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房中气氛有些怪异,绮丽亦发觉了他紧逼的眼神,她不说话,黑暗中,我只觉身旁眼波如流,一时间颇是尴尬,可又不愿离开,无奈,终于轻轻咳嗽一下,说:“绮丽,你来得正好,我同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告诉他,不过,大哥提醒你一句,这个人,实在危险,你该离得愈远愈好才对。”
说完这话,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转身出房,轻轻掩住房门。立在走廊,只是发怔。
话虽说得莽撞,可却是真心话。也许他的确动了心,会爱惜恋顾到她,可终究这样的一个人,满眼争势夺利,难保将来不会利用到她的西域公主身份,做出令她伤心的举动。
我不走,只是站在门外,故意弄出衣衫瑟瑟声,我还是不放心。
房里静悄悄的,我候在外面,总是担心,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子桓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美,连同那一身无情的傲气,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火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绮丽也是神彩飞扬,不肯为任何人停步,若是以往,我才不用操心她与子桓,但自经历了此事,他已略略处了下风,张扬褪色,冷酷微温,上翘的唇角,有一些倔强,和一抹伤感,却显出比往日更夺目摄魂,带点慵迷凄美,叫人欲罢不能。怜悯,是种最好的催情剂,可以令人感怀身受,情不自禁陷入迷途。
檐下挂着串白铜铁马,在风声中“叮叮当当”,我人虽静立不动,心里却似油煎,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希望绮丽能够看清,这一切良人美意,终是场虚幻。
许久,许久,天空渐渐下起雨来,飘飞到脸上,有一阵寒意,门轻轻开了,绮丽向我招手:“进来吧。”
进了房中,子桓居然还在,立在窗口,向外看着飞雨,我仔细打量他,有些落寞神情,不由心头一喜,顿时放下心来。
“你们都说清楚了?那还要我进来做什么?”
“是他有话同你说。”绮丽有些倦意,轻轻说,“你们聊吧,我睡到小馨房里去。”
她出去,我留心,她没有回头看他,可是他,却侧过身来,注目凝视。
我完全松了气,在椅子中坐下,一时浑身舒畅,聪明的绮丽,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如何?”我笑问子桓,“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他并不开口,背影依旧坚挺,那一丝落寞,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事流露,才一现身便又马上隐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我微微叹气,人若决定选择江湖,便要放任这颗心老练,在岁月中慢慢磨成厚茧,长埋深处,渐渐连原来的伤口都已不见,徒留下那层老皮,空自作为一个记忆。
我很替他难过。我想,这样的夜晚,在子桓的一生中,必定会很少很少,也许,终将成为绝笔。
“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忍不住,再一次苦苦地劝他,“仕途受阻,未必不是件好事,何不乘此良机,淡出名利,如果你肯下这个决心,也许绮丽不会再如此抵触你。”
“笑话,”他头也不抬,“没有了权力,哪个女人会倾心相爱?”
他还是放不下一切。
我懒得多说,只好作罢,问他:“我同你说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是否肯高抬贵手?事已至今,难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招?果然布置得好计策?”
他不响,又隔了会儿,才叹:“没有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手段,如果再要出手,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留下,可是你留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绮丽也想走了。”
他的声音不同往昔有力,的确是该缓缓劲,这一局,晔赢了。可他仍是不甘心,走以前,说:“告诉晔,我不会罢手。”
我只觉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样风起云涌的日子有个什么意思,充斥着刀光剑影,奇谋诡诈,不过一年不到,我便也累了,可他,却孜孜不倦,立意终身搏取,永无休止。
倚在绮丽的床上,我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子桓没有失言,他隐匿身形,再也没有一丝消息动静。
我暗地令人收拾妥了一切东西,只等着晔一松口,便好整装出发。
五月初,春色满园的季节,他终于下旨令我进宫,踩着玉阶如洗,蜿蜒长廊丛荫,花园中,浓彩香艳深处,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眼神多疑而尖锐,金线重绣的龙袍也盖不住那一种焦躁忧虑。
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子桓,目若朗星,神清气定,可落败失意得不是子桓么?为何晔要这般痛苦?难道这就是胜者的面孔?
一见面,他就追问:“有没有子桓的消息?他果然是藏身不出了?”
