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汀先生,”父亲说,“能告诉我保险柜的号码吗?”
奥斯汀先生附过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号码。他毫不犹豫地就这么做。我父亲对别人总有一股奇特的力量。
号码输入后,他开始扭动保险柜的门栓。我在心里说,“等着瞧吧,看我们家的魔术灵不灵!”我们等了一会儿,事情仍是老样子。
“锁头的杠杆卡住了,”他最后说,“中心轴不平衡。”你瞧,他在胡说些什么。
“打电话叫厂商来。”奥斯汀先生命令。
每个人都“哦——”地一声。制造商远在芝加哥呢!
“等一下,先生,我还没弄完呢。”父亲说。他已经紧紧贴着保险柜,这次他要表现真功夫了。他把手指拧住开关,轻轻地颤动,动作极缓慢,他几乎把耳朵贴在保险柜上,听着刻号跳动的声音。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确定是否有人在偷笑。我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在笑,真令人无法相信。我又巡视了一遍,还是没人发出声音。他们不但不笑我的父亲,甚至把他当做救世主,认为他一定能成功,我的天啊!一大堆男人、女人蹲在那儿,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父亲身上,期待着保险箱能够被打开。
陪嫁
——[俄国]契诃夫
我疯狂地爱上了她,
她也对我表达了爱意,
但最后却因为我的胡言乱语结束了这段姻缘。
我不知如何挽回这段姻缘。
“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想跟您好好谈谈……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我一直在沉默、沉默,不过现在……我是您的忠实仆人!我的沉默不能再继续了。”
瓦尔瓦拉低下头,用发颤的手指掐了一朵小花儿。她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沉默片刻后,接着说:
“沉默是胆怯的表现,无论如何迟早总得让感情和心里话宣泄出来。您也许会生气……您也许不理解我的意思……不过……我有点太紧张了!”
我停住口。必须考虑一些措词,把话说得恰当些。
“怎么不说了!”她的目光在暗示我,“你这个优柔寡断的人!你有什么苦恼事?”
“您知道我的心思,其实根本不用我说。”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为什么每天都到这里来,为什么总在您眼前晃来晃去,让您看着生厌。您怎会猜不到呢?就凭您那特有的洞察力,您大概早已猜透了我内心的感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说对吗?”
瓦尔瓦拉的手在抖,头比先前垂得更低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嗯?”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即使不说,您也明白……我爱您,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非常非常爱您!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爱您的程度……总之,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收集起来,读读里面所描写的爱情表白、海誓山盟以及为此付出的种种牺牲,您……您会明白的……您会明白此刻我心中的感情,一种说不出的感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说点什么吧?”
“您要我说什么呢?”
“难道您……不爱我吗?”
瓦尔瓦拉微笑着抬起头。
“唉呀呀,真是岂有此理!”我暗自想道。她又莞尔一笑,动了动嘴唇,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怎么会不爱呢?”
我真太激动了,我抓住她的一只手,拼命亲吻起来,又疯狂地抓住她另一只手……她真是好样的!当我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吻个不停时,她顺势把头偎靠在我的胸脯上,这时我才真正切身感到了爱的美好。
我开始吻她的头,胸口感到热乎乎,好像生着一个小火炉。瓦尔瓦拉抬起头来,我终于吻到了她的芳唇。
就这样,瓦尔瓦拉被我征服了,那三万卢布陪嫁的议订书只等我去签字了,总之,当美貌的妻子、大批的金钱、锦绣前程对我来说几乎已是十拿九稳了,我却鬼迷心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也是一辈子都不该说的心里话。
在未婚妻面前,我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小聪明,炫耀一下自己的处世原则,自我吹嘘一番。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结果竟适得其反。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初次吻过她以后,我开口说,“在您答应做我的妻子之前,为了消除某些不必要误会,我认为我有义务对您说几句话。我会把话说得简短些……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了解我吗?您知道我从事的职业吗?是的,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很勤劳!我……我很高傲!不仅如此……还有光辉的前程……可,遗憾的是,我很贫穷……我一无所有。”
“这我知道,”瓦尔瓦拉说,“金钱并不意味着幸福。”
“是的……谁谈金钱来着?我……我为自己的贫穷感到自豪。我宁肯去花自己用写作挣来的微不足道的几个钱,也不愿平白无故去接受三万……那三万……”
“我明白,您说吧……”
“我一向贫穷。我不在乎贫穷。我能够一星期不吃饭……可是您呢?您能吗?您过惯了舒适的生活,您出门必须雇马车,否则您根本走不动路。您每天都得换一套新衣服,您花钱如流水,从未尝过贫穷的滋味,对您来说,得不到一朵时髦的鲜花,就算是莫大的不幸,那么为了我,您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吗?”
