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蓝觉得鲁恬林看自己就代表县委书记常龙在看自己,所以总有一种背上长了肉疙瘩的感觉。急又挠不得,一挠准出血。
李蓝急忙平静地回应道:“鲁书记,你永远是这么敬业。总是很早就来上班。”
“李蓝,你嘴巧了,当上乡长就是不一样。”
“大姐,你快别寒碜我了!?”
“开个玩笑。哦,对了,那个和婉村的刘银进是咋回事?这几天老是有群众来反映说他贪污,你熟悉不熟悉?”
李蓝活动活动肩膀,急忙说:“我不熟悉,有没有事,你查查不就知道了?”
“哦,我也就是一问,回头我留心一下。”
说话间,鲁恬林跨步向茶炉房走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李蓝的心里麻麻的。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一当干部就这样冷冷清清的。李蓝心里想着,踱步向街上的早点摊走去。
早点摊在东西街最东头一家小饭店的门口。早晨来吃饭的人不多,早点也只有简单的稀饭、豆浆、豆腐脑老三样。油条、包子倒是现做现卖,虽然不太干净,但没有别的可以选择。和乡里食堂比起来,这已经属于上星级了。
乡里的食堂,早晨熬一锅粥,腌一盆黄瓜,堆着满筐的馒头,永远和乡政府的烂楼一样,古板而破旧。不提高食堂饭菜质量,主要是因为没几个人在乡里住,也没几个人在乡里吃饭。所以尽管当初李蓝一当上乡长就想提高食堂饭菜质量,平时眯眼不管闲事的杨柳成却一本正经地说:“腐败不腐败,群众看干部。特殊不特殊,吃饭看菜蔬。”
后来李蓝就再也没有提出过改善饭菜质量这件事。好像自己提出来就为了自己一个人眼馋鼻子酸的。那自己这个乡长也当得太幼儿班了。
初夏的早晨,饭菜永远是温乎乎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给李蓝端来豆腐脑。李蓝奇怪地问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咋不知道?”
小姑娘低下头没有说话,扭回头望向屋内,老板娘“三老醋”尖着嗓子喊:“咋的了,李乡长,你是要收税呀还是俺侄女端饭烫着你了?”说话间已经来到李蓝桌子前,她摘下肩头的手巾边抹桌子边打趣:“你都啥岁数了,还直眼看着人家小姑娘不放。”说完哈哈大笑。
李蓝被“三老醋”说得不好意思,急忙说:“你这娘们,嘴真不饶人。我就随便问一句。天天来,换了新人还不兴问一句。看你说的,我咋就直眼了?你以为男人都一个德性……”说话间,桌子对面坐下来一位出早车拉砖的三轮车司机,一下要了两碗稀饭,一斤油条。李蓝一看海量的人来了,悄悄地把碗筷往边上挪了挪。那司机抬头看了李蓝一眼,没有说话,把李蓝刚刚要的小咸菜夹起来就吃。李蓝吃包子喜欢吃咸菜。
一看司机那黄黄的牙齿,李蓝忽然没有了胃口,草草地喝了几口豆腐脑,正要站起来结账,远远地看到张无闻跑了过来。
刚才只顾打趣了,这才想起还有重要事情正等着自己解决呢。
张无闻看到李蓝结账,就站在远处等他。
李蓝走到张无闻身旁,张无闻一脸的焦急,急促地低声说:“杨书记到处找你呢,说县委书记发脾气了。等着你上县里呢……”
李蓝急忙随张无闻向乡政府快步跑去。
远远看见杨柳成已经坐着那辆“奥迪”车等在乡政府门口,右边的门已经打开,李蓝急忙对张无闻说:“你赶紧先下去问问清楚,究竟是谁的关系请动了记者。我和杨书记上县里一趟。”
张无闻点点头,就在准备上车的瞬间,李蓝突然无缘无故地说了句:“等我回来。”弄得张无闻一脸的惊愕。好像乡长是在赴刑场,大有一种英勇就义的慷慨悲壮气息。
李蓝一上车,杨柳成就对司机说:“开车。”然后就奇怪地盯着李蓝看。李蓝被看得不自在,就问:“老杨,咋这样看我?”
