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鲁恬林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老弟,握好了是法宝,弄不好就是定时炸弹。”
本来李蓝想去劝劝庄文亮,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张无闻悄然走了进来,不一会儿,小玉也蹑手蹑脚地躲进屋来……
而杨柳成此时正坐在庄文亮的屋里,动情地讲述着。
10.各显其能
一出李蓝的办公室门,张大炮就叫:“哎呀,山人自在……”
突然看到杨柳成从庄文亮屋里伸出头来,他吓得吐了吐舌头,愣是把后面的那句“给个皇帝也不换”咽了回去。走到墙拐角处,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算是出了恶气。本来还想踢墙,忽然想起上次踢墙崴了脚指头,就无奈地放下了脚。
记者采访后的第四天,为了避嫌,李蓝开着乡里的轿车去了和婉村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老板是张大炮的同学,人可靠又老实。他交代张大炮向杨柳成汇报完记者采访秘闻后开三菱吉普来找自己。
一汇报完,张大炮就猴急猴急地驱车直奔和婉村废品收购站。后备厢里放着张大炮买来的吃喝杂品。张大炮知道,李蓝是因为心里烦躁才上这儿来的。为了减少人多眼杂的麻烦,张大炮专门购置了简单的吃用。
张大炮一进门,李蓝就问:“那天忘了问你,有人问谁是开发区主任了吗?”
“问了,好像是高飞非常憎恨的那个高瘸子。”
“高瘸子?嗯,可不是嘛!要不是他这次硬来,也不至于招来大黄蜂。真是个土财主!”高瘸子仗着自己是政法委书记杨毅的小舅子,否则他也不敢这么横行霸道。
李蓝看着张大炮往屋里搬饮料、方便面,说:“大炮,我看你是越来越油滑了,也知道该咋办事儿了?”
张大炮呵呵一笑:“全仗领导栽培有方。”说着还抱拳道谢。
李蓝清晨上班后,直接就来到鲁恬林的办公室。
看到李蓝,鲁恬林微微怔了怔,说:“李乡长,你几乎不登我的门,今天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
“正义之风。”
“哦?我是正义女神?”鲁恬林撇了撇嘴说。
“大姐,你觉得咱黑豆乡目前最主要的矛盾在哪里?”
“你是考验我还是想摸我的底?”
“什么都不是,真诚地想听听您的意见。”李蓝一脸庄重。
“既然你问到了,我就简单说说。当前最主要的,是如何尽快实现经济的良性循环。”鲁恬林用食指点着下巴,沉思片刻,“实际上,要想有政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攥紧钞票。可一说到钞票,我就想多说几句。你也知道,我负责的是保证干部思想不走形。”
李蓝赞赏地看着这个近40岁的女人。
“实际上,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就很容易陷入一种迷茫状态中。有时候自己明明使用了权力,还不以为然,自认为是很普通的事情。如果任权力泛滥,就会鱼肉百姓,甚至成为败类。”鲁恬林的用词非常重。
“败类”两个字,有一种金属的质感,让李蓝惊悸了一下。
“可你知道,咱乡里的情况……”李蓝欲言又止,隔窗指了指杨柳成的办公室。鲁恬林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这时,李蓝的电话响了,是乡派出所所长李晓光打来的。李晓光说:“那天处理撞车的那个骑摩托的,结果人家死活不认账,后来就把那人带回乡派出所了。谁知道今天一早才明白,他是‘山川钢铁公司’老总的堂弟。刚才老总打来电话,说想见见杨书记。可杨书记一口回绝了。要不你见见他?”
“我看这样,你问问杨书记,毕竟是把杨书记的车撞了,总得知会他一声不是?”