“我有钱。我有陪嫁。”
“空话!为了维持生活,您就是再有一万,两万,也只够花上几年。以后呢?受穷?哭天抹泪?我的亲爱的,请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吗?为了同贫穷作斗争,必须有顽强的意志、非凡的性格!”
“我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您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请您好好想想吧,您这是在迈出多么重要的一步!一迈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啦!您要是有足够的力量——就跟我走,要是您缺乏信心——您就拒绝我!哦!我宁愿失去您,也不愿……也不愿让您失去您安逸的生活。我每天的那一百卢布是靠我辛苦写作挣来的,根本就不能支撑一个家。那点钱是不够花的!您好好想想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霍地站起来。
“您就好好想想吧!哪里有贫困——哪里就有眼泪和责备,头发也会过早地变白……我提醒您,因为我是个诚实的人。您会抛弃一切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吗?我过的生活表面上可跟您过的生活不一样,您对我的生活会感到格格不入的。”
“要知道我有陪嫁!”
“您有多少陪嫁?两万,三万!还是一百万?再说啦,我根本不会要那些钱……不!我不会那样做的!永远不会!我太高傲了,我不会那样做。”
我在长椅旁边徘徊着。听了我的一番话,瓦尔瓦拉沉思着。我胜利了。既然她在沉思默想,就说明她很在乎我、尊重我。
“就是这样,要么跟我一起生活,受苦受穷,要么离开我,享受荣华富贵……您选择吧……您有这种力量吗?我的瓦尔瓦拉有这种力量吗?”
我不停地说,不停地重复着,我在不知不觉中忘乎所以了。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陶醉于我说的那些话,另一半在梦幻般地想像着:嘿,亲爱的,如果用你那三万卢布,我们的小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那些钱足够我们维持很长时间的!
瓦尔瓦拉一直在听着,听到最后,她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手。
“谢谢您!”她说着,她的声调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她的眼睛,泪花在她的眼眶里和面颊上闪烁着……
“谢谢您!您做得很好,对我十分坦率……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我不能……我跟您不合适……”
“哇!”她哭出了声。我说话也太欠考虑了……每当我看到女人哭泣时,我总是感到不知所措,而这会儿见到的是我的未婚妻在掉泪,就更不用说了。正当我考虑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时,她又说道:
“您说得很对,如果说我想嫁给您,那就是在欺骗您。我不适合做您的妻子。我很有钱,我很任性,出门得坐马车,每天吃的馅饼都很昂贵。我吃饭从来不喝菜汤。就连我妈妈也总是替我感到羞臊……我没有这些是不行的!我不能步行走路……那样我会感到疲劳……再说衣服……所有的衣服都得用您的钱去缝制……过贫穷的日子绝对不行,我会发疯的!再见吧!”接着她绝望地把手一摊,毫无根据地说:
“我配不上您!再见吧!”
说完这些,她转身向家跑去。我呢?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摇晃。等我清醒过来时,我真不敢相信我刚才所做的一切,我这可恨的舌头给我惹出了多大麻烦,于是我不禁号啕痛哭起来。我真想对她大喊一声:“您回来!!”可是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做了些什么,无可奈何地回家了。城门口已经没有有轨马车。雇出租马车吧,我手头又没有钱,只好步行回家。
三天以后,我又到索科利尼基去。别墅里的人告诉我,瓦尔瓦拉病了,正准备和父亲一起去彼得堡她祖母那里。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的我完全麻木了,我拍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乱如麻……读者诸君,这桩姻缘怎样才能挽回呢?如何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收回来呢?我该对她怎么说呢?我的脑子真是乱极了!这桩姻缘结束得太突然了,也实在太荒唐了。愚蠢啊!
一本令人不安的书
——[前苏联]高尔基
一本我白天读过的书,
夜间竟然跳出来质问我的生活,
我无言以对,我惶惶不安。
第二天,我给它装了一个坚固而又沉重的封面,
把它压到了书柜的最下一层。
我不是一个小孩子,的确如此,我已经40岁啦。我知道生活,正像知道自己手掌上和两颊上的皱纹一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导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教导我。我有家庭,为了使得这个家庭幸福,我整整弯腰曲背了20年。这些都是事实。
弯腰曲背,这可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而且还是一件最不愉快的职业。但是,这些事早已过去了。现在我想摆脱开生活的操劳好好休息一下。这就是我要您了解的。
休息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对于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来说,读书是种高尚的享受。我珍视书籍,读书是我的癖好。但是,我与某些古怪的人物有所区别,那些人好像饥饿的人抢面包一样,可以向任何一本书扑过去,他们想从每本书里找到某些新的词句,渴望着从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指示。
我知道应该怎样生活,因此,我是有选择的,只读那些写得非常热情的好书。我喜欢作者善于显示生活的光明面,并且把不愉快的事情描写得那么出色,使你在享受着调料的美味时,不会再去想到烧肉的美质。书籍应该安抚我们这些劳碌终生的人,给我们慰藉。安静的休息——这是我的神圣的权利,——谁敢说不是这样的呢?
