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宛若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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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她说话可真厉害。

“这事也许会永远在她心里留下影子,”她放下杯子,淡淡道,“我也希望她能够忘记一切,可是如果忘不了,也只好带着这块心病活下去了。”

“哦,”这话可真新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样的母亲。

“是不是觉得我很狠心?”她微笑过来,瞟我,“你希望我怎么办?抱着她大哭?马上给她找一门亲事定下来?或者跟在后面察言观色地劝慰?”稍近了看,她的脸孔有种润玉般的颜色:“心痛如同身上的创口,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只有靠自己静静恢复,我所能做的,是候在一边,等她自己想通结疤。若想要彻底消除它的痕迹,却又是不可能的。”

“是,”我平日也算个口若悬河的,可见了她,只有唯唯诺诺点头的份。

“你这孩子也算是个通透的人物,”她继续悠悠说,“我知道点你同小馨姑娘的事,当时我便想,这孩子,有情有义,不亏不欠,也算是个男人。”

我被她赞得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我也是顺其自然,相信换作别人,也会这么做。”

“不,”她坚定的摇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中原的男人娶妻,牵牵拌拌,顾虑太多,第一选择的是永远财源和身份,爱上一个人同娶她,是两回事。”

“是。”我只好承认,想来柳修元是这样,郁子桓也是这样。

她沉默下来,像是突然忆起了什么旧事,眉心略略颦起,有一些幽怨上来,我不由好奇,难道这话是她的切身感叹?想来能嫁给西域子王,而自身又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的她,本来就是一个传奇。

灯光下,她看上去仿佛有些疲倦,轻轻转看着手中一只小小的茶杯,思绪却早飞出了房外,她也是中原人吧,我不由猜想,这样美丽聪明的女子,生平一定命运坎坷,在当初,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才换来远嫁西行的正果。

她发觉我在打量她,忙回复了心神,抬头向我勉强笑:“看到你真好,令我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又回想起许多故人。”

“哦,是些什么样的故人?”

“没什么。”她淡淡地收回话头,不欲多说。

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各怀心事,空气中如有云雾弥漫,都是些陈年的往事,去日留情。

子王进来时我们仍在沉默,他是个威武果断的男人,满身的傲气和爽朗,一进门,便哈哈地笑:“光坐着不出声干什么?有没有把我最好的酒拿出来,金毓,咱们好好喝一杯。”

子王似轮烈日骄阳,到了哪里都能将四周照得通亮,我也跟着笑了出来,王妃何必夸我,眼前这个,才算真正的男人。

她也从沉思中还转过来,正看着他微笑,犹如酣梦初醒,还有一丝迷茫存在脸上。

他看到了,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抚向她的脸:“怎么了?又想起旧事了吧?夕,回首往事,为何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应该是欢喜多过感慨才对。”

她侧头避开,含嗔看他一眼,亲手倒上酒来,有他在,她的愁思疲惫无处可存。

“要不要听听从中原来的消息?”他又看我,“虽然你离了场,可那场中的热闹却一日也未曾停过。”

“是吗?”我精神一振,果然是欢喜的。

“如今的中原皇帝可算大刀阔斧,短短几个月内,他重整了吏制,又新任命了所有重职官员,在他的手下,原来的那般老臣可都失了地位。”

“是,”我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的高官显贵都同子桓走得近,他又怎么会放心遣用。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兰陵宫’这个名堂?”他在考我。

“没有。”我老实回答。

“你当然没有,这也是新近才冒出来的武林异地,兰陵王的典故你总该知道吧?”

“是,”我说,“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勇猛过人,但天生容貌华美,在敌场前不足以服众,故一直戴上威武而丑陋的假面,用以慑人。”

“不错,”他眼里含笑,“兰陵宫的宫主便是个戴假面的男人,他在武林与官场中俱有涉足,手头又有重金,那般在皇帝面前失了宠的贵族都爱到他那里去饮酒享乐,他手下是即有学武精湛的高手又有执笔如流的文人,时日不多,已小有名气。”

他挑眉看我:“你说,那人会是谁?”

“郁子桓。”我想也不想,他素有手段,又得了磊的助手与官场的旧交,看来这些日子他也是一刻也没缓下,已另辟蹊径,创下这介于官道武林的新局面。

子王也叹:“此人可真算是个人杰,如此的精明税利,懂得在利害冲突中寻出路,夹缝里寻机源,这样的人,任是在什么位置上都能立起身来。”

“不错,郁子桓是天生来世上夺权争势的人,也许在他生命中,出人头地不过是个起点,他要的,是掌握一切,傲视全场。”

这时,门外有人禀话,子王打着招呼,起身出去了。

我回过身来,却见王妃呆呆地坐在那里,今天已是她第二次露出幽怨的表情,刚才听她说到绮丽一事,应是个透析智慧的女子,难道世上还会有什么事情令她难以承受,萦绕着不可挥去?

