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重手重脚上来捆人,刑部侍郎严密也来了,一见他,我立刻大叫:“严侍郎,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他急急上前,太医随后进门,仔细一查,说是迸裂了伤口,又受惊过度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后,他终于“嗨呀”一声醒转过来。
“金毓。”神志才明白,他便连声不住唤我。
众人傻了眼,他们早把我绑作一团,此时还在地上强按着呢,听得吩咐,严密亲自来给我松绳,他凑在耳边,轻轻道:“金公子,抱歉,请千万美言几句。”
我点头,勉强立起身来,只觉浑身酸痛,手心粘糊糊的,竟全是鲜血,一路寻看过去,发现左臂上有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水,这才明白过来,那匕首上的血迹,原来是我自己的。
走到榻前,看到他果然只是迸破了伤口,胸上留有道划痕,破了几层布帛,毕竟没有渗出血来,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轻唤:“皇上,你怎么了?”
他睁眼看我,见到臂上血迹,不由露出疑问的表情。
“金毓没事,不过是小伤,”我立刻说,“还是皇上福大命大,这样的凶险,也没有伤了龙体。”
他吃力地点头,缓缓嘱道:“把金毓送下去好好疗伤,刘容解入大牢,等日后再发落。”这几句话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一说完,他便又皱着眉头,昏了过去。
是夜,我没有回府,留在宫里陪着晔包扎疗伤,也幸亏这一担搁,第二天,刑部便传来急报,当晚子时有人劫狱,少相子桓脱逃。
消息传到宫中,我便先出了身冷汗,这一步步棋子桓布置得精确,他先故意下牢了几天,又将要挟稳住我,不过是为了等待刘容的行刺消息,如果晔死了,他便有最清白的不在场证据,可刘容一败,不等皇上的处罚下来,他便立即发起行动,转眼逃之夭夭。
晔是第二天中午才醒转过来,知道此事后,他的反应也不比我好多少,半天,方叹出气来,轻声道:“金毓,子桓果然厉害。”
我立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子桓这一脱身在外,不知他还会不会放我离开。
“金毓。”他又低低叫我,走进过去,可见他一张脸孔雪纸般,暗暗透出青色。初涉权场便已身负重伤,他开始知道事态严重,原来这一等的荣耀背后竟是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不由偷偷猜测,在内心深处,他有没有觉得后悔。
“仔细算来,这已是你第三次助我了。”他低低说,房内没有人,他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助,“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
“这都是皇上的福大命大,”我忙推托,这事可不能冒然领功,“一切胜负都有天数,金毓不过是上天安排在皇上身边的一个人,做得也只是自己的本份。”
他满意点头,又说:“你还是坚持要走?”
“金毓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婉言道,“这几次出力都是巧合险胜,论起心机布局,子桓才是当今第一人才。”
一提到这个命中魔星,他的脸色不禁又变了,指尖微颤,想来内心恐惧,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
“你说他逃出后,会同什么人在一起?”他只是不放心,昨日刘容包裹中所有的几封信,都是假的,上面并没有一个字,他确定不了金磊的罪状,可也半信半疑。
其实在这事上,最初引起我戒备的亦是为了这点,想来少相这么谨慎从事的一个人,往日做事滴水不漏,怎么会平白留下这么些信件在人手中落下把柄,当时一见那包裹的厚度,便令我暗暗生心。
我只好装傻:“子桓是过于精明严密的一个人,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与人联手不是他的风格,窃以为,他会先避开锋头,躲藏起行踪来。”
“是这样么?”他不信,却也无言可驳,思前想后只好作罢。他终于说:“金毓,我欠你人情,放心,官位和金牌都会给你的。”
“多谢皇上,”我大喜行礼,经过这事,他已对我心存感激,能放我一条退路,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不过这事得先缓几日,”他轻轻说,“等我伤好一些,再下旨不迟。”
他这是仍不放心子桓,要我留下来看看风色再定,事已至此,已算不错,我不敢催促,只好谢了恩,自回府去。
