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留了下来,竟然喝了十一杯茶,这时,夜幕开始降临了,他再一次站起身来。
“嗯,现在,”他怯生生地说,“我想我真的……”
“不留下来吗?”女主人客气地说,“我以为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的……”
“嗯,是可以的,你知道,”琼斯说,“假如……”
“那就留下来吧,我和我的丈夫都愿意与您共进晚餐。”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就留下来吧。”他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十几杯茶水让他很难受。
吃晚饭时,男主人非常热情。席间,琼斯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儿盘算着要在八点三十分告辞。主人一家都在纳闷,不知琼斯到底为何闷闷不乐,也许他有些呆头呆脑吧。
女主人想“打开他的话匣子”,于是吃完饭后就拿出照片来给他看。她把家里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来,那可是她珍藏了多年的照片——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属那张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最有趣,男主人爷爷的同事的狗的照片是其中拍得最好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点三十分的时候,琼斯已看了七十一张照片,大约还有六十张没看。琼斯站了起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以恳求的口吻说。
“告辞?”主人说,“刚刚八点三十分,你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没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又闷声闷气地说了说他将有六个星期的休假,然后苦笑了一下。
此时,主人家的宝贝儿子——那个可爱的小调皮鬼跟琼斯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他藏了琼斯先生的帽子,因此男主人说琼斯先生非留下来不可了,于是就请琼斯一起闲聊。男主人一边喝茶一边和琼斯聊天,于是,琼斯又一次留了下来。他时时刻刻都想果断地离去,可就是办不到。后来男主人开始厌烦琼斯了,他正话反说,用话挖苦琼斯:琼斯先生最好留下来过夜,我们可以给您提供一张临时的床铺。琼斯误解了他的本意,竟热泪盈眶地向他连连道谢。于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顿在一间空房里,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心中狠狠地诅咒他。
第二天早晨起床,吃完早饭,男主人进城上班去了,留下琼斯和在家的宝贝儿子玩。琼斯伤心透了,他非常生气,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离去的办法,可他又左右为难,他觉得他根本没法脱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去,发现琼斯居然还在他家,大感吃惊和恼火。他想用什么办法让他离开,但又不能得罪他,于是就说,他认为该向琼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费了,嘿嘿!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阵子,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把一个月的食宿费放在男主人的手上,而且还情不自禁地似孩子般抽泣起来。
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琼斯神情忧郁,让人难以接近。当然,他整天都是闷在客厅里,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加之又缺乏锻炼,他的身体很快就显得不行了。他每天消磨时光的方法就是看照片、喝茶。他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盯着男主人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军服的照片——像白痴一样说话,有时还发毒誓,他显然已经精神失常了。
最后,琼斯先生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和精神完全垮了。人们把他抬到了楼上,他发烧得很厉害,可以说神智不清了。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很可怕,他谁都不认识了,连男主人家的那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认识了。有时候,他会从床上惊坐起来,尖叫道:“嗯,我想……”紧接着又倒回到枕头上,同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也会伴随而来。过一会儿,他又会跳起来,大叫道:“再来一杯茶,再拿些照片来!再拿些照片来!哈!哈!”
一个月的痛苦折磨过后,在他的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人们说在他临终之际,他脸带自信的美丽微笑坐在床上,说:“啊!美丽的天使已经来召唤我了,这次我真的该走了,朋友们,再见了!”
他的灵魂挣脱了囚禁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猎物越过花园的篱笆一样。
雪比亚麻布更白
——[英国]贝内特
理查德本来计划效仿侦探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谋杀自己的婶婶,
以便尽早得其遗产,
不想计划中婶婶的命运却降临到自己头上。
缺少钱和不知道哪笔钱能取是摆在理查德·贝克面前的两大难题。他没有富裕的叔叔可以继承遗产,只有一个婶婶。不久前她寄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圣莫里茨寄来的。虽说她已经表明理查德是她惟一的财产继承人,但若期望她快点儿去世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她身体很健康,尽管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精神状态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要想马上用她的钱,除非是在她走向终点的人生旅途中助她一臂之力,这种事情大概都是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作为侦探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大多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天,理查德闲来无事,买了一本侦探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回家后仔细地读起来。半个小时之后,他的心就被小说牢牢地抓住了,他觉得这位了不起的女作家玛丽·安德森道出的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小说中讲述了一个侄子谋杀叔叔的全部作案过程,叔叔是个富得流油的人,侄子在一次休假时邀请他的叔叔乘车沿盘山道兜风,然后将车子停在了由路边坡顶上延伸出来的极其危险的冰雪块下方,接着打开了昂贵的高级汽车音响,播放人人熟知的《命运交响曲》,还把音量开到最大,强烈的声波击碎了冰雪块,崩裂坍落下来的冰雪块裹挟着汽车以及车子里的叔叔掉进了路边的深渊。
“理查德,我的孩子!”两天之后,在圣莫里茨希尔顿饭店大厅里,婶婶惊喜地朝着快步向她奔过来的侄儿喊道。
理查德拿出早已练好的甜蜜声调说:“亲爱的婶婶,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理查德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拿出最后一点儿钱在希尔顿饭店订了一间最昂贵的客房,并且在当天晚上租好了一辆装备着大功率立体声音响设备的轿车,连由卡拉扬指挥演奏的《命运交响曲》音乐磁带他也准备好了。
第二天早晨,他精神饱满地去见婶婶。“婶婶,今天下午我们乘车去山上兜兜风,您看如何?”他提议道。
多萝西婶婶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好的,不过五点钟我得回到这儿来,”她说,“因为我五点钟在酒吧有一个约会。”说完她向对面一位两鬓灰白的老先生眨眨眼睛,那位老先生向她面带微笑地点点头,算是给了她一个回答,她又对侄儿说:“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
理查德驾车带着婶婶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进入了陡峭的盘山公路。午时刚过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好像是天意,这个地方简直是为他的计划而准备的,虎狼似的雪浪仍在不断地往坡顶