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果然体贴,叫人早早去收拾了都护府,等我同小馨进府时,业已一切安排完毕,房间明净宽敞,一概用品充足,又有老练谨慎的官事带着一众仆人候在厅外,所有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会说一点中原话。
西域节度使算是个小官,尤其在这和平盛世,我的责任,不过是每年写表上报详情,并详细记录、处理两地来往的礼仪赠贡。在中原,这样的职位并不受人垂涎,可我做得颇为得心应手,与人交往本就是我的强项,又有着西域子王的关照提点,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自己也是轻松悠然。闲来无事,我开始学习西域语。
绮丽立刻寻来府里玩,她的心情已恢复了很多,但到底不是一年前的无忧模样,我们经常提起中原,那些个明争暗斗的日子,我注意,她很小心,不会提起无非,一个字也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个人,有时,她也会说子桓,可是,自始至终,她不会说无非。
西域很少下雨,连天的黄沙是干的,终日尘土飞扬,我同小馨是陌生客,不过几天,嘴里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舌苔,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绮丽自有办法,唤人取出酒来,艳红的葡萄汁盛在晶莹的水晶瓶中,她说,每日一杯,便能消苔。
这样的美酒,一杯怎够,有明月的夜里,我在府中摆上圆桌,请她过来,一人一瓶,杯杯涓滴不留。
畅饮到身热酒酣处,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是,”她晕红了双颊,眼里却是明若灿星,“有一点,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来,比划着,可又犹豫不决,多多少少,分分毫毫,老是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我轻轻压下她手腕,幽幽地暗生叹息,在这风沙苍茫的晚上,人心特别的软弱真实,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喜欢过子桓?”
她睁了圆圆的眼,她仔细的想:“他这个人呀,话说得可真好听,每次见面都光彩照人,永远知道何时该笑,何时又要沉默,不说话时,他的眼睛明亮,可不论你在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正在看你。”
“那你是喜欢他罗?”我懊恼,早知如此,也许,应该促成她们。
“我喜欢他,可是,我又不是那样的喜欢他。”
“哦?”
“我喜欢同他扑蝶,坐马车逛街,他会说很好的故事,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体,可是我只喜欢同他一起玩,无法拉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撒娇。”
她喝多了点,不胜酒力,硬支着头,咯咯地轻笑,“记得那次去求他放我见你,在他府里,我自己上去亲他,那时候,他的脸可真红,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原来他也是不错的,可是等出了府,转眼又没有了这种念头。”
“那无非呢。”我促不及防,猛然冲口而出。“你也亲过他,是否过后也就忘了?”
她顿时止住,像是被梦里惊醒的人,茫然看向我,眼里渐渐蒙上层雾气。
见她如此失色,我顿时后悔起来,简直想要狠狠痛骂自己,何必去设局令她喝醉,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她仍是这样的痛苦伤心,也许这件事,本该永远不再提起。
“绮丽,”我喉头发干,低下声去求她,“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别再多想了,我们继续喝酒。”
“不,”她痴痴道,“为什么不说?你问了,就是要听的,对不对,今天,我想说他。”
她默默地坐直起身子,软软的手指,眼神却是坚定:“我知道他不是最好,他太迂了,喜欢一条道走到底,笑起来太傻气,不笑的时候又太认真,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永远不知道在我生气时该怎么上前劝慰,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他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故事都不知道。”淡淡的雾气慢慢褪去,汇成泪珠,顺着苹果般的面颊往下滴。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做错事尴尬的表情,还有那件简单的白衣服。”她只是在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大哥,你有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个人,也许最后不会同他在一起,可是却一定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些痕迹,让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端茶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或者是看到一幕熟悉的情景,他会突然忘记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专心地回想你的模样,和那时说起的话语,不,我不要他把我娶回去,我只要他会偶尔这样的想我,而且永远不要忘记。”
我被她说得心酸,紧紧拉住她手:“绮丽,你放心,无非不会忘记你的,我打赌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可他碰都不敢碰我,”她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的亲过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小气,只要他肯过来拉拉我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推一下,就算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了自己,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她声音渐渐变了音调,她又收回了手掌,捂住脸孔。“大哥,为什么我会得不到这些?我不是小孩子,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人,我只要看他动了心,对我好,我要求得不很多。”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刺在自己身上,今天晚上,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我不该让她喝酒,再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
夜半时分,她还是醉了,反反复复,紧紧拉住我手,轻轻哭泣:“他走了,他走了……”
我咬着牙,叫小馨一起把她扶进房间,没有回去,立在门外,听她在里面微弱的呻吟,我也落下泪来,小馨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我,她的身体温存而柔软。
“我真是混蛋,”我同她说,“为什么要让她喝酒?我大概是个疯子,非要看她伤口的样子,可是,硬把那层疤揭开了,又有个什么意思。”
“别这样,”她将头靠在我背上,劝,“毓,别怪自己,其实,能哭出来也是件好事。”
她手上一分分地用力,把我抱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这样哭过,那晚,少相把我叫了去,他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说你不过是为了那个水姑娘才同我在一起的,他要我看明白,我不过是个丫头,又是他的手下,而你是在利用我,就像他一样,然后他叫我走,说府里已经不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晚上,天上下着小雨。”