子桓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的目标应该还是投靠磊,只是,我已不欲再追究,想来经此一役,他也颇伤了点元气,空有满腹机谋手段和一撮人手,短时间内到底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再则,若得他在磊的身边,弥补他的急躁浮动,也可算是助了武林的威风。
如今,我只求远离是非,中原的政治争斗是一潭黑水,含杂着阴郁的血泪汗怨,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会疯掉。
小馨也是这么说,她见我伤口痛惜得落泪,又听得皇上答应放人,才破泣为笑:“我们还是早点走吧,”她不停说,“我不求你升官发达,只要人能平安长久,什么日子都可以过的。”
绮丽并不说话,这些天她变得很多,从头到尾,只默默坐在我身边,紫色眼睛里盛满心事,引得我一再打量,想来,她已不是那个在花园里吃着栗子,笑吟吟地同我聊山里坑里的女孩子了,有些道理,说起来通俗容易,人若陷入了琐事当中,还真是无法轻易释怀,她已经历过段坎坷波折,没有悲哀伤怀,也算硬气坚强。
只是她看来真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不由好奇,借机支开所有人,同她暗地商量:“绮丽,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堵在心里很不舒服。”
“为何事?”
她犹豫不决,与往日判若两人,半天,又求:“我告诉你了,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好,我答应。”一边自己奇怪,她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今天一早,少……子桓来看过我了。”
“什么?”我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心惊肉跳。
“你别怕,他只是来谢我出面相救的事情的,他还说……”她又顿住。
“说什么?”我急了,“绮丽,如今他是在穷途,你可要小心。”
“他不会害我的,”她轻轻说,声音却是坚定,“他只是来问我,愿不愿意同他走。”
“不可以,”我狠起声来,“你同他走?你喜欢他么?再说,现在外面天罗地网的,同他走,是死路一条。”
“你别急呀,我当然不会跟他走的,不过,他说了一些话,令我很不放心。”
“什么话?是不是他威胁你,我看他敢动你一根汗毛,哼,这个白面狐狸精,再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她一愣,马上咯咯地大笑起来,这一下,才又象回到以前的模样,她柔媚地笑道:“知道你对我好,放心,他也是对我很好的,不会对过分勉强。”
我又呆住,眼见她笑语如花,应该有些把握,半天,只好放低声音:“他说了什么?他还会不会再来?”
“他只是说让我给他一个答复,如果我是怕嫁他见不得光,他自会想方设法安排好一切,与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慢慢敛去笑意,“大哥,你说说,他是不是又要动什么坏脑筋了?”
“安排好一切?”我呆呆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百般滋味团团纠结,他又要做什么了?这个百伶百俐,令人防不胜防的少相,难道他仍未走到末路,仍可东山再起,可是,这次就算敲破我脑壳,也想不出他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大哥,该怎么同他说?若拒绝他,会不会很生气?又会不会惹出些奇怪的事来?”
左思右想,我打定主意,向她求道:“他还会来的,是不是?你们一早已经定下约期,如果你相信我这个大哥,能不能让我同他谈谈?我保证不会通知人来拿他,但是,请让我与他见面。”
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珠,溜我一圈,还是同意:“当然,我相信你,不过,你千万要好好地同他说,一定要仔仔细细,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清楚哟。”
“孩子话。”我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谁又会天真地以为能拿得住他,官场几载,想必他早已布下自己的眼线网罗,虽然权场失势,却仍可靠手上积累的钱财人手布置下门路范围,我只想同他见面,有一些话,必须当面说明白。
子桓再来,已是三日后,午夜时分,他潜入绮丽房中,房里没有点灯,月华如银素秋练,自窗外遍洒在他的身上,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薄棉纱衣,捆边箭袖配着同质长尾排穗厚腰带,一道修长的影子,满身的俊逸逍遥。
我坐在桌边,黑暗中,双目如钉,他觉出不妙,沉声问:“绮丽?金毓?”
