茶缸、狠狠地吐几口唾沫,把小玉房间的白墙上砸出很多雀斑样的黄渍来。
小玉对待所有人总是一句话:“俺啥也不知道。”可李蓝知道,小玉属于头发里藏满温柔、面容下面细胞都在抖动的主儿。
“记者的证件是真的。”
李蓝颓然地往椅子上一躺:“这下真有事情了。”
他蓦地想起就在昨天下午,和几位朋友到山间踏青,看着一路绿油油的麦苗和黄澄澄的油菜在原野里开心地舒展着,竟暂时忘却了现代生活中的喧闹,回归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着田野的淳朴厚实,心里竟是清凉的。
人心竟然这样复杂多变,昨天还是高高兴兴,庆幸自己不再浮躁,今天却遭遇人生的滑铁卢……
2.忙乱的早晨
当李蓝从纷乱中理出头绪来时,乡政府院内柳树上的乌鸦已经开始吃早餐了。
他走出屋门,迎面碰到乡纪委书记鲁恬林。这是位刚刚40岁的女人,打扮永远是那种职业女性的装束。今天她穿了件灰色的小外套,里面是浅灰色吊带背心,一条黑色的宽裤子,裤脚边绣着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像要掀开裤脚让人看见美脚一样。
“李乡长好早啊!”鲁恬林拎着个暖瓶声音清脆地和李蓝打招呼。
对于鲁恬林,李蓝是有几分畏惧的。并不是说鲁恬林负责纪检工作,李蓝为官有问题怕她。而是这个女人对谁好像都是一副自然坦荡的样子。永远是一副不怕拒绝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人拒绝的真空人模样。
让她负责纪检,看来上级领导真是慧眼识英才,她天生就是从事纪检工作的材料。更为重要的是,传闻她是县委书记常龙的嫡系。
政治上,谁一旦被划定在某个圈子,圈子外的人无法走进去,圈子内的人也总是以一种独特的眼光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