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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形势严峻(3)

“笃……笃……”轻轻的两声,却像敲打在李蓝的心脏深处。这一刻,他忽然后悔自己不该当这个乡长,做贼一般难受。此刻的李蓝,像站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的囚徒,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知命运会把自己抛向何方……

6.书记教导

常龙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二人进去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下,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

少顷,常龙抬起头来,看见他们在长沙发上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怎么?还要我给二位倒水?”常龙端着茶杯走过来。

“哪敢哪敢。”李蓝急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水,递给杨柳成一杯,自己端着一杯。

常龙肥胖的身躯陷入杨柳成旁边的沙发里,两手捂着杯子说:“说说吧。”

“常书记,我知道,我们又给县里抹黑了……”杨柳成谨慎地盯着常龙说道。

“柳成,你休息一下,让李蓝说说。”常龙点名要李蓝说话。

“常书记,是这样的。我们乡的高立不是搞了个磁选厂嘛,盖厂房要占用点地,所以就一户一户地和老百姓商量……”

“高立?”

“嗯,就是那个,腿脚不利索,政法委杨书记的……”李蓝说。他本想说出高立是政法委书记杨毅的小舅子,看到常龙不感冒的样子,吓得没有说出口。忽然想到,已经一晚上了,常书记应该早知道了。

“哦?听你李蓝的口气,他高立胆子不小啊!是不是你给撑的腰?”

“常书记,我哪敢。占地……”

常龙忽然站起来,走到李蓝面前,弯下身子问:“地是你家的?还是我常龙家的?”

李蓝被噎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简直是胡闹!你不知道占地需要国务院批准吗?手续呢?这么大的动静,你李蓝一个乡长就敢做主,我看你胆子可够肥的。”

李蓝额头又沁出了汗,忙说:“他们是租用。”

“你少给我上眼药。租用,谁批准你租用的?国家的土地是谁想租就可以租的吗?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就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一套。国家三令五申强调稳定、和谐,你这是在干吗?还搞什么连根拔起,你以为这是封建社会,他是地主老财,想咋来就咋来?如果是地方恶势力,一定要坚决取缔!”

常龙的一番话,让杨柳成和李蓝不敢再看他的脸,端起杯子只管喝水。

李蓝忽然想起廖池默交代的“不争辩”,立刻对常龙表态:“回去,我就让他们想办法弥补群众损失,有多少赔多少。”

“这还是个办法。”常龙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们是没有审批手续了,知道捅了多大的篓子吗?我都要作检讨的……”

李蓝一听到检讨,好像听出了希望,难道常书记已经心中有数了?忽然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在乡政府熬夜时,常龙一定早已接到市里、省里的消息了,也一定明白了这浑水的深浅。

虽然李蓝自己没有背景,但他知道,在官场上有一把足够大的遮阳伞,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骄阳炙烤时可以躲到遮阳伞下的阴凉处歇息。

此刻,常龙桌子上的电话骤然响起,常龙走过去拿起那部红电话:“嗯,我是常龙,昨天就该向您汇报的。我争取中午以前赶到。”

电话里,天驼市委书记周兴说:“了解得越彻底,越有利于我们开展工作。毕竟你们山川县给全市争了光嘛!该处理的着手处理一下,老百姓不是用来让我们愚弄的。常龙啊,别光急着往这儿赶,慌了手脚。要把尾巴扫干净,越快越好。”

常龙说:“周书记,您放心,我一定对相关当事人严肃处理,绝不手软。”

“常龙啊,记住一句话,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常龙挂了电话,在桌子前站立片刻,沉思良久,忽然问:“分管土地建设的是谁?”