李晓光为难地说:“杨书记的脾气你也知道,不表态。你说……”
李蓝忽然想起刚才鲁恬林的话,就说:“你大权在握看着办,需要我出面的,你安排吧。”
挂断电话,李蓝怕引起鲁恬林误会,就随意地说:“那天上县里,山川钢铁的人把杨书记的奥迪车撞了。李晓光把人带回所里了,一调查才知道撞车的人是蒋思成的堂弟。”
鲁恬林急忙说:“你去看看吧,别等事情弄糟了,就被动了。”
李蓝边出屋边说:“改天一定好好听鲁书记教诲。”
鲁恬林连说:“不送了,我还要下乡落实几所小学校舍重建的问题,都各自忙吧。”
李蓝走到院子里,正好碰上乡副书记郭跃要下去检查遗体火葬的事情。郭跃皱着眉头说:“缺德的事都让我干了。”
李蓝宽慰他说:“上面的政策,你我能扭转吗?你看看我,都快熬成老头了。”
郭跃上了一辆面包车走了。
李蓝这才想起,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马上要进入夏收了,成立夏收禁烧小组迫在眉睫。李蓝请示杨柳成后作出部署:杨柳成任组长,自己和另外一位副乡长任副组长。党委委员、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张大炮以及几个办事员任组员,不间断巡回下乡检查,确保收割机及时安全收割。农民种了一季的粮食,这时候最是心焦,一定要加大宣传力度,让大家认识到纵火的严重性。
“庄乡长呢?”党委委员顺便问了一句。
“让他在乡里负责值班吧。”李蓝果断地说。
一大摊子事,自然就想到了庄文亮,李蓝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这时候他是怎么想自己的。
“乡长,还有一件事,之前联系的省城客商来看桃花谷景区开发的人今天也要到。”
“知道了。”李蓝上了吉普车,又喊上小玉去县车站接省城来的张老板。他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三菱吉普是自己从高立那儿借的,又不是贪污。他自己安慰自己。
11.率性的人
黑豆乡的铁矿比种下的黑豆种子还旺盛,一夜一夜嗖嗖见长,越挖越多。每天晚上,黑豆村的老百姓都能听见地下“轰轰”的放炮声。地下都挖空了,就剩下薄薄的一层土支撑着。老百姓像在气球上住着,总担心哪天气球“砰”的一声破裂了,恐怕直接跌入18层地狱都有可能。
可那些矿主们,腰粗得像水缸。人家是大拇指,普通小老百姓连小脚趾都算不上。哆嗦几下都得赶紧扭转身,别让矿老板们看到了,否则,说不定哪天就倒霉了。
按说有资源的乡镇本该富裕,可采矿的都是有关系的人。干预操纵之下,黑豆乡的人守着肉锅,却只能闻到肉香吃不到肉。这是一种揪心的疼痛。李蓝就是想慢慢扭转这种状况,才成立了开发区。
在黑豆乡的疼痛中,山荒了,人野了,闹事的多了。高飞就是一个不省心的鸟人。就是他,使得李蓝又黑了几分、矮了几寸。
李蓝黝黑,中等身材,单眼皮,板寸头,衣服永远笔挺,怎么看都像个销售员,可他偏偏成了乡长。其中的玄机,连李蓝自己都不清楚。
他大学毕业后本来准备留在省城,可在乡机械厂当厂长的哥哥非要他回到本地工作。父母去世早,无可奈何,李蓝只好听从哥哥的安排。他先是从文书干起,然后几年时间里不断变化角色,党委委员、办公室主任、副乡长,后来原乡长突然患脑溢血辞世,而那时他是最年轻的副乡长,恰好市里领导来视察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他给领导作汇报,市里的领导听得乐呵呵地笑了个够。
机遇忽然就降临到他的头上,县里提名他做了代理乡长。没几天,人代会通过,顺理成章,李蓝成了黑豆乡名副其实的行政长官,这一年他36岁。
其实李蓝心里明白,在他当官这件事情上,嫂子是出了大力的。因为嫂子的娘家哥在省城工作,据说是个清水衙门,但级别不低。
在中国,级别是盘大餐,味道很鲜美,可以吸引很多人伸出鼻子闻。对比自己级别高的人,当官的心里总是以为多攀高枝多条路。
对于这些,李蓝懒得打听。自从三年前妻子出车祸去世后他本想稀里糊涂地过舒坦日子,没想到被大哥大嫂安排,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做了乡长。
