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单处时,二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但这次父亲没有训我,只低头在我身边慢慢踱着步。
半晌,他问:“那女子不是你府里的婢女吧,她到底是谁?”
我不回答,反而问他:“父亲并没有到我府里来过,怎么能肯定她不是我府里的人?”
他霍然回头,双目炯炯盯牢我,很久,淡淡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个孩子了,”我叹,想不到至今还在说这句话,“有什么话您是不方便对我说的呢?我心里也有很多问题,为什么自小外祖父便特别疼爱我?为什么父母从来不到我的新府里来探望?还有我府里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我难过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很差。
“父亲,您有话就直说吧,何必每次旁敲侧击地指引,我们是亲父子,还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
见我如此直接,他倒顿住了,我悲哀地看着他,我果然猜中了。
“父亲,既然您不方便说,那么就由我来说,如果有不对的地方,您再责怪好么?”
他缓缓点头。
“多年前,武林自成一格,独来独往,又下设了许多门户,势力范围愈来愈大,渐渐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有一段时期朝廷甚至准备暗中举兵,以扰国乱贼的名义清缴其归案,可到底是面对这么个大的摊子,真要打了起来朝廷也是占不了多少便宜的,何况终究朝廷还要防着西域,不肯白白削弱了自己的兵力,所以,经过二相调和,由父亲您娶了母亲为收场,这是为了表示各方都做出了让步姿势,不过是为了缓解矛盾。”
我并不天真,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本就是一场政治手段,我也明白多年来他必是劳心费力的,这样的交易需要参与者做出很大的牺牲,可是没想到,我在其中竟也是有份的。
“朝廷不能光把个公主送入盟主家,盟主总也有点东西放在朝廷身边作为保证才行吧”我看着他忧郁的面孔,“我就是那个朝廷要去的人质,对么?”
父亲轻轻叹气,走到我面前,将手按在我肩上,“毓儿,我一直不希望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可又总是希望你能明白过来,你外祖父确是疼爱你,但不要忘记,对于政治,再大的宠爱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没有了反应,自小外祖父对我便是特别的照顾,三天二头召进宫里接见,十六岁那年还特地指派了一处府邸给我单住,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对我另眼相看缘故,却不知那慈爱的老人竟是存了这等的心思,一时不由眼中濡湿。
“其实知道这些对你并非好事,你的命是天生便注定了。”他在房中微微走了几步,面对着墙壁,背向着我,低声道,“毓儿,你还不知道吧,为父年轻时的脾性原是与你一样的,淡泊散漫,不拘小节,只想凭自己的能力办出些大事来,如今你看我又是什么模样,多年的勾心斗角已使我面目全非,我并没料道会害了你,这些年一步一步走下来,又有谁能作得了主。”
我不语,这也怪不得他,公主的下嫁确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只是任何获利都是基于一定的代价,武林想要利用朝廷,朝廷何尝不窥视着武林,这笔交易中双方俱是获利者,也俱有损失,而我,只是他们的人质。
我只觉口中满是苦涩,又忍不住要确认:“那么我府里所有的人都是朝廷派来的罗?管家刘伯,花匠老张,所有的婢女家奴,还有小梅都是?”。
父亲缓缓点头:“毓儿,你从小便被监管起来了,你的奶娘、贴身侍女、通房丫头都是由宫里特指的,十六岁那年更是另开新府,完全把你与我们隔开。”
这话似把猛火,瞬息间把我仅存的期望焚尽,原来多年来我过得竟是这么一种生活,一举一动完全是透明的,掌握在众人的眼目睽睽下。我哭不出来,只好笑了。
“那么由谁来掌控我的举动呢?总要有这么一个人来收集掌管我的资料的,那人是谁?这么私密的事情自不可能交于刑部来办,不是皇上的贴心人,会有谁能配这个资格?”
“你说呢”,父亲回过身来,“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人选?”
我眯起了眼,一字一字道:“少相子桓?”其实自己真的早有预料,以他这么精明强干,专攻名利的人,怎会整日与我这个出了名的荒唐子弟搅在一处”。
“不错”,父亲点头,“看来你虽然整日风花雪月,倒也心里明白。”
我苦笑,其实曾有一段时期我是真把他当作朋友。
“所以你一带那女人进来我便知道她不是你府里的人,你府里所有人我虽然一个也没见过,但名册却还是有的,根本没有一个叫小燕的女子。”他忽然声音急促起来,上来一把拉住我手,“毓儿,你年纪大了,皇上已在担心不能进一步控制你,记住千万不可再生出事端来,若有一天他不放心起来,真是会把你收入了宫中去的,到那时,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我与你母亲岂不要担心。”
我感动,记忆里他从没对我如此明显激动过,他毕竟还是关心我的。
“毓儿,”父亲轻抚着我的发,如同幼时一样,“那女人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就把她送回去,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我愣住,照这样说,子桓早就知道嫣然是在我府里了,那个什么陈珠珠多半也是他派人教唆着来搅局的,他不过顾忌着我们的关系是碍着最后一层薄纸不能捅破罢了,可难道真的要把嫣然送回大牢?
我想得呆住,连父亲叫我也没听到,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才顿然清醒过来。
“怎么,这事很难办么?”父亲叹气,“你这孩子,真是与我年轻时一样至情至性的脾气,唉,这事上我也不强迫你了,权衡利弊都由你自己做主吧。”他大概累了,不自觉地敲了敲头,“今天总算也是了了我心头的一桩事情,只要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天晚了,你也退下吧,咱们父子改天再聊。”
我忙低头应了,走出了书房。
茫然走出院落,心里头千丝万缕乱成一团,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方便见人的,我索性在园中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好好理一下思绪。
夜凉如水,清净的月色照在我身上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不由连连叹气,正是自怜伤神间,不妨有一只栗子斜斜飞了过来,堪堪敲在我脑门上,好大的力道,我怪叫一声,抱了头。
“你在干什么呀?”是绮丽,她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笑眯眯地过来看着我,一身红衣鲜艳夺目。
“没什么?”我没好气,念及她是客,只好抬头勉强笑,“你这么晚了,还在园子里做什么?”
