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动静很大地揪着一个戴墨镜的黑胖子从五楼下来。两人互相骂骂咧咧。我想起,这黑人刚才是从我身边钻进去的。老铁把他按坐在大厅椅子上,招呼服务员来杯水,他仰头一口喝干,又朝我招招手。其问,他的另一只手始终用力地按在黑人肩上。老铁说,我日你娘个毬,你别跟老子搞,这个城市是老子的地盘,你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几个弟兄过来把你拧到野外一顿暴打弄个残废然后随便扔到一个垃圾站里,到时你要多少老子都分文不少地赔,但一定要把你鸡BA养的搞废。老铁这一套我见他第一天时就见识了,那是在饭店里逼迫大堂经理少二十块零头。众所周知,其短期效用确实不言而喻,老铁对我曾经愿意承认这点非常兴奋,但当我问及长期效用时,他长满黑毛的手一挥说,老子才不管他娘的什么长期不长期的。老铁可以说是老孙底下唯一还撑得起台面的人了。
现在,黑人说,兄弟,你先把手放开,咱俩近日无仇往日无怨的,我又不是找你麻烦的,我找老孙,他狗日的还我钱我立马滚蛋。老铁的怒火看上去依然很旺说,他狗日的欠你钱我不管,你找他要,你揍他绑架他找几个娘们奸了他杀了那狗日的,我都没意见。你别来搅和我的场面,老子倾家荡产搞这么一次会议,你敢搅和老子绝对跟你拼命。老孙那狗日的还欠我钱呢。所以老子才命令他来讲课,权当还债!
黑人说,你的生意啊。他仰头看着老铁少得可怜的头发装出傻样笑着说,我不信。老铁抓起一个烟灰缸说,老子不管你信不信,有种你就上去试试看。黑人已经恢复过来,悠然自得地点上一根烟说,兄弟,别跟我来那一套,我在部队的时候,见过的流氓比你多了去了。我来要钱,讲道理,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你叫老孙下来,等不到他我不走。
老铁愣了半晌,突然轻蔑地笑着说,牛吹多大也不管鸟用。你要讲道理是不是,老孙的法律顾问方大律师在这儿,你们慢慢讲。
黑人和我没什么好谈的。我只是出于朋友道义问问黑人要钱的原委,并给他出了一些建议,特别是建议他走法律途径去告老孙。黑人说,对,告死狗日的老孙。老方,我才不上你当呢,我会傻到在你们的法院告你们吗。于是我又跟他分析,虽然我们是在这个城市但法院不可能是我们开的,法律是很公正的是保护他们这种受骗的弱者的,许多法官还是会秉公执法的,我还详尽地给他举了许多我为弱者打赢官司的例子。
如此半个小时后,黑人突然不耐烦起来说,你别跟老子絮叨了,老子告倒老孙也执行不了,你闭嘴吧。我靠到椅子上,双手一摊说,悉听尊便吧,你现在就可以上去。上面有老铁,黑人自然不想再上去,然后又不可避免地被揪下来。他低头沉思半晌,戴上墨镜一言不发地走了。电视台记者始终没有出现,但黑人走了,而且离招商会结束又少半小时了。
这是老孙惯用的伎俩,他总是缩在后面,而把底下人推向前台。老铁说成是他的生意从名义上也没错,公司就是以他名义注册的。老孙以各色各样的人名注册了各色各样的公司,正常运营的通常只有一两家,一旦操作不下去债务缠身无法解脱时,原班人马再换个地点经营另一家公司。
老孙的聪明在造势上也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在香港注册了一家集团公司,然后嘉城的每家公司都自然而然地成了香港集团公司的子公司,虽然那里只是一个空壳,连老孙自己都没有去过,去了也找不到地方,因为那只是工商局里登记的一个名字。但在老孙的操纵下,每次招商大会,他总是请几个像香港人的老家伙坐在前台,会议过程中几次隆重地介绍。他本人也表现得毕恭毕敬,但会议一结束就给两百块钱打发走人。除此之外,老孙每次请的托五花八门,有伪装成老、新代理商带头抢着签约的,事先安排好每个托“照顾”几位客户,以交流的方式给他们洗脑,以夸富的方式鼓吹老孙的莫大恩德。
还有扛着从未打开的摄像机走来走去的“记者”,连酒店、楼梯、会议厅门口负责接待的礼仪小姐都不是专业的,她们就来自公司,但形象气质俱佳,从这方面说,老孙认为她们有用的理论似乎一点也不言过其实。老孙还将原先为他做游戏的员工大材小用,做了一个香港集团公司的网站,把网络能搜集到的所有时尚产品都放进去,以显示经营范围之广,实力雄厚得让傻子都足以放心。这个网站在会议中会被一遍遍展示,为其作煽动性解释的“嘉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李佳佳”也只是老孙的员工。主持人李佳佳会极其渲染地说,所有老孙租用的写字楼都是老孙开发,至少是参与开发的,嘉城三个慈善医院有两个是老孙投资建造的,但这和会议上“模特小姐”们屡次展示的各级各类的获奖铜牌一样,只不过是信口雌黄。据我所知,那些铜牌是老孙让一家图文公司做的,代价是一枚一百五,由于这笔钱老孙从未付过,所以他们不愿再做,老孙便只好用旧的。有一次招商会前,我进老孙办公室看见他手捧铜牌,口中哈着气,细心地用白毛巾擦拭,如待至宝。
老孙多次当面夸奖老铁,说自己现在少了他是寸步难行了。老孙饭桌上对人们夸奖老铁时常提的一件事,是老铁一个朋友落难入狱后,老铁从未抛弃过他,经常去监狱看他,送吃送烟。老铁宽额头大脑门,朝天鼻像两根葱直插在嘴巴上,他一抽烟就让人想起耸入云霄的锅炉厂的烟囱。他杀过猪,早晨两点起床贩过蔬菜,开过医院、宠物店和赌场,但最终,他仍然一事无成地来到老孙手下,因为他开赌场的时候总不忘了也上台赌一把。他对嘉城大街小巷的浴场、休闲场所如数家珍,听他讲女人的故事真是莫大享受。见老铁第一面,我就本着职业习惯一直想着一个问题,如果我和他争吵会是如何。我知道,这总有一天会势在必然地成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