杨柳成长叹一口气:“你可真行,家里出这么大的事,竟然找不到你的影子。昨天下午我已经代你受过了。今天上午常书记点名要见你。”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蹦蹦跳跳,一点也不胆怯,飞快地向山川县城跑去。
3.赶往县城受训
奥迪车内,杨柳成阴沉着脸。
“昨天一天你上哪儿去了?手机竟然无法接通!”杨柳成平淡地问李蓝。
“我上桃花谷了。想看看景区的事情,那里没信号,你知道的。”
杨柳成看了李蓝一眼,语气低沉地说:“你今天可别犯傻啊,昨天常书记可是发脾气了,县里常委都开会了,专门研究这事情呢。我低着头,一句话没有说,咱又给县里丢人了。”
李蓝还是第一次和杨柳成坐在一辆车里,尽管感到非常别扭。但听到这话,确实从心里感激这位将近五十岁的同事。不管怎么说,昨天自己跑了个没影,人家替自己把该挨的骂全领受了。
李蓝急忙感激地点头,额头上慢慢渗出汗珠。李蓝一着急就爱出汗。他急忙问杨柳成:“罗县长没骂娘吧?”他明明知道县长罗然是部队转业的干部,说话办事只要一激动就爱骂骂咧咧,但还是想问杨柳成。谁都知道,杨柳成早年是罗然的秘书。
那一年,杨柳成刚开始锻炼是到春利镇当副乡长,然后转了好几个乡镇,做了副书记、纪委书记,才调到黑豆乡任党委书记,可以说他也是一步步熬出来的。黑豆乡本来是杨柳成的老根据地,他家就是这里的。土生土长的他来到本地任书记,合适不合适的,反正是罗然县长力排众议点的名,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常书记也不愿意在县长安排自己秘书这一事情上闹别扭。那样就太小肚鸡肠了,况且黑豆乡是个最穷的乡镇。
李蓝问完这句话,忽然感到不该这样问,因为杨柳成不可能对自己说实话。
但杨柳成却对他说:“昨天很奇怪,罗县长竟然不是很生气,他没有表态。”
“那是咋回事?”李蓝看着杨柳成的脸问,“总不会……?”他没有说出来,心里想:总不会是罗县长是想让常书记出丑吧?
“这谁知道,领导的心思咱能弄懂?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弄不好今天领导要和咱俩新账老账一起算。年前咱们的计划生育拖了全县的后腿,在市里得了个老末。工业就甭提了,一直是尾巴。现在倒好,又出来个中央台,说不定你我要出事呢!”
“不至于吧。”李蓝嗫嚅地说,“咱也是一心办好事。”
杨柳成突然情绪有点亢奋:“叫我说呀,就不该弄那开发区。”因为弄开发区,李蓝没少和杨柳成闹别扭,后来还是杨柳成主动让步,李蓝才得以名正言顺地搞了个试点开发区。说是开发区,其实就是挂了个牌子,该咋样还咋样,不过就是收那些矿主们的管理费有了正当的理由。
后来杨柳成看到李蓝迅速收了不少的管理费,也就任由他弄了。
李蓝听到杨柳成说不该弄开发区,心想你是有好处了不吭声,一有问题就推卸责任,不免有些心里不快——真像娘们。
“杨书记,我觉得不单单是开发区的问题,主要是那些矿主们太有恃无恐了,仗着有几个钱就胡作非为……”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到杨柳成萎靡不振的样子,就一点想解释的兴趣也没有了。
杨柳成忽然抽出一支烟递给李蓝,然后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说:“李蓝啊,我多说两句,你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咱乡呢,是个穷乡,那些花花哨哨的开发呀,旅游啊,我看暂时还不太适合搞。当然,不是说不应该搞。关键是,咱乡政府大院里上百号人的工资有时都困难,乡财政没钱,你是知道的。你年轻,事业心强,我当老大哥的,全力支持,可你要想想我的难处,想想大家的难处。不是打击你,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心里装着全天下。哎,这个破乡镇,你就是有孙猴子的本事,怕也翻不了天。”
李蓝听着,没有表态。但他还是陷入了深思。也许杨柳成说的没错,李蓝更知道所有的县领导都对黑豆乡不抱任何希望。全县16个乡镇里最穷的一个乡镇,只要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贡献。哪个书记不是干几年就走了,来这里任职都是走个过场,一到换届,书记们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县委领导,可以自豪地夸耀:在黑豆乡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待就是几年,我说过什么吗?吃的苦不用自己粉饰,都在那儿明摆着呢!
