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我从前以为我会守着顾临到死,我觉得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那天在法庭上看到厉言我才知道,我爱那个男人,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了,我和他之间,有太多恩怨纠葛,即便在一起,也是无法得到幸福的。我想明白了,裴硕,我认输了,感情的游戏,我赌不起。”
裴硕心疼这个女子,她总是把心隐藏得很深,把所有情绪都留给自己,她心里的悲伤像是被阴影罩住,旁人无法将她带离那个阴影,而她自己也走不出来。刚认识她那会儿他就知道,蔚澜是个他无法驾驭的女子,她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她失去的总是比得到的多。
蔚澜走的那天只有裴硕一个人去机场送行,和来时不同,离开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滋味。那时初到这个城市,她是有目的而来,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城市,等到能静下心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沿路欣赏风景的兴致。那时来接机的只有初年一个,蔚澜一直以为,在这个城市她唯一可以依靠信任的就只有初年,没想到等到要离开,反而没能来得及见上初年一面。那天在法庭,初年看自己的目光失望又悲悯,她讨厌那样的目光,好像她是个物品被人肆意地窥探和审视。
裴硕像是看穿了她,点了点她的额头,“初年知道你今天走,但是慕笙今天要去医院做复健,所以没时间来送你,别多想。”
“我知道。”蔚澜低低说道,冲裴硕笑笑,“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来,还没喝够你泡的茶呢。”
她进安检的时候,裴硕的手举在半空里,笑容凝固在嘴角,却怎么都没法再像刚才那样笑了。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不露出舍不得的情绪,就是为了避免她会难过,这么多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一一满足,说是爱,其实更像是一种习惯,正如她自己说的,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越友情,却不到爱情。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他才转身准备离开,不想一回头,竟与厉言面面相撞,裴硕挑了挑眉,他终究还是来了。
厉言其实一早就来了,或者说在他们驱车赶往机场的时候他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那天突然接到来自裴硕的短信,只几个字:她要走了。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蔚澜是倔强的女子,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没人能阻拦。他曾多次告诉自己,给她自由,但一想到从此以后那个女子不在自己身边,他想见她的时候只能隔着大洋遥遥思念,心就点点地疼。
思念和心痛是什么滋味,他再明白不过。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找到可以留下她的理由。爱她这个理由本身就不成立,因为她来到他身边,并不是因为爱。强大的骄傲和自尊怎么能接受她的拒绝?
厉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安检口。巴塞罗那并非遥不可及的城市,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就能抵达,可终究隔着千山万水,无法相守相依。
裴硕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可怜,不管他有多成功的事业,他有多少钱,他仍觉得他可怜,留不住自己爱的女人,曾经,他也同厉言一样。
“她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厉言对裴硕笑笑,耸了耸肩,说道。此时即便想假装轻松,他也无法真正豁达起来。对于蔚澜,他渐渐变得矛盾起来,尤其那次在法庭之后,突然意识到,也许在自己身边,对她来说并非是一件好事,看到他,会让她想起从前的种种,这样她又怎么能真正放下从前真正快乐起来呢?
因着这样的缘由,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到她面前,从前可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在她身边,他也能自然一些,如今两个人被过去和记忆束缚,成为无法面对的人,既然无法相对,那就背道而驰吧。
“她已经心软了。”裴硕拍拍厉言的肩膀,微微摇摇头,“否则她不会在法庭上极力否认,那些话分明就是力保你,我估计那个时候胡耀一定气得牙痒痒。蔚澜其实很单纯,她从前爱得强烈,所以后来恨得也强烈,从来爱憎分明,简单得很,你害她没了爱人,她让你丢了公司,你们扯平了,其实很公平。”
“我欠她的,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自嘲,只有自己才明白,当年的无心之举对蔚澜意味着什么,失去爱人,孤苦无依,也从此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是他一手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后果,即便他的初衷并非如此,终究还是酿成了这样的结果。
世事无常,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的他会和她相遇,更没想到只是那么一眼,他就将她记到了心里去。
裴硕皱了皱眉,不大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动了动嘴唇,想问什么,又觉得无从问起。蔚澜和顾临的事情他只知道个大概,认识她的时候顾临已经不在了,那段时间她整日买醉,颓废得很,那时候他问她,为什么每天要喝那么多酒才肯罢休,他记得她是这样回答他的:“只有让自己不再清醒才能活得稍微快乐些。”裴硕的记忆很多时候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在巴塞罗那那几年,他很少见到这样不快乐的女孩子,而蔚澜是记忆中最深的一个,以致后来控制不住自己接近她,了解她,连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会爱上那个女孩子。
她的那种不快乐直抵人心,连旁人都连带着为她难过起来,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懂得“悲伤”两个字。那个时候的蔚澜,是裴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她从前在那里……过得好吗?”厉言还是没能忍住,自从知道蔚澜打算回巴塞罗那之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在那里她会不会过得好,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因为要生存而不得不委屈自己,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他一直想让她过得快乐些,原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能让她过得更好。导致她不快乐的原因就是他,他又怎么可能让她快乐起来?