我不明白。

半天,她才叹出气来,勉强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说:这人世间一幕幕上演的其实都是摊旧场的老戏,每一个时期,每一种人物,在以前,都能找到他的原身。”

“难道王妃也曾见过像郁子桓这般的人物?”我好奇,也许,如她所说,所有的历史不过是场循环的旧戏,可这样的人物,还是凤毛麟角,每一个故事,都会叫人心驰神往。

“是,”她声音低低:“有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她忽然住口,伸出手来让我,“来,这是中原来的碧螺春,是新茶,要不要尝一尝。”

她还是不想告诉我。

可我已经渐渐明白,当初,一定有这样一个人,曾经伤透了她的心,怪不得她不急于去劝绮丽,原来也是自己的老路,此中的纠缠缤纷,早已心知肚明。

“官中的事情我不是很懂,”她啜了口青碧的绿茶,又回复了笑容,“可是远远看去,这些人都是劳累,这么拼命的搏杀掠夺。做人,可不是场劫数?”

我笑:“不错,做人是很累,可是世间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天,如果不做人,还能做什么?”

她愣住,一时忘了喝茶,“果然,”她发怔,“这句话我怎么没有想到过?”

“你们在说什么?”子王又回来了,他笑,“我仿佛听到禅机谒语。”

“不过在说子桓,似他这般辛苦,只怕别人眼里看着累,他却自己甜在心头。”

“是,这种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责无旁贷,一心只往靶中近,世人说他们想不通,依我看,这样的想不通,很值得佩服。”

我笑了,子王必也是个心意坚定的人,所以才会欣赏起同类。

“你不信?”他微笑起来,紫色的眼眸如一池丽水,“我闲来也看佛理经卷,不过我爱的地方,与众不同。什么叫顿悟?不是脱了锦衣,丢掉财富,遁入空门便可悟了,庙里面就没有吃荤贪色的和尚?如果人真悟了,便是高官厚禄,酒池肉林,也可参透世情。”

“不错,”我认真起来,这个子王,博采众长,有自己的一套智语。

他正色,继续道:“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波动,而生心魔,但这七情谁又能牢牢控制得了?人没有了七情还算是个人?身在凡尘,心魔是个定数,我们能够做的,不是去阻止它发生,而是平安渡过,任其消失,心魔总要来的,来了,也要学会让它走开,霸在心上不肯放弃的,才是真正的魔。”

“佛说: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我却要说,这五样统统该近,不入迷障,如何能知何谓迷情?我是个俗人,贪恋一切繁华享受,如果所有的人都悟了,明了,不事进取,世上还有什么乐趣?我只想做个明白人,什么才叫明白:玩物不可丧志,心动不可神迷。”

我止不住鼓掌起来,身处异地,果然耳目一新,奇人奇语,好不痛快淋漓。

王妃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上有些苍白,似乎有所领悟,终又叹息了一声,“真累,还是你们再聊一会吧,恕我不久陪了。”她起身自走了。

看她走了,他回过头来,向我眨眼,我忍不住要笑,原来他也知道她有心结,但也不去强劝,只借我的话头慢慢点拨她。

“你们中原人喜欢看佛经,可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人云亦云,”他悠闲地取酒自饮,“若真能四大皆空,百无禁忌倒也好了,就怕学得似像不像,半明半暗的会误人误已。索性得取所长,不必要求参个明白,也算是条捷径。”

“是,”我只能点头,这话,别的地方听不到。

“你呢?”他忽又来看我,“看你也算是个明白人,如今到了这里,后不后悔?郁子桓聪明,你也是机灵鬼,如果还想回到那名利场中有一番作为,也许,我可以帮你个忙。”

我低下头,将眼光落在杯中新茶,想了想,坚定地答:“不用了,这里很好,我喜欢。”

“哦?”他不信,笑我,“如今的中原正在变幻之中,将来的格局是,朝廷、武林及兰陵宫,三方各有来往,又相互牵制,朝廷最强,所以你弟弟同郁子桓会走得最近,这样便是一个平衡,如果你运用独到,便可从中获利。”

“不,我不回去了,西域很好,我喜欢这里。”

他眼中有一丝狡黠,还有点欣赏,微笑:“看来,你也有些悟了。”

我苦笑,悟了?未必。上一轮的战局已经落幕,晔、磊、子桓胜负谁知?表面看,晔赢得了天下,却落下个惶惶的心病;子桓淡出官场,虽然创立新径,可终这一世,也不可以真面目示人;磊不过是个平局,但同子桓走到了一处,长久下去也保不定要吃亏。这三人,各有所获,皆有损失,我又何必再去从中谋利,利益何来,用已之所有,换他人之所有,这所有的一切,我不稀罕。

经过这夜长谈,我开始完全融入西域生活,守着份清闲的官位,和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闲来无事,也同子王去西域王宫,看不尽妍丽美人,听不完佳乐妙曲,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来西域的第二年,小馨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子王王妃同绮丽一起来我府中庆贺。

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大家推杯换盏,饮得欢畅,歌舞升平中,我看绮丽,她成熟了许多,亦更美丽,听说有许多西域的年轻贵族都在仰慕她,穿梭其中,她必定是游刃有余,还是王妃说得对,不管是什么心病的总会慢慢忘记。

“看什么?”她查觉,转过脸来笑骂我,“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不行,罚你唱个歌。”

我也不推辞,唤人取来芜鼓,自己慢慢拍击,扬声唱曰:“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罢,罢,罢。”

一曲唱罢,绮丽奇怪,圆鼓起眼看我:“咦,你这歌怎么变了味了?上次听来,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不过是首歌,”她母亲已轻轻地在抚她的手,“你这孩子,何必太认真,什么事情都会改变的,你只要肯明白,最后的那一刻是什么,所有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隔着桌子,我同子王相视而笑,这一刻,我笑得似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