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喊周小妹过去听听的时候,她才看明白这座院落的架构。
这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其实说四合院并不准确,因为此刻马林趴在四楼的窗台上。马林的脸上布着一种诡秘的神情,示意周小妹也侧耳倾听。周小妹的脸迅速绯红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捶打了一下马林的左胳膊。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从对面楼的某一个窗户里肆无忌惮地传来。马林幸灾乐祸地说,每个星期四。他的眼睛投向窗外,周小妹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他的目光很空洞。他们很准时,马林说,但每次持续时间都很不一样,让人怀疑不是一个人。马林看着才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镇定下来的周小妹,又嬉皮笑脸地说,也许你该数一下此刻多少个窗户后面有焦渴的眼睛。周小妹瞥见西边五楼阳台上坐着一个老男人,悠悠地晃动着摇椅,脚边的收音机没有声音。
周小妹记得那是三楼。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注意到那个窗户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阳光滤过树叶和栏杆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投下深灰色的斑印。她正把一床薄薄的棉被搭向伸出的栏杆上。周小妹很快就看出了她的老态,她曾以为这是个青春妖娆的女人。此后的几天里,周小妹总是借故到对面楼里去转悠,终于确定那个家里只有这一个女人。一次,她们居然在狭窄的楼道里相遇,周小妹终于看清了那张疲惫的有着黄褐斑的脸,是那种骨子里的苍老,仿佛那种声音并非来自这个身体的深处。
听叫声的这天晚上,周小妹睡得很不踏实,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索性坐起来。月光从陈旧的木窗里钻进来,周小妹的下身浴在一种病恹恹的明亮里。对面楼在夜色中一片橙黄,周小妹觉得看上去像某场遥远的梦一样不真实。这天晚上,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几次,每次持续的时间都很长,周小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有去接听,她动都没动。后来,马林卧室的电话响了,但只响了半声就再无动静,像是有谁专门坐在电话机旁等铃声一响就掐掉似的。
事后周小妹对那天晚上没有睡着感到后悔,她认为这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她毫无防备地就中了马林的圈套,马林仿佛一个渔夫,把她打捞上来放在岸边,然后就不闻不问。但她逐渐认为马林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般难以相处。只不过谁也无法在家里带着面具生活,周小妹此后的几个夜里都对着月光照亮的一角这样总结。在她认为,马林之所以开始就跟她强调那些,是出于一种怯懦,或者更该换一个时髦的词——孤独。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周小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马林从餐桌上抬起来头,皱着眉头迷茫地问,有什么好笑的。周小妹的脸又红起来,用筷子指着空空的墙壁,说有一只孤独的苍蝇自己玩自己,结果不小心从墙壁上滚落下来。
周小妹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并没有要求自己给出充分的理由。她对这样的自证深表厌烦。同时,她觉得自己不对星期四晚上的事情多想是明智的,她成天注意那个窗户,但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只鸟长久地停留在曾经晒棉被的栏杆上。五楼有一件衣服掉在那上面,周小妹听到了持久而剧烈的敲门声,后来她又看见从五楼伸下了长竹竿,把衣服挑落到地面上。
但这个星期四,那个窗户里又传出动人心弦的叫声。外面秋雨打在窗棱上,密集而沉重,叫声却仿佛有着固定的轨道,毫不零乱地传进周小妹的耳膜。从门缝里,周小妹看见马林长久地趴在窗台上,如他身边的柜子一样静立不动。后来,周小妹又看见马林把头伸出窗外,在雨中缓缓地摇晃着脑袋,像被故意放慢的电影片断。这个夜晚,马林并没有喊周小妹过去。
周小妹并不认为正是因为这件事她才扯了第二次谎。马林一个雨天的黄昏一头钻进屋内,周小妹看着他背后灰黑的天空和线状的雨丝,叫住正一脚踏进卧室的马林,她说,今天有个电话。周小妹始终觉得这是一种即兴,她的理由是这天也下雨。马林立在门口,等了半天见她并没有往下说才转身问,谁的。周小妹又看了看窗外,一股秋风卷进来,把玻璃窗户吹得劈啪作响,几点雨丝还落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于是她说,是个女的,她本来约你下午三点鼓楼见。马林似乎在克制自己询问的欲望,原地站了几秒,就钻进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