我不敢把子桓的话告诉给他听,如今的晔像弯紧拉的弓,只一加力,便会绷飞弹脱,纵是伤不了人,也会误杀了自己。
“没有。”我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刻意地同他保持距离。他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忽想起什么,掩饰起来:“身边没了这个人,还是颇有些想他的。”这大概算是他的笑话,他自己呵呵先笑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短短一个月,他老了,蠢了,身上居然有了竮的影子。
是,他夺了政,却日日不得安稳,想起劲敌犹在暗处,目光灼灼,刀光霍霍,随时便要伺机而上,欲要把握牢所有到手的果实,只好毛发皆张,极目警惕,空守着锦绣富贵享用不尽,却似只待宰的困兽,食不知味,睡又惊醒。
我也好笑,君王帝命,顺应天意,想不到这天意结果,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春风煦煦,江南草长,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携着官牒金牌,带着小馨绮丽赫真,告别父母与众亲友,踏上西去的土地,回望当年,狂放不羁的少年模样已是褪了色,俯看满手前程,我是即不得意亦不伤心,父亲说得对,这些年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是能自己作得了主的。
这一程,直走了三个多月,弱柳到芙蓉花,带刺的蔷薇过去,便是郁郁翠宝般的松杉针叶树木,越往西行,绿树越少,四周间渐渐涌出黄沙,与长天一线相交在遥远的尽头,绮丽的眉目间也愈来愈开朗,指着身旁的戈壁丘陵,她对我道:“妈妈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很美,如今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错。”我说,其实我偏爱京都牡丹,江南水莲,不过既然到了此处,就要努力学会适应。
令我高兴的却是她的心情转变,刚从中原出发时,她话不多,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同子桓说了些什么,但要拒绝那样一个人的恳求定会是一件难事,纵然她不爱他,却也令她伤心。
“我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展颜,“记得以前每次有中原的商队来了,她都会仔细请来询问,又抱怨这些人只是往返于两地,到底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了,如今你去了,她定会待若上宾。”
“好极了。”我尽力顺着她一切话头,眼底带着怜惜,慧美如她,入了中原,不过碰到两个略上眼的男人,一个迂讷,一个精明,一个爱她,一个又深得她意,想来情场与官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毫无胜负可言,人既踏入,是苦是甜,也只好认下。
西域节度使的都护府设在楼兰,离西域子王府还有些路程,我过门而不入,直入大漠,将她们送进家中。
在哪里,我见到了绮丽的母亲。
这里的天气早晚寒风,午时又是酷热,我见她时,正是一日之中,她披着宽袖飘逸的月白色袍子,上面亦用月白与银色的丝线缀满了花朵,远看不觉,走近时,只觉秀雅扑面,那种不露声色的烈艳暗香,竟是胜过世上任何五彩缤纷。
她本人也同这衣裳一样,是一种隐藏的美,沉默的丽。
“你就是金毓,”她仔细看我,眉角高高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不像你父亲。”
“是,我长得像母亲,我弟弟磊倒是活脱脱父亲的影子。”我赔笑。
“你听错了,”她耸起一条眉毛,眼里全是笑意,“我说得不是你的模样。”
“您也看出来了?”我顽皮起来,也学她微微挑起条眉毛,不知怎地,一见她,令人如沐春风,满心舒畅。
她见我放肆,不由咯咯笑了出声,原先略颦的眉心舒展开来,多了丝媚态,然而她并不单纯妩媚,眼角眉稍细细的纹路,每一根皱纹俱是含笑风情。
“绮丽在中原可曾伤了心?”她用最好的酒招待我,淡淡地询问,口气就像是在问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也许。”我突然有些口拙,按道理是不该说什么的,可看她这样,应该不是个一般女人,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那也没有办法。”她敛了笑,换上种恬然的慵懒,“出去了就只能是这样,没有支离破碎的回来,已经算是场大幸。”忽又闪目而来:“当初我给你父亲写过信,可你拒绝娶她?”
“是,”我不安,只好苦笑支吾,“我配不上绮丽,再说,那时我已有小馨……”
“不要胡乱找借口,”她柔声打断我,“小伙子,你既做了,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情愿不回答,也不要用任何假道理来搪塞,难道你不知道,一个人说谎时,他的表情会突然变很不同么?”
我张口结舌,终于,只好低头服气,想来绮丽的母亲,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命人端来大盆水果,酸奶酪和酥油饼,绮丽同小馨早下去梳洗了,诺大的厅堂中,只有我们两人及几个低首的侍女。
此时,门帘一挑,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非常的高大挺拔,轮廓深刻的脸上,一双紫眸晶光四射。这大约就是西域的子王佐尔,绮丽的父亲,他虽然满面含威,但一双眼中却是隐隐透出狡黠,异常机智灵动。
“你就是金毓,”他正用这种敏锐的目光看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语打招呼,“你父亲身体好么?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来,父亲竟然从未提起过他,一直以来,他口里念叨的,只有绮丽同她的母亲。脸上还是赔笑:“很少,我自幼住在府外,不大见到父亲,若不是这次绮丽来中原,几乎不知道西域会有他的故人。”
“是么?”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个少相可算人精,但你也够机灵,居然屡次都能逃脱。”
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却瞟向妻子:“想不到端庄严肃的金盟主恁地有福气,生了个如此伶俐圆滑的儿子。”
“不错,”她也直视着他,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这么聪明活泼的儿子,连我都有些喜欢,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他们四目相遇,紧胶着一番争斗,带着挑衅,却又是调情,我看得脸红,只好自己低下头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感情,肆无忌惮的亲密,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我生平何曾见过。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似她这般诱惑媚丽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贪恋钟情,她既是父亲的故交,又得他常常挂在嘴边欢喜念叨,一定以前同他有点纠葛,而且这点情缘纠葛,子王本人必定也知道。
“不要惹外人笑话了,”她眼角查觉到我的神情有异,轻斥他,“女儿现在她自己房里,你不是想得快发疯了,怎么还不去看看。”
提起女儿,他果然心焦,嘴里却忍不住怨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莽莽撞撞跑出去近一年,真该好好捉来打一顿。”向我一点头,脚下不停步,他走了。
房中又剩下我们两个,她看着我淡淡地微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这醇酒变了味,堵塞在喉头好不粘滞,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她直言快语,并不留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我勉强笑,绮丽的直爽是种天真执着,不若她,即能洞悉人心,亦可话语锋芒。
“那也就是累了,”她轻轻挥手,唤来两个婢女,“今天就不用回都护府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叫人把一切打理妥当了,你再搬进去。”
这话虽说得婉转,可又无商榷余地,想必是看出我心有疑虑,却故意不再点明,她不动声色,看着我起身离去,直到门口,回过头来,犹见她唇角上翘,含着一丝嘲讽,满眼笑意。
我垂目,替母亲难过,温顺柔情的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想这样一个女人,根本就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道迷障情孽,只一念起每次父亲提到她时的高兴神态,我便感郁闷,隐约有种受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