“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还有你调查不到的事?”
“你觉得现在的私家侦探都是五项全能?”厉言反问。
裴硕不答,的确,就算再厉害的私家侦探也探查不出一个人过去的全部,不过……他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脱口而问:“你现在很闲?”他记得厉言以前是个工作狂,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公司里,何况如今公司落入别人手里,他不是应该忙着想办法去把公司抢回来才对吗,怎么还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坐在这里和自己聊天?
“你觉得我应该很忙?”厉言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就好像公司从来没有落入别人手中,他还是从前那个他,可现在的局势分明已经对他不利,而这个人,仍然如此淡定。
裴硕突然之间明白为什么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在这个年纪就能拥有这么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样的气场和气质,是别人无法比肩的。
后来裴硕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的一切是个被很多人设下的密密麻麻的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厉言。
蔚澜离开G市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一直垂死挣扎的乔氏终于宣布破产,起初仗着有厉氏的支持还能堪堪维持,后来厉氏被池景和把持,乔氏自然也失去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令乔慕菲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让自己不得不宣布倒闭的不是别人,竟是厉言。
这个自己爱了十余年的男人,最后亲手将自己推向了万丈深渊。她以前以为,纵然厉言不会真心帮助自己,至少不会逼迫自己作出决定,没想到他当真不念旧情,还是走到了这样一步。
凯悦因装修事宜缺乏资金一度喊停,厉言曾就此让胡丽奇停止所有重新装修事宜,但胡丽奇最后不仅没有听从厉言的安排,反而私自向银行贷了一大笔钱用于装修,而这笔贷款的担保人,乔慕菲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宋初年。宋初年对凯悦有感情,这乔慕菲知道,但是这并非一笔小数目,以宋初年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让银行松口同意贷那么一大笔钱,更何况那个时候的乔氏气数已尽,任何懂得分辨形势的银行都不可能批下贷款,除非背后有人支持。
虽然如今的凯悦和自己关系不大,甚至已经卖给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可毕竟涉及宋初年,要她不闻不问,怎么可能?
就在乔慕菲极力想找出那个背后之人的时候,厉言忽然出现在自己办公室。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厉言,自从厉氏落入他人之手,厉言整个人似乎清闲了很多,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不是如何去挽回公司,而是钓鱼打球各种休闲活动,起初她以为他是一时受不了那样的刺激,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个男人怕是早料到了今天这样的结局,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
“是我让银行批那笔贷款的。”
没有等乔慕菲开口,厉言已经率先打破僵局。褪去西装,他只简单地套了一件白衣和一条休闲长裤,即便这样,整个人也显得特别精神。
乔慕菲怔了怔,随即摇头否认:“不可能,你没有理由这样做,凯悦是你厉氏的资产,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陷入两难。”
“不。”厉言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接收过凯悦,迄今为止,凯悦仍是你乔氏的资产,从未转移过。”
乔慕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不可能……当初明明……”当初明明签了资产转移证明书,有律师在场公证,怎么可能有假?
“公证书上没有我厉氏的公章,律师也并没有公证,否则宋初年怎么可能以担保人的身份为凯悦申请贷款?”
乔慕菲蓦地明白了什么,“你动了手脚?”
厉言不置可否,和乔慕菲面对面,突然想起儿时的自己,厉乔两家是世家,所以他们几个小辈的关系从小就很好,一起玩一起上学,曾经以为就算被这个世界如何同化,至少朋友会是真心的,没想到仍无法避免这样的局面。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面前,谁能说有永远的朋友呢?
“为什么?那时你不是变卖了凯悦?难道……”乔慕菲连声音都在发抖,“就连那个所谓的神秘买家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当初会出资帮助乔氏,难道也是有计划有阴谋的?”