“是我。”我说,仍是一动不动,眯起眼来,可以看见他渐渐身上贯力,如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真是惊异呀,”我淡淡说,“原来少相会得武功,怪道殿上那剑刺得如此劲狠,想你这人,到底还有几桩秘密,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真难为你了,整日里这样的费心藏拙。”
“我向来会点功夫,只是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打量四周,确定并没有别人,便稍稍放下心来,挑了张我对面的椅子,翻身坐了,追问,“绮丽呢,我来,是为了要问她几句话,与你无关。”
“她自然会来,不过,我也有几句话,想先同你说。”
“说。”
“你如今已处下风,晔顺利登位,这招棋局再要扳回来,犹如登天,你两记失手,他已警觉防备,想要有第三次行刺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日久生疏让你得了手,隆就能保证登得了基?别的皇子可不是傻子,彼若再退一步,果遂了你心,只怕到时你已是带罪之身,众口铄金,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敢来用你。”
“哼,难道我不可以换个身份。”
“别说气话,换名容易换脸难,易容?太多麻烦;毁容?你下得了这个狠心?出去看一看,满街的寻赏榜文,你又生得这副尊容,想来这一辈子也休想再将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还都不是拜你所赐?”一提这话,他便有些发怒,坐姿倾身向前,自夜中现出双宝光灿灿的眼睛,瞪住我,“我这一切安排,俱是天衣无缝,偏偏碰到你这个命中的对头,一路横冲直撞,屡屡坏我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这笔账,你倒先来劝我了。”
“这是命,老天不让你赢,怪我何事,你自己先拍拍良心,我可曾出卖谄害过你?倒是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每次都用些或拢络或要挟的话头欺瞒耍弄我,若不是我自己机灵,也早死在你手里几遍了。”
“所以说我并没有来找你的麻烦,”他不由微笑,慢慢收回身去,隐入暗中,“争斗归争斗,你这个人,我还是很佩服的,只可惜,这一轮争战中,我们没有并肩出手谋划过,想来终会是一场撼事。”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问,“你真要去西域?晔正想要重用你,你舍得下这大好前程?”
我看他,那一种唯我独尊的坐姿,一举一动俱是出人头地,这样的一个人,天性嗜血爱拼,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料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争夺权力的念头,又没有身后的顾虑,他,是为权而生,为利而起的。
“子桓,我已向晔求讨西域节度使的官名与免旨金牌,若走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也自然不会同你上场争战,只是这次走不走成功,还要听你的一句话。”我立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全身浸在阴影中,只留一只搭在椅背上的手,露在月光下,腕骨突出,指上,是一只古朴的黑玉板指。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双眸,纵是深浓暗夜,也掩不去里面的掠夺性光芒。
“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在晔下旨给我官位以前,请不要轻举妄动,我若走不成,你也别想安稳,”我一字一字,警告他,“中原的政治本就永无宁日,若你累得我留下,我便拼上全力,同你搏个玉石俱焚。”
他不响,我们一站一坐,沉静在黑汁般暮色中,衬着窗外射入渐浅渐深的光线,模糊幻成了一笔泼墨水彩画,这张图,写意得是商讨,是威胁,是对峙同干戈。
良久,门外传来轻轻叩声,绮丽甜甜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好了么?我是否可以进来?”
这声音,似一道清流,打破了房中的沉闷压力,我缓缓收回凌厉目光,说:“进来吧。”
她“咿呀”地推门进来,四下打量,奇怪:“为什么不点灯,好不阴沉。”
只这一瞬间,子桓便变了,不,他坐在椅上,并没有动了一寸一毫,可他到底是完全变了,当他的目光一投到她身上,所有的针锋相对便成了春风如绵,甚至那一种坐姿也自嚣张转为妥协,我暗暗称奇,他对她,是真心的。
原来一个人的态度,并不需要什么动作神情去表达,只要他的心一动,周围的空气也会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