“副乡长庄文亮。”杨柳成小心地说。

常龙对李蓝说:“喊一下池默。”

李蓝急忙到综合办公室喊来廖池默。

“你准备个材料,我马上要去市里见周书记。着重阐明两点:一是非法挪用山坡地,情节严重。二是准备撤销庄文亮同志黑豆乡副乡长职务。去吧。”廖池默急忙去了。李蓝一听就听出了意思,“山坡”地,多巧妙的语言啊。山坡地,自然就不重要了。这时,他暗暗告诫自己:真得好好学着点,如何巧妙地化解陡然而至的危机,这才是官场上的最高学问。

常龙拿起电话跟纪委书记打招呼,建议纪检立即对黑豆乡副乡长庄文亮展开调查,黑豆乡乱占地问题很严重,非常时期,动作要快。

“简直是乱弹琴。”常龙声音不大,但李蓝和杨柳成的心顿时揪成一团麻。“对了,柳成、李蓝,你们各写份检查,一定要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给你们一个党内警告。但千万别侥幸,这事儿还得看情况再说。”

李蓝和杨柳成一前一后走出县委书记的门。

李蓝却听到常龙喊:“李蓝停一下。”

他急忙回头走回办公室,常龙拍着他肩头说:“年轻人,思想别背包袱,开发区的事情还要搞,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回去立即让高立把毁掉的麦田补种上玉米,懂吗?”李蓝倏地明白,常书记对自己是寄予厚望的。他就差举起拳头宣誓了,看来书记对自己还是基本满意的。一定要好好干,给书记争光。

李蓝走后,常龙坐在办公桌前,拿着电话说:“你那个小舅子的屁股,你不擦谁擦……”

走出县委大院时,李蓝给廖池默手机发了条短信:我走了。改日你剥皮抽筋,放我多少血我都认。谢谢。

7.张无闻其人

张无闻原先在乡中学教书时,初中的学生还真是蛮喜欢他的。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让人怀疑他是否成熟。事实上,他还真的不怎么成熟。校长和同事们都这样说。

其他老师在课堂上总是板着一副面孔。可张无闻上课简直就是故事讲坛。他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讲,有时候站着讲得不过瘾,他就溜下讲台,在课桌过道间走来走去地讲。上课没个上课的样子,作业让学生自己布置,教材让学生自己讲。他坐在台下,俨然一个学生。校长和很多同行很鄙视他的做法。可没有办法的是,他们班级的成绩考一次是乡里第一,再考一次还是第一。成绩,才是亲娘的孩子。有人疼有人爱。

都说应试教育会毁了孩子,可在只有成绩才是检验学生成就的唯一标准的时代,他能让成绩说话,颇有点像娶了个丑婆娘,偏偏是个持家的好娘们,不顺心但也只能无奈地佩服。

因为这个,张无闻没少得意,说这叫素质教育。素质归素质,成绩归成绩,但年终的模范却总是没有他的影子。大家看不惯他得意忘形的样子。

张无闻爱杯中之物,酒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一杯白酒,他硬能咂摸出子丑寅卯来,说出独特的生活小调:

够朋友不是朋友,

真朋友总是没有,

失意美酒知人心,

得意时臭味相投。

然后就是那一声怪叫:“哎呀,山人自在,给个皇帝也不换。”头发脏兮兮、邋遢随便的他,在学校里成了异类。同事遇到教学难题了,找到他总是被他几句就解释得恍然大悟。

很多人感叹他是怀才不遇。可每每有领导听说他的故事后,看他的样子,大有小人得志,猫狗升天的模样。

就这样一个人,还挺爱管闲事。不光管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他也管。

前几年,乡教办主任让全乡小学摊派教辅,他就不同意。不同意也得执行。他就把教辅上的错误之处用红笔圈出邮寄给县教育局。局长正好和乡教办主任是亲戚,就告诉主任揭发他的人是张无闻。教办主任恼羞成怒就扣发他的工资,结果他领着学生就在乡政府门口悬挂条幅:没有工资的老师真可怜,主任好比南霸天。

也许,正是这种怀才不遇的憋屈,让他爱上了喝酒。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一手拿着胡萝卜,一手握着酒瓶,是经常事。

教办主任看见他就像发现了绿头苍蝇,猫着腰躲他。躲归躲,主任可发话了,谁要是不想当校长了,就替张无闻说好话。因此,县里广播站两次抽调张无闻去当编辑,都被组织“好意挽留”了下来。害得他白买了衬衣和西服。