“不要用‘阴谋’这样的字眼,慕菲,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难道你能否认,当初将凯悦给我是真心为了回报我的资助?不尽然吧,慕菲,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你唯一做错的是太容易轻信别人。”
“哪怕那个人是你?厉言,我一直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这个她从小就将之视为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竟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击垮了自己多年来构筑的信任,多残忍,如果连自己爱的人都无法相信,她还能去相信谁?
“慕菲,乔氏早就已经是个烂摊子,即便你如何想办法苦苦守着也改变不了它迟早会倒闭的局面,与其这样,不如放手,你自己也能过得更好更轻松,何苦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别人?”
厉言承认有时候自己是个心冷的人,他可以很理性地去看待任何一件事,理性和感情能区分得十分清楚,当初若不是因为蔚澜求自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资帮助乔氏。在他看来,乔氏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弥补已变得毫无意义,但他想让蔚澜快乐些,至少他不想让她为难。初年很好地掌控了他的情绪,他承认,一看到蔚澜失落或者难过,他就受不了,他就想做任何事让她稍稍快乐些,哪怕有些事违背了他做事的原则。
乔慕菲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就算她还想再苦苦挣扎也已经不可能了,凯悦还隶属乔氏,贷款就需要乔氏偿还,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乔氏现在的资金状况,公司根本无法也无力偿还这样一笔巨款,凯悦本就是因为资金的问题突然停止装修,这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厉言,你一早就算到了有这一天是不是?”她不相信当初厉言在做这些的时候会没有想到这些,这一步步,都是厉言计划出来的。
“我说不是你会信么?”
答案显而易见,厉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乔慕菲叫住:“你在报复我吗,厉言?我乔慕菲哪里欠你了?从小到大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我事事以你为中心,你想干什么,我都跟着你依着你,请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来算计我?”
厉言回头,眉心微蹙,目光仍旧清明,他望进乔慕菲的眼里,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少年时他认识的了,他看了她许久,缓缓开口:“慕菲,你扪心自问,我又哪里亏待过你?你仔细想一想,为什么乔氏会走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你意气用事,处处想着跟我作对,又怎么会出中信那档子事?多少事是因为你的任性而让公司埋单,真的是我的错吗?如果你足够理智,怎么会没发现有这么多的陷阱在等着你?当初我难道没有提醒过你离中信那个项目远一点吗?你是怎么回应我的?你让蔚澜接手这个项目,不就是为了牵制我?慕菲,很多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即便你让蔚澜接手,很多事情我想插手也无从插手,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没有人逼过你。”
厉言语气从容,乔慕菲却渐渐站不住了,这些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心里,一阵阵地疼。原来自厉言口中说出这些话是这么残忍的一件事,原来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她爱他,就成了一种错误,一个无法避免的错误。
他们的世界,从此分隔两边,她曾想过骄傲如厉言,该如何面对突如而来的失败,她替他焦虑,甚至替他憎恨起蔚澜,若不是因为蔚澜,厉言不会将一手打造起来的厉氏都丢了。可如今想来,或许她错了,厉言什么都没失去,他如此坦然如此从容,根本不是一个失败者应有的姿态。
也许就像他知道乔氏会有今天一样,他也早已料到厉氏会有今天。
乔慕菲知道,自己和厉言从此时此刻起算是到尽头了,就算她从前还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至少现在她已经完全不会再有那样的想法了,太伤人。爱情那么伤人,偏偏有那么多人为爱奋不顾身,想起从前的自己,多傻多妄想。
她没有将宋初年担保贷款一事说给乔慕笙知道,在考虑了三天后,终于向法院提出申请破产,也许厉言是对的,守着这么个乔氏,并不会比从前好多少,即便这是父母毕生的心血,可当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留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乔慕菲见到高娆从办公室出来,看不清高娆是什么表情,但她看到了停在公司门口的那辆车,那辆车她再熟悉不过,高娆坐进那辆车,脸上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娇羞,一下子,似乎什么都清明了。怪不得厉言会那样说她,她果真是太轻信旁人,以至于当初连他特意的忠告都无法入耳。
乔慕菲自嘲地笑,笑着笑着突然大哭起来。她蹲下来抱住自己,哭得那么用力,自从接掌乔氏,她再也没有这么放纵地哭过。乔慕笙对她说,一个总裁就要有总裁的样子,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伤心了不敢哭,高兴了也不敢笑,她快忘了,曾经的乔慕菲,是什么样子。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乔慕菲和厉言,从此当真井水不犯河水了。所有的青春和回忆,在这一刻汹涌而来,乔慕菲知道,她终于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