有一次,我买了本书,这是一位新近大受赞赏的作家写的书。
我怀着喜爱的心情把它带回家。晚上,我小心翼翼地裁开书边,就开始带着提防的态度去阅读这本书。对于这些年轻的、讨人喜欢的和异样的天才,我是有防备之心的。我喜欢屠格列夫和冈察洛夫,前者是一位沉静的、温和的作家,读他的作品,就像喝浓牛奶,读着读着就会想到:“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这一切都早已过去,早已经历过了。”后者写得平心静气,内容充实而又令人信服……
但是,我读着读着……这本书真是好极啦——美丽、精确的语言,公正的态度,还加上写得那样平稳。我读了一篇短小的短篇小说,合上书本,就开始思考起来——尽管印象是凄切的,但是读起来倒用不着担惊受怕。也没有什么粗鲁无礼的地方,一切都很朴素,都很亲切。我又读了一个短篇,真是好极了。内容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想要毒死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使他讨厌的好朋友时,这个人就请他吃生姜做的糖酱。他怀着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快乐,一个劲儿地吃着那种美味的糖酱,直到某一个时刻到来为止。当这“某一时刻来到时,这个人就突然倒下去,于是一切也就完结了。他永远不吃了,并且什么都不想吃了,因为他本人已经准备去做坟墓里蛆虫的糖酱了”。
这本书写的就是这样一些情形。我不停地读着它,上了床还在读。等到读完了,我就熄灯准备睡觉。我伸直身子静静地躺着,周围是一片黑暗、寂静。突然间,我感觉到有某种异常的现象——我开始觉得好像在黑暗中有几只秋天的苍蝇,带着轻微的嗡嗡声,在我的头顶上转来转去,——先生,您知道这些纠缠不休的苍蝇吗?它们有时会突然停在你的鼻子上,你的两耳上,你的下巴上。它们的脚爪,弄得皮肤特别痒。我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的心里面——好像有着某种模糊的和不愉快的东西。我不禁回想起我刚读过的那本书,那些阴暗的人物形象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这都是些萎靡的、静静的、没有血色的人,他们生活得极不合理,而且很无聊。
我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我活了40年,我的胃消化不良。妻子说我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热烈地爱她了……儿子是个笨蛋,学业成绩糟糕透了,人又懒惰,只喜欢溜冰,读些愚蠢的书……学校,这是个折磨人的机关,把孩子教得都不成样子了。妻子的眼睛下面已经有了皱纹,她也是那一套……至于我的差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就是全然的愚蠢。总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么我全部的生活就是……这时,我驾驭着想像的烈马,又重新睁开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有一本书站在我的床边。它的身体干枯而消瘦,用细长的两腿站着,摇晃着小小的脑袋,似乎对我所想的表示赞同,并且借着翻动书页的轻微的声音向我讲道:“你正确地加以论断吧……”它那狂暴而又忧愁的面孔是那么长,两只眼睛很明亮,闪着苦痛的光芒,能穿透我的心灵。
“你的确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你为什么活了40年?在这段时间当中,你给生活做了什么贡献?在你的头脑里面就从没有产生过一个新鲜的思想,在这40年当中你也没有讲过一句有独到见解的话……你的心胸里面从来没有充满过健康而有力的感情,甚至当你已经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你也一直还在这样想着:她对于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呢?你一半的生活是在学习,而另一半生活呢?却是随之忘记掉你所学到的东西。
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平庸的人,你永远只关心着生活的舒适和温饱。你是个谁都不需要的多余的人。你死了以后,将留下什么呢?一无所有,就好像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活过一样……这本该诅咒的书,就向我扑,紧压在我的胸口上。它的书页颤抖着,拥抱住我,并对我轻声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成千成万。你一生蹲在自己的温暖墙缝里,就像蟑螂一样,因此,你的生活就这样无聊而平凡。”
这些话使我感到好像有谁把细长而又冰冷的手指伸进我的心里,在那里面挖着,我感到闷气、难过、惶惶不安。对我来说,我从来没有特别明朗的生活,我看着它,就好像看着已经成为我习以为常的义务似的……可是讲得更正确一些,我从没有看着它……我能活着,这就足以使我满足了。可是现在这本荒谬可笑的书,却把我的生活涂上了一种无聊得难以忍受、灰暗得令人不胜烦恼的色彩。
人们在受苦受难,他们有所向往,他们有所要求,而你却在当官差……你干吗要当差?所为何来?当这种官差有什么意义?你自己既不能从中找到什么满足,它也不能给旁人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活着?……这些问题啃着我,咬着我,使我无法入睡。但人总是要睡觉的啊!
那些人物又从书页里看着我,向我问道:“你为什么活着?”
我本想对他们讲:“这不关你们的事。”但我又不能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