大嫂一见他回家就说:“二弟你运气好,一下子省了十多万。”李蓝不以为然,当个乡长值这么多?大嫂就笑他傻人有傻福。
正当黑豆乡采访事件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李蓝奉县长之命偷偷去了北京,到他的同学那里采集信息。此同学现在成了中央某部委的司长,虽然还是和原来上学时那样的干练,但性情已经像胡须一样干净柔顺了。听李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他才明白:乱占耕地。这在中央三令五申严格控制的风头上,的确是有点难办。
但同学最后说:“你放心回去吧。一是要赶快把反映问题的农民稳定好;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手续补上来。”亡羊补牢,确实是一着好棋。
李蓝拽着同学非要请他吃饭,让同学选地方。坐在硕大的桌子两端,孤零零的两个人谁也够不着谁,像国共谈判代表一样吃着饭。说话声音小了怕同学听不见,声音大了又显得自己老土。算账的时候李蓝才深刻体会了北京作为首都的气派,差点吓出胃下垂,一桌吃了3600元。
没想到,自己认为是要掉官帽的天大的事情,在同学眼里,只要亡羊补牢就行了。李蓝一路走来一路感慨,羊是找着了,但怎么个补法,补的羊圈好或不好,全看事态发展如何了。
回到家,李蓝才知道,自己上京一趟,算是白忙活了。
12.还是丢人了
记者没有说满意,也没有说不满意,临走还吃了杨柳成书记安排的一顿饭。
记者一走,派出所所长李晓光就马上控制了高飞。理由是他以前贩卖文物的事情有了新进展。农村乡镇的派出所所长处理事情,基本以抓为主。中国农村几百年的文化积淀在老百姓脑子里形成了惯有的思维:一被抓进去,就完蛋了。所以派出所工作才能在“抓”中有所建树,而且屡抓不爽。
派出所抓人时,很多时候颇有点像用脚踩住鸡身子,要宰杀的样子。也正是这样的姿势和动作,让老百姓怕被抓,因此也就时常显得顺从,上级的文件虽然看不懂,但绝对要执行,否则,就要被“抓”。
高飞就是这样被抓的。
蹲在派出所狭窄的屋里,高飞没有惊慌,反倒显出了少有的镇静。以前他来这里时,也总是摆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样子。可这次,他倒像个斯文的学者,所长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你倒卖文物多少年了?”
“我没有倒卖过。”
所长冷笑一声说:“没有倒卖?那你怎么在这里?别人怎么不来呢?告诉你,不交代不等于没有问题。说,倒卖文物多少年了?”
“三年了。”
“具体说说都倒卖哪些文物了?”所长吃了一惊,继续追问。
“有小孩脖子上拴的铜钱,有妇女装咸菜的瓷罐,有当年修水库时的铁锨……”所长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你把老子当猴耍啊!”
就因为他的这一脚,高飞开始绝食了。整整两天,水米不进。一看要出人命,所长向杨柳成紧急汇报。杨书记亲自接见高飞,他说了一句话:“我要撒尿。”
就在杨柳成和所长李晓光的眼皮底下,高飞戴着手铐从厕所里尿遁了。
“便宜了这小子。”所长踢着厕所里一块由手纸裹着的石头说。
李蓝回来的时候,正是高飞跑了的时候。张大炮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全部情况。
完了。李蓝绝望地望着乡政府院内的柳树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重重地砸了树干一拳,柳树上忽然飞出几只惊慌失措的乌鸦,盘旋着,飞走了。
李蓝对张大炮说:“改天找个人,上树把这乌鸦窝捣了。堂堂乡政府,住着乌鸦,晦气。”一股冷气从腋窝里猛地钻出,在乡政府的大院里四处碰撞。那股冷气,在夜里七点的时候结了冰。
低沉哀怨的音乐声中,老百姓声泪俱下,很像在控诉地主老财一样。李蓝自己看着都有点眼窝发热。还是人家大记者采访出来的东西有深度啊!