“就是没事做呀,”她也叹气,靠着我边上坐了,又伸过满满的手来,“吃栗子么?”
我揉着隐隐作痛前额苦笑:“我不是才吃到了,你倒是没有烦恼,身在异乡有没有觉得不适?”
“没有”,她“嘎啦,嘎啦”地咬着栗子,又要努力用仅剩的一只手去剥,着实是不方便,我只好帮她接过栗子,把她的另一只手也解放出来。
“你在这里叹什么气呢?”她边吃边笑,“放心,我不会为难你那个什么姑娘,我会好好把她当妹妹看的。”
她不提嫣然还好,一说起她我就头痛:“她睡了么?”
“睡了,别说是她,这个府里大多数人都睡了,我刚才溜了一圈,一个也没有看到。”她又贼兮兮地探过头来,“剩着没人说老实话,她是你什么人?干嘛要硬塞给我作丫头,是不是你从外面带来的相好?”
这个鬼精灵,我苦笑,她倒是聪明。“什么话”,这种‘相好’的字也是你该说的么?你中原话说得那么好,总是有人教的吧,他就没教过你女孩子要贤静端淑的道理?”
“没有呀,”她圆了眼,“我妈妈就是中原人,她教我说中原话的,不过倒没有提过什么静什么书的?那是一本什么书呀?”
“好了,没什么,”我知道要教会她这个我的头准会更痛,只好岔开了话,“你吃完了也早点睡吧,我等会儿也要回府了。”
“你为什么不住这儿呀?”她好奇心倒不小,“这儿的房子那么大,总不会没有一间是你的吧?金伯伯不喜欢你么?可伯母是很疼你的呢?”
我被她一连串问得心痛,噎在胸口说不出话来,半天,长叹一声,低着脸不响了。
“伤心什么呢?别这个样子嘛,爹爹一直对我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大不了的,想开些,什么事都是小事。”
“哦,”我盯着眼前地下的青砖。
“真的,爹爹说,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道山或是一个坑,不管山多高坑多大,你总要走过去的,而且总会有办法走过去,所有的问题不过是路难走好走罢了,只要不是死了,人总在山上或坑里,平地的路是不大有的。”
“是么?”我转头看她,看来西域人说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
“所以说不管你现在在哪座山或坑里,既然是走了,就走得开心些,唱唱歌,有空就笑笑,眼色再机灵点,反正路总要走的,干嘛把自己弄得像是个受气……啊……坏的栗子。”她忙不迭地吐出了一个栗子。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爹爹倒是有趣,这么想得通,他的脾气一定很好吧?”
“什么呀,”她撇嘴,“他的脾气才怪呢,一会哄得我像个宝,一会儿又吹胡子瞪眼的,很会吓人的。”
“哦,他总是骂你么?”
“那也不是,”她叹气:“爹爹不是骂我,不过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真不好听,可以把人活活气死的那种,他是最怕我妈妈了,可妈妈也老是被他气得大吵大闹的。”
“这老是吵架可不好呀,”我闻言担心:“我的父母就从来不吵架,他们可恩爱了。”
“不会吧,”她倒奇怪地来看我:“不吵架怎么会恩爱?就像我的爹爹和妈妈每次吵完了,就要比吵架前要好几百倍,夫妻当然是越吵越好的罗。金伯伯和伯母真的从来不吵架么,这么奇怪呀?”
“胡说八道,”我好笑,“你懂不懂,这叫‘相敬如宾’,夫妻之道原本就该如此的。”
“冰”,她更想不通,“都像是冰了还怎么行,应该是火热的才好呀。”
“好了,好了,”我是又要头痛了,忙把手里的栗子还给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真的要走了,你也回房间吧,早点休息,改天我带你出去玩。”被她这一搅乱,我倒不怎么想心事了。
她高兴起来:“真的,别忘了呀,放心,如果你带了我,我就把宝福也带上,让你们天天见面,我很识趣的。”
我又是一阵好笑,要是她是磊,我早就一个栗子敲上去了,这女孩子可真聪明活泼。
也许她说的对,既然已经在这条路上了,我总得走过去,光坐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回去做点事了。
“再见,绮丽,”临走我向她挥了挥手,“谢谢你的话。”
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我也不点灯,在黑暗中偷偷先入了书房,将小馨抱了出来,她仍是昏迷不醒,我将她抱入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
才安置好,便有婢女闻声赶来,眼见我衣衫不整地在解小馨的外衣,大吃一惊,迟疑着不敢进来。
“看什么?”我没好气,这些人都是子桓派来的吧,明天定会源源本本将这事报了上去。
“还不退下。”
她逃也似地奔了出去,总算走前还记得替我关上了门。我再低头看小馨,仍是紧闭着眼,一张小脸泛着红晕,看上去既单纯又可爱,可惜却是个美丽的奸细,其实又何止她,我这一屋子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都是少相府的耳目,花费那么多人只为看着我一个,他们倒也不怕累着?
一念至此,我不由“哼”了一声,伸手将她的衣裳除了个干净,又抖开锦被盖住她白玉般的身体,谁不会装腔作势的演戏,他们不是要监视软禁我么,那就索性乘了他们的意吧。
我吹了灯,脱去衣物,也钻入了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