像张无闻一样的人多的是,是丑角还是反面人物,只有自己知道。只不过,很多像他一样的人,没有他表现得另类,没有他这份坚守。小人物里,这些有才的角色,就湮没在生活的茫茫海洋中,充当着垫背的角色,任由自己的亲人鄙视、同事误解。还有些人,到老都不服输,留下了犟驴的口碑。

生活中,大家都爱化妆上场,唯独张无闻,素面朝天,本真出场。

要不是李蓝发现他,可能他只有郁郁不得志一辈子了。那一次,张无闻端着啤酒歪歪扭扭地把酒洒了李蓝一裤子,慌里慌张地给李乡长擦裤子,却弄疼了李蓝的“人根”,李蓝狠狠地骂了他几句才算了事。

李蓝说:“喜欢的就是你这可爱的样儿。”扭头又对司机说:“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这人能说真话,肯干事。”

可张无闻却一开始就说了句让李蓝下不来台的话:“咱可不能卖车啊,乡长。”

8.绝不卖车的乡长

黑豆乡是山川县16个乡镇里最穷的乡,全乡人口不足4万。所有的乡长书记都是一届一换,谁来这里都是走马灯。机关里的人来这里,权当看山景、锻炼身体了,权当是领导把自己放在大氧吧里补氧来了。但从这里出去的领导全部上调到高位,因此才有了“补血乡”的美誉。在黑豆乡虽然苦,但他们都知道苦日子不会太长,因此多数时候是糊弄事。乡机构基本属于半瘫痪状态,只要人们不扛着枪上街扫荡,就太平无事。

闲得乡干部没事干,就学小媳妇嚼舌头。一只麻雀爱上一头牛这样子虚乌有的事情,在黑豆乡硬能给你说是亲眼所见,你要是不听个够,描述的人能撵到你家席梦思床上继续说。

在李蓝上任之前,据说乡里出了件蹊跷事,才引出来张无闻说李蓝别卖车的那句话。

据说张无闻的一个初中同学,顶替原本在乡政府里做饭的老父亲进了单位,当上了厨子。后来,这厨子学会了开车,就给乡长开车。

厨子说,开车其实和做饭一样简单。开车是动脚踩油门,用的是巧劲;做饭是动手搅油锅,用的是搅劲。做饭是双手揉馒头,左揉揉右揉揉;开车是双手转方向,左转转右转转。

那乡长最后升迁的时候,因为嫌自己捞的钱少,就跟张无闻的同学——曾经的厨子,后来的乡长司机一起去吃饭。等吃完饭出来,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就蒸发了。后来这事情就不了了之。听说乡长后来给了他同学一万块封口费。

所以张无闻在李蓝发现他、准备提拔他时,才说出了“千万别卖车”的话。意思很简单,你要是卖车的乡长,我就不伺候。

李蓝是刚上任来视察学校时“偶然”发现了张无闻,可张无闻不但不报恩,却上来就说这话,真是脑子进水了。李蓝原谅了他,还鼓励他说:“都像你一样,咱黑豆乡早脱贫了。你是黑豆乡的一门炮啊。”从此,张无闻绰号“张大炮”,这是乡长亲赐的绰号。“张大炮”从此成了李蓝的贴身“间谍”。

其实大家不知道,李蓝上任的第一天下午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窗外眺望时,看到了在乡政府的土路上,张无闻骑着那辆三角架缠满蓝胶布的自行车往中学走。

这个古怪的人,骑着这个自行车已经七年多了。李蓝来黑豆乡上班第一天就看到了这个清贫的老师。后来慢慢听闻了一些他的故事,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这份坚守。

李蓝决定找这个骑自行车的人谈谈,尽管他只是位穷教书匠,但李蓝知道,像他这样坦然而古板的教师,是最靠得住的。

张大炮说了那番话,主要是怕自己贪污。于是,李蓝就老借矿主高瘸子的三菱吉普,无形中还为乡政府省了一笔开支。李蓝向高瘸子借车时说:“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用你的车。但这不算你给我送礼,只能算借。”