难怪干部们戏称黑豆乡是“补血乡”,谁来这里都是吸几口血,补充到自己体内,然后身强体健地离开,很少有扎下身子要改变黑豆乡面貌的。
李蓝微微闭上眼睛,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有什么命运。撤职?调离?都有可能,一切都要由领导的态度和事情闹腾的程度来决定了。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心头涌起一阵悲凉,眼圈竟然湿润起来。自己一心折腾,想给黑豆乡补血,图的什么呀?凭自己就能改变黑豆乡的命运?
4.乱中出错
规律如此,往往越是急,就越容易出事。
二人乘坐的“奥迪”车刚行驶到山川县与城关镇交界的十字路口,突然从北面蹿出一辆飞奔的摩托车。
主要是今天杨柳成、李蓝两个人心急,一个劲儿催司机小张,结果等小张发现时,只听到小张“哎呀”一声,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摩托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壕沟里。小张汗流满面,脸色苍白,瘫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杨柳成也呆住了,张着嘴大口地喘气。李蓝知道他有轻度心脏病,不能受太大激动。毕竟李蓝年轻,愣了三两分钟后,李蓝迅速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急忙打开车门,跳下车就向那人跑去。
正是上班时间,路边迅速围过来好多人。
摩托车还在哼哼乱叫。李蓝走过去一看,摔倒的是位40岁左右的男子,穿一件印着“山川钢铁”字样的灰色工作服,头部受了伤,鲜血直流。那人嘴角抽搐,正艰难地准备站立起来。
李蓝急忙拨打120,然后弯下腰拉起受伤的男子。边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不少惊叹。有人说可能伤得不轻,也有人说只不过擦破了点皮。那男子关了摩托车的发动机。李蓝这才看清,受伤的人眉目轩昂,1.80米的个头,工作服里面穿了件白衬衣。看起来是位爱干净的工人,也可能是个小领导。
李蓝轻轻地问他:“都伤着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那人活动了一下头部,说:“头发昏。你们开车也不注意一点!”
李蓝没有与他争辩,心想:明明是你横穿马路速度太快,却埋怨我们不注意。看来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埋怨别人。
这时,杨柳成和司机小张也下车来到跟前,小张一看那人没事,就骂道:“你长眼睛了没有?想死啊!”
“你看你什么态度?”那人突然变了脸色。
“我什么态度,你看看把车弄成啥样了?”说话间,小张指了指“奥迪”。小张其实是在炫耀:你别装蒜了。我们开的是奥迪车,你还猜不出什么身份吗?你一个骑摩托的小工人,赶紧识相地赔钱才是明智之举。自古民不与官斗。
果然那人看了轿车后,眼皮耷拉了下来。人单身孤,目前只能忍气吞声。
李蓝看了杨柳成一眼,低声说:“杨书记,咋办?要不咱……”
杨柳成还没有表态,李蓝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县委书记常龙的电话,急忙走几步来到人少的地方。
“常书记,我是李蓝,正往县委赶呢……”
电话里,李蓝感到了常书记冷冰冰的语气:“李蓝,你胆子不小啊。昨天一天找不到你,到现在你还在躲……”
“常书记,我们在路上撞车了。”李蓝顾不上解释,直接说出了结果,“我和杨书记在一起呢。”
“哦?没事吧?你们没伤着吧?”听到撞车了,常龙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小事情,我们想办法在20分钟内赶到。”
“你是要给县委、县政府一个说法的。”常书记挂断了电话。
李蓝走到摩托车主人面前,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
那人说:“你先送我上医院吧。”
小张恶狠狠地说:“你做梦吧!还想讹人?”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谴责小张嚣张。杨柳成一语未发,铁青着脸站在边上,双手叉腰。倏忽间,李蓝想笑,都什么时候了,杨柳成还一副领导姿态。看来人当官当久了,不知不觉地,行为举止已经融入了血液,恐怕连擤鼻涕、脱裤子都有了固定的姿态。
李蓝急忙给副乡长庄文亮打电话,让他带着张无闻和乡派出所所长来一趟。说自己与杨书记在城关镇十字路口撞车了。
李蓝又走到摩托车主人面前,说:“老乡,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还有点事,留下司机在这里处理事情。我已经联系了120,马上就到。让他先陪你上医院看看,具体怎么处理这事,让交警来办,你看行吗?”
