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门口果然有人挡着,是夏伯。
这个原本精明强干的老人,一夜之间如老了十年,却依旧保持着他的忠心,在这所被贴了封条的落魄大宅前守着。
“夏伯,”我轻轻唤他,“侯爷在里面么?我要见他。”
“你这个女人,都是你和那个西域蛮子惹出来的事。””他怒,双手紧紧握拳。
我等着,再多几拳或多几脚都是不重要的了,可他到底没有动手。
“我要见他,他是不是一个人在里面,夏伯,你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么?”
“我知道,”他满面悲伤,“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别人打扰他。”
“让我进去吧,我有话要对他说。”
他摇摇头,终于还是闪开了身,“唉,你们两个人,冤孽呀。他在小书房里。”他叹气,不再看我一眼。
我直奔小书房,这是坐落在王府一角的楼房,平时是专用作放闲置的书卷文案,很少有人进去。
进了房间,一眼便见他悠闲地坐在桌旁,一袭白底金绣的锦袍,手里还端了杯葡萄美酒。
我急急地冲来,却见到这样一副情景,不由呆住,站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
“你还是来了?”他微笑站起来,“今天早上起我就在跟自己打赌,颜夕会不会来?我还是猜对了,你果然来了。”
“你又玩什么花招了?”我好像是在做梦,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永乐府没有被封?皇上没有怪罪你?”
“不,”他浅浅一笑,“永乐府被封了,明天我就要搬出府去做我的平民布衣。”
我怔住,一时泪盈于睫:“你……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怕什么?”他反而过来劝我,“做大事总是要担风险的,这次输了我也认了。再说……”他忽然挂起个古怪的笑脸,“你这么鼓足了劲跟我对着干,不就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条路了么?”
我叹气,是的,我一直和他对着干,为了报复他的无情与冷酷,在有些个午夜梦廻时我曾想过会有什么结局,也许终有一天他会亲手杀了我,或是因谋反失败而被斩首,可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倒情愿是看见他死了。
“来,”他伸手牵我,“这么久没见了,上次你又一直在排斥我,我们好好聊聊。”
我只得跟着他,在案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个佐尔倒肯放了你来?”他又端起酒杯,眯起了眼,“或许是你跟他吵翻了?你真的这么做了么?”
我默默点头。
“原来我的颜夕的心还是留了一部分在我这里的呢,”他低低笑了起来,“我总算败得不太惨了。”
“你准备怎么办,”我不理会,抬头看他,“其实做寻常百姓也是不错的,你总是活得太累,为什么不乘着这个机会放下心来看看风景?”
“寻常生活?过路凡客?”他渐渐敛去笑容,“这种日子又怎么会轮到我过?我所中意的,是掌握这天下,而不是被天下所掌握。”
“可谁又能真正掌握天下?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些呢?”
“别说这个了,”他皱起眉来,“输了就输了,多说无益,何必过于强求得失。”复又开颜一笑,“那个佐尔倒设得好计策,这一招够妙,我倒是没有想到。如果他说我谋反,西域必也不能脱了干系,说我大不敬,亏他想得到。”
此时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心里一酸。
“这次真是功亏一篑呢,你知道么,他可真挑了个好时机,乘我人还在宫里时将信呈交给皇上,令我无法分身出来调度兵力,直接将我困在宫中,再来府里抄走兵符名册,这个西域人,果然不简单,可惜竟不能为我所用了。”
“你还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错你,你不再愿意成为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颜夕,就算此时我开口来讨你,你也不会答应了,对于男人,你已完全失望,唉,我真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不是,”我突然抬起头来,“你错了。”
“哦?”他略略吃惊,看我。
“我来是因为我要跟你作个了断!”苏说得对,任何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的,我不能永远这么生活在他的影子下面,我要来和他说个明白,就是死,我也要他死个明白。
我站起身来,第一次,居高临下地凝视他,“柳若坚,一直以来,你都太过于看轻我,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为你牵制住金越或者柳藏书,你何曾把我放在眼里?”
他收起笑来,认真看着我。
“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再能掌握我了吧,你知道你这样算是什么?一个字———‘贱’。”
他勃然大怒,恶狠狠盯着我。
“贱,贱,贱,都是贱。”我一骨脑儿地说下去,还怕什么,心里的话总要说明白的,“以前我也贱,因为得不到你,越是看得到摸不着就越是心痒,整天为你神魂颠倒,可是真要得了你又怎么样,你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能入你眼的不过是别人的江山,这样一个空壳子的男人要来何用,我所在乎的不过是这口气,这就是我贱。”
我停了口气,看着他狂怒的模样,心里一阵痛快,“可你也贱,已是富华富贵,万人之上,仍是看准了不可能的东西,你为何在乎这么些花花绿绿的江山?不过是因为这些江山是你得不到的,你得意了一辈子,却仍是贱得要想看看自己不得意的模样。”
我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指他,“原先把我送出去不过是为了让我自生自灭,能派多大用场就派多大用场,你没想过要再让我回来吧,可后来怎么变卦了?巴巴的和佐尔谈条件,不光是为了要杀柳藏书吧?什么我调教的人不能让别人得了去,这还是你贱,给你你不要,别人拿去了你又眼红,你就是忍不得别人得了你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那时回了你府中我肯委身于你,你恐怕又不会喜欢了吧,我说得可对也无?”
他坐在原位,已是怒得悚悚发抖,这个向来俯首贴耳的小小家奴竟敢如此同他说话,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意的噩梦。
我说得自己也是喘气不止,刚才门口夏伯说了什么?冤孽,可不是,我们不过是一对冤孽。
“你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的,”他强自忍住,“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不是,”我道,“我原是想来劝你,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你不会愿意活下去了。”
“所以你就索性拉破脸,来了记落井下石。”他冷笑。
“我不过是把话给你说仔细了。我吃了你一辈子的苦了,你总也要听我说几句,别人再怎么说我想我都不要紧,我要你明白。”
“你终是决定要和他去了?”他冷冷看我,眼中精光怒射,“你真相信自己可以做子王妃?”
“我做子王妃总比你做皇上来得希望大些。”我心结已开,再无顾忌,“大局已定,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也许,你做不了皇上,我也做不了子王妃,可我们现在却可以把这件事给了结。”
“好,好,好……”他大喝,“这才是我教出来的人呢,真是狠得下心。”举手将酒杯甩了出去,葡萄酒洒在地上,似一摊血。
“干什么?”我苦笑,“想杀了我?来呀,可是何必多此一举呢,你就是杀了我,到了地下我们仍是一对冤孽,这么勾心斗角的日子,这辈子你还没有过够?”
他沉默,不再生气,低着头轻轻把弄着手上的指环,我想起事来,对他道:“刚来时,我见了莎曼,她见不到你很是伤心,她说她不会再和你吵架了,叫你不用生她的气,你可明白了她的心?”
他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懂我的心。”
我心中一动,冲过去拉开他手,果然,他手上的不就是婚礼那天他给我的金戒指,我按下珠子,凤口的针没了。
“你……”我如被雷击,颤声问他,“什么时候刺进去的?真的没有解药可解?”
他默默点头,“想不到这样精巧的宝物,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我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也许他害了我一辈子,也许他不过是个冷酷自负的男人,可我还是佩服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没有人能比他更像是个尊贵的皇族。
“相信我,颜夕,”他牢牢抓住我手,嘴里已不断有血水涌出,“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你明白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脸孔呈现灰白色。死亡夺走了他摄人的美貌,连同他那恼人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