高立哈哈大笑:“乡长借女人都行,别说是车。”

别人叫他高瘸子,高立一点也不恼。他以前在乡东头的肉铺里卖肉,后来他姐夫县政法委书记杨毅给他找了这个矿井,让他当矿主,负责收钱。

矿井背后有多少股东,高瘸子从不过问。头脑简单的人就这点好,不该自己知道的,从来不多问。只要有他吃的、喝的、玩的、乐的,高瘸子什么闲心也不操。

9.处理意见

这天一大早,杨柳成破天荒地早早来到乡政府。

自从李蓝当上乡长以后,乡政府的签到簿才算真正起了作用。他最讨厌干事情拖拖拉拉的作风。一忙起来,李蓝连时间都会忘记,但大家还是喜欢跟着他。

虽说乡里人的素质参差不齐,但每个人,都希望能发挥点自己的作用。可一任一任的乡长、书记,走马灯似的换,唯独乡里的这些人,像鱼肉干一样,死巴巴的,没有一点变化。反正干好干坏没人评价。但凡有点思想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没人评价自己。哪怕是给自己一个坏评价,也比不评价自己要好。即使领导讨厌你,说明他心里还记挂着你,说不定哪天自己做对了事情,就有扭转局势的可能。

8点30分,杨柳成把大家召集到东边办公楼的二楼会议室开会。

首先是宣读县委文件:鉴于在此次征地工作中,部分企业为了谋一己私利,强行乱占农民土地,分管土地建设的副乡长庄文亮监督不力,以致发生了严重的失职行为,应该负主要责任。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撤销庄文亮副乡长职务,保留副科级待遇。给予杨柳成、李蓝党内严重警告一次。

大家开始叽叽咕咕地讨论。

杨柳成大声地说:“回头大家传阅一下文件。这次县里的主要领导都很恼火,我们黑豆乡先进的事情没一件,反而给县里招来这么大的麻烦。主要也是我没有带好头,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

然后开始分配工作,市里组织的计划生育检查团马上要来乡里检查,这次一定要仔细排查,确保无一例计划外生育。

计生办主任急忙表态,一定完成这项艰巨任务。

接下来杨柳成让土地所所长表态,什么时间能确保被占用的农民土地种上玉米。

土地所长一看杨柳成动真格的了,急忙说:“三天以内,全部恢复土地原貌。”

正在杨柳成井井有条地分配任务的时候,庄文亮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会议室的大门受他情绪感染,在他身后来回晃荡。众人的心脏也来回晃荡着。

大家都默不做声,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庄文亮被当做了替罪羊。有些人扭头看李蓝,李蓝却只盯着杨柳成的脸。

最后,杨柳成问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大家没有言语。

最后李蓝说了句话,大家都记在了心里:“同志们,黑豆乡要变了。变好变坏,全在大家。”

大家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揣测李蓝的话。

难道黑豆乡还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虽说大家都猜不透李蓝话里的意思,但都清楚一件事,这时候搞条件、讲要求,无疑是自寻死路。

李蓝心情复杂,他走在最后,边下楼边想:让庄文亮走到第一线,以后自己是不是就没有威信了?会不会有人说自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庄文亮可一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啊,为开发区的事情跑前跑后从没半句怨言。以后自己的工作还能像以前一样展开吗?

他知道,一个人一旦被大家鄙视,大家都会唯恐不及躲避他。自己真的不是抓替罪羊玩手腕的人,如今他的内心正遭受煎熬。

走到楼梯口,纪委书记鲁恬林正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李蓝走过来,她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

简单的一句话,李蓝却感动得想握一下鲁恬林的手,但他忍住了。看来鲁恬林没有看扁自己,没有像某些人理解的那样——是自己搞活动走关系,为了保住自己才牺牲庄文亮的。

“谢谢你的理解,恬林姐。”

“李蓝,你知道为什么不动你吗?”

李蓝一脸惊愕地看着鲁恬林,自己确实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出了县委大院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可能是领导爱惜人才,现在听鲁恬林如此一问,他知道,自己的理解彻底出现偏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