那人说:“反正是你们撞了我,当官的也要负责。”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说:“是啊,当官的撞了人要跑。”
李蓝看一眼杨柳成,拉拉他衣服,说:“杨书记,咱们打车走吧。”他交代小张留下来处理,特地叮嘱道:“不要吓唬人家,该咋处理咋处理。庄乡长他们马上就到。”
李蓝和杨柳成拦到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地向县委大院奔去。
5.迈步进县委
一进县委大院,杨柳成好像换了个人,顿时精神焕发。尽管知道今天还是挨训科目,但杨柳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懒散的老头儿样。
李蓝一踏进县委这座老式红砖楼,就总感觉它像个大冰柜,分为冷冻、保鲜两个区。一般的工作人员,被分在“冷冻区”,思想僵化,办事拖沓,浑身无力。而分在“保鲜区”的领导们,却是滋润得很,光彩照人,很有官员气派。
能够到这个地方工作,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那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在这里,只有极少数印堂发亮的或者浑身像装了机关一样灵活的人,最终会从“冷冻区”搬到“保鲜区”,甚至重见天日,到各个科局或乡镇任一方诸侯。其他的,则整日里被那些枯燥的文件所包围,精神萎靡不振。端个茶杯在科室间串门,是最大的健身运动。
可就是这些没精神的人,一旦发生重大事件或者上级重量级人物光临指导,顿时像服了兴奋剂一样精神饱满,走路也脚下生风,像踩了风火轮。
今天就有点这味道,大家都知道“老板”正在气头上,哪个不长眼的要自触霉头,那是自讨没趣。李蓝一进县委大楼就暗暗吐了口气。
平时他很少来这里,除非是参加不能缺席的重要会议。李蓝属于没有当官本性的人,不像有些人时时处处总是一副官样,杨柳成就是此类人中的代表。
李蓝摆摆手,示意杨柳成先停停。他探头向综合办公室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综合科科长廖池默,他招招手,廖池默走了出来。
李蓝轻声地问:“还在生气吗?”说话时把头扭向常龙的办公室。
廖池默正是县委书记的御用秘书,也是李蓝的同学。虽然他看不惯李蓝风风火火的脾性,但两人关系一直很铁。
廖池默拉着他走了几步,其实也就是短短几步,李蓝感觉到廖池默的手冰凉无比,他知道朋友是真心为自己担忧。他从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将来如何,一定不能忘记这个同学。
廖池默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可千万别犯你那牛脾气,我跟老板这么久还从没见他拍过桌子。”
“最坏会是什么结果?”李蓝问。
廖池默看了看几步之遥的杨柳成,拍拍额头:“不好说,但够戗得很。记住一条,少争辩……”说完捏了捏李蓝的手臂。
李蓝知道,在这非常时期,距离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这么近,廖池默和自己说这几句话是担了风险的。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后背呢。这些眼睛具有U盘的存储功能,一旦到了适当的时机,就会回放今天这个瞬间。廖池默给李蓝透气,等于出卖了常书记。博弈的双方,最怕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还好,这是不对称的博弈,常龙是上级。官场上,如果是同级的对抗,知道对方的情况,就已经是胜算在握了。
杨柳成看他们俩嘀咕,就轻轻咳嗽几声,然后轻轻地叩县委书记常龙办公室的门。廖池默对李蓝说:“记住,别争辩……”李蓝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