新闻里播放的黑豆乡书记杨柳成不但没有丝毫的羞愧感,反而很有风度。他声嘶力竭地说:“老百姓不容易,我们也知道失去土地的老百姓很困难。可我们发展经济也是为了他们呀。至于手续,还是等乡长回来后给你们答复吧……”
等于向全国发表公开声明,他这个书记是傀儡,做不了主。这件事是乡长主管的,没他的事情。杨柳成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把手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宁愿豁出去,也要让李蓝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一把脸,灭灭李蓝平时骄横跋扈呛自己的傲气。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最少也是各打五十大板。出了事,你李蓝一走了之,当初风光时的劲头哪儿去了?
对着电视,李蓝骂了一句:“老狐狸。”虽然老杨一再想暴露李蓝,但整个新闻看下来,故事的焦点应该是高瘸子——一个没有土地使用证、违法占地的民营企业家。
北京的同学打来电话,声声带着拐弯刺地说:“怎么搞的呀?都说好发内参了。你们怎么可以把当事人抓起来呢?他戴着手铐就来了北京,像什么话?不是说你老同学,你真成了土皇帝了,当初大学里的理想和文明素养哪去了?”
李蓝瘫软地卧在床上,直到小玉在电话里说:“你来一趟。”他才打起精神,到车库里开出三菱吉普向小玉租住的小院驶去。
一进门,小玉就骨酥筋软地趴在他的肩头抽噎:“你不会出事吧?总不至于要坐牢吧?不是已经处理了庄文亮吗?电视里咋还播放啊?这么说你去北京白忙活了?”
“哪能呢?我是给公家办事,又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放心吧,不该,不该……”当说到“不该”时,不光小玉,连他自己也吓得心脏夸张地晃荡了一下。
让庄文亮当挡箭牌本是县委主要领导的意思,尽管已经处理得很及时、很到位,可这次电视播放的采访究竟会不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李蓝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空落落的心,像飞在天上的风筝,忽忽悠悠,忽忽悠悠……
“丢人了,丢人了。”他默念着,浑身瘫软地倒在床上。
13.携手搞开发
前天陪省城的客商看了桃花谷景区的旖旎风光,张老板对开发景区很有兴趣,一个劲儿地感叹他们守着这么好的自然资源没有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
李蓝也一个劲儿地说我们早有心开发了,只是没有遇到像张老板这样既有眼光又有实力的企业家。
“只要你来投资,我们黑豆乡给予全力支持,一路开绿灯,绿到你开心为止。”
张老板说:“你们守着聚宝盆哭穷,很令人深思啊!这里夏天有这么好的自然大空调,度假、旅游、赏田园风光、游农家乐园,多可观的开发前景啊!”同行的人也对将桃花谷开发成景区一事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现在的桃花谷景区,只是黑豆乡自己开辟的几条土路,简单地修葺了部分景区内的几座凉亭,甚至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目前免费对游人开放,但一直没有打开局面。
那天中午李蓝要请客,没想到张老板他们坚持要吃农家饭,于是只好找了家比较干净的人家,安排他们吃了野菜、红薯、南瓜等农家饭。李蓝还一直担心人家会失去信心撤资,毕竟自己作为主人,没有尽到责任,慢待了他们。可看起来他们一点失望的情绪也没有。
昨天电视里播放了新闻,弄得李蓝一整天无精打采的。县里领导竟也没有打电话来质问,自己更不好主动找上门挨骂,听天由命吧。
一早起来,他洗漱后,急忙来到杨柳成的办公室。今天省城的张老板要走了,考察了两天,说什么今天也要给人家饯行。他希望杨书记代表乡里的一把手出面接洽一下。
杨柳成慢条斯理地说:“李蓝啊,对于开发景区,我是一百个支持,举双手赞成。可你知道,我牙不好,荤菜吃不了。慢性胃溃疡,素的也消化不了,扯扯拽拽弄半天菜,扫大家的兴致。你去吧,全权代表咱乡。况且,你是乡长,这主应该能做了,本来这就是政府的事情嘛。”
一番话呛得李蓝无法张口,只得悻悻地走出来。
李蓝喊来张大炮,吩咐他:“去山川宾馆,定个规格高一点的房间。”
“几位?”张无闻问。
“我算一下,我、郭书记,两位,对了,再算上鲁书记,七八个人吧。”
张大炮急忙找车上县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