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头,侧向墙角一株桃花,满枝淡粉浅红细碎的瓣,娇艳如寻常小家碧玉。于是她伸手擦了泪,道:“请你放我与熏儿走,顺便代我问平将军一句话,如果他也想官复原职,娶一个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请你也答应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我答应平将军,可你与那孩子要去哪里?”
“我要与熏儿离开这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眼睛里:“请你现在就放了我们,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不顾平将军了吗?”太后叹:“他如此……”
“就算我不过是在装腔作势,骨气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们何不索性来赌一记,我走了,他若跟来,便是我赢;若不肯跟来,就算我唐流戾气害已,下场薄命也认了!”唐流只追问她这一句:“你可舍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处阳光里琉璃瓦闪闪晶亮,如有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一个声音急急追问:“你肯不肯发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觉得喉咙里燥渴难安,与那日一样唇齿粘滞,于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么会不肯。”
一柱香后,唐流已领了熏儿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熏儿问,路上桃花烂漫,柳条抽芽,小孩子手里摘得满满。
“回家。”唐流道。
“玲珑姑姑呢?还有傅叔叔呢?”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唐流难过,她讨不到玲珑的尸体,无法替她安坟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熏儿看了看她脸色,懂事地,不问了,把手里的花朵送过来:“姑姑,这花好美呢。”
唐流咬了牙,牵住熏的小手一路走下去,时而觉得自己脚步快,时而又埋怨自己走得慢,“或许我的确是在装腔作势”,她愤愤地,对自己说,于是俯身抱起熏,大步走得更快些,然心头又郁郁地痛,强撑了半里路,赌气似地又把他放下地。
转头往来路看,道旁树木繁茂,风很大,吹起一地灰尘,阳光下扬成细细金粉,漫天遍地,飞扑进唐流的眼。她看了看空荡荡的路,想落泪。
原来,薄命是真的。
艳阳繁世下,她只是一个柔弱寂寞的女子,除了伤痕与倔强,一段痛苦坎坷的来路,其他,一无所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了抬手臂,眼角某处血色,转头寻去,原来是夕阳将落未落,灼得彩霞浓赤,投射在路旁一潭水面上,艳红妖丽耀眼。
记得未出嫁时,闺阁里,她也曾做过各种各样的绮梦。有金甲战袍的少年武士,左肩龙,右肩凤,玉带云靴身影蛟若惊龙,每一个少女都有过的幻想,可没有一个女子会经历如她一样。
“或许太后说得对,我终是戾气难驯自讨苦吃。”唐流想,疲倦且悲哀,便继续拉了熏的手,盲目向前走,路上渐渐有行人,农人肩上扛了耕具,手里牵了老黄牛,身后是拎着竹篮的农妇,篮子上的布巾略歪了些,露出一角粗花老碗,里面尚剩下些水。
大路交通处有人骑马抬轿,是家底丰厚的读书人接妻子从娘家回来,‘咿呀咿呀’抬得稳,女子鬓角插了几支珠花,从轿窗处撩开窗帘往外探看。
路旁零星散布各色小吃杂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的老头用细竹签挑了软滑粘韧的麦芽糖,举到孩子面前:“又香又甜又好玩的扭股糖啰……”
唐流与熏儿茫然,这些日子,除了丝绸绮罗繁美宝光的行宫别院,便是青石地板阴冷灰暗的牢房,再见到这样欢欢喜喜百姓生活,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熏儿一连咽了几口口水,不敢明讨,假装问:“姑姑,这是什么呀?”可眼神一早出卖真相,简直是乞求地在看唐流。
“我买了。”唐流莞尔一笑,去怀里掏钱,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接太后赏的包裹,身上分文没有。
“乖,熏,咱们先赶路,姑姑有东西放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就有钱买糖了。”
“我买了。”身后有人说,一手已把麦芽糖接过去。
熏儿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转眼却又亮起来,那支糖重新又递到他面前。
“平叔叔。”他喜出望外,动作飞快,第三个字已慢模糊在塞满糖的嘴里。
唐流蓦然僵在原地,千粒万粒金色粉尘在眼中爆开,弥漫成朦胧一片,濡湿的黄昏。
平转过她肩,急道:“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以为自己跟岔了路,一直顺着大道走,越走越怕,简直怕得要死!”他把她一直拉到怀里,再也不肯放手。
他终于还是来了,唐流欣喜若狂,脸上却已湿了大片,埋在平的肩上,紧紧攥了他衣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痛哭出来。
“都怪我。”平叹:“别哭了,好吗?”
唐流摇头,依旧大哭,眼泪流不停,末了,还在他肩上醒了记鼻涕。
熏儿张大眼,看得呆住,甚至忘记含在嘴里的糖。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人说:“你看你看,如今什么世道呢,面目如此端正的男人,居然也会抛妻弃子。”
“你错了。”旁边的人反驳:“我看倒是浪子回头,本来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平听得耳根阵阵发红,等唐流哭声弱了,扶了她肩,轻轻劝:“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这……这里人太多了。”
唐流这才发觉情形尴尬,擦干了眼泪,又听路人七嘴八舌奇言怪论连篇,‘噗’一声竟笑出来。
平唯剩苦笑:“还是边走边说吧”。
他慢慢告诉她:“我走得慢了一步,是为了向太后讨一件东西。”
“什么?”
“我猜,你一定很想为玲珑立一个衣冠冢。”平道,他从怀里取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展开:“这是玲珑刺杀齐王时,侍卫从她身上扯下的一块衣料,齐王恨极了她,尸体埋身处太后也不知道,我只能找到这个。”
唐流沉默,她伸手过去慢慢抚摸。布料污秽不堪,玲珑死的那个晚上,分明是走入到她梦里告别,就穿了这件衣裳,背后夕阳妖红如血,唐流至今犹记得她的眼睛,清澈、聪慧、寂寞、洞透世情,只是,独独没有留恋。
唐流低下头,将衣料贴在脸上,衣上血迹斑斑,此时又混了她的泪水。
平仰天长叹,再不顾众人目光,上去将她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