我被泪水噎住,慢慢探手过去,摸到她冰冷的手,牢牢地握住,再也不愿放开。
“我走在街上,给自己找了家客栈,门面很小的那种,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多,又不想去找你,我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个客栈的床真是很冷,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见我一个人夜半投宿,以为我是个坏女人,隔着肮脏昏暗的柜台,他眼光不住地扫过来,瞟在我身上,看得我心里阵阵的发毛,那个晚上,我是用椅子顶着门把,用筷子插住窗架,才敢闭眼睡觉。”
“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第一次,她违背我的意愿,紧紧地围住我,用轻柔的声音坚定地接下去:“那天,我哭得很厉害,如果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许会哭得更厉害。第二天,我找到家需要婢女的人家,是个做绸缎生意的老板,找婢女的是他的夫人,慈眉善目的很和气,我想,这大概会是个好人家,我进了去,专门负责打理仓库,就在那个晚上,那个老板唤我进房,他是那么的肥胖可憎,当他强迫我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在隔壁,可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够了,”我叫了出来,回过身紧紧抱住她,急急地求她,“小馨,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就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毓,”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的泪水立刻打湿了她胸口的衣裳,“我不是在抱怨,我永远不会埋怨你的,你是这么的好心肠,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们都曾在夜里哭泣,眼里有泪,就还是件好事,如果哪一天哭不出了,才是绝望。绮丽是受了苦,可是这样的痛苦并不算大事,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只要她肯哭出来了,就一定会忘记。”她停了一会,解嘲地笑笑,“其实在你找到我的时候,讨饭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件难事,我已开始习惯了。”
她软语温柔,我却止不住失声痛哭,一路走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有几个正确,但今生今世,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我娶了小馨。
绮丽一夜未归,第二天,子王府派人来问,我推说她喝醉了酒,又睡得熟,挡了回去。
一直到下午,我才亲自送她回府。
子王妃留我晚饭,子王出门办事去了,绮丽又没有胃口,饭桌上只我同她隔着距离,遥遥举杯。
我的话很少,不知怎么的,那天的事在我心里仍有芥蒂,总觉得有些隔阂拦在其中。
酒过三巡,她放下筷子,直视着我:“在中原,绮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不敢怠慢,斟字酌句地,认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什么情节,她是个聪明人,赫真想必也已事先告诉了她点情况,我瞒不住她。
“原来如此,”她仔细地听了,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动容,也并不埋怨什么。只是笑笑,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今天,她穿了身蓝色纱衣,极浅极浅的那种蓝色,明亮得令人眼花。不可否认,她依然很美丽,我不由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也许更艳更丽,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媚,她如此沉静客观,一定曾经历过很多事情,可那种沧桑又不同于如意的风霜感,她的老练全转为了另一种美。
“你不担心?”我忍不住,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如果换作我母亲,她早就伤心落泪了。
“担心有什么用?”她反问我,“放她出去的那一天,我就准备好了这种结局,我早说过,她能这样回来,已算是大幸。”
“可是绮丽很伤心。”
“是的,她很伤心。”她点点头,“绮丽是个过于自信的女孩子,自小,她父亲便教她要尽力去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失望过,可是,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失望呢?这一课,她是上得太迟了。”
“哦。”我说,暗中有一点不以为然。
“你见过她父亲,可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人?”她媚眼如丝,却能洞透一切,“他是个非常自信勇敢的人,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对于绮丽,他亦是如此言传身教,可是绮丽毕竟是个女孩子,过于骄傲刚烈的脾气对她并没有好处。”
“是。”我明白过来,想起那次她逼无非,立刻点头。
“我承认,勇气、智慧和信心固然都是优点,可人总得要有些认命,”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又有点迷茫,“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我们得不到,总有些人,我们永远只能错过。”
这话我听得进去,但见她略略失了神,眼中有种凄迷,不由心念一动,冲口道:“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么?”
“什么?”她吃惊,转头看我,笑了出来:“你这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在想,你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房里没人,我也不想讳避,第一天见面起我便心有疑团,想必她这样一个圆熟敏感的女人,不会扭捏作态,这个答案,我很想知道。
“那次你无故告退就是为了这事吧,”她摇头起来,有一抹嘲意,“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次你见我与子王对话,查觉我与你父亲素有牵连,所以恼了,以为我们这是在拿他在开玩笑?又觉得因此而不尊重你母亲,这话可对也无?”
“是,”我低头,只要一想起父亲每次提起她的样子,还有从来不提子王的神情,便知她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
“好,你倒爽快。”她说:“你要记住,我同你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经共过难,得他伸手相助,我同子王都欠他的人情,在回西域前,我曾住在他府中养病,当时也见过你母亲,她很温柔美丽可亲可爱,他们两个在一起真是相配,这话,你满意么?”
我不响,半天,才点了点头,她的回答真是狡猾,不过这样美媚如狐的女人不会意属我父亲,如果真有情债,也是父亲欠她的多。
“我有些担心绮丽,”我轻轻道:“她是那么难过,既然她从没失望痛苦过,这事会不会以后在心里留下心病。”
“毓儿,”她伸手取过茶盏,自己抿一口,脸上笑容不变,“你也算经过一些事了,怎么又来说孩子话?你可曾见过谁没有心病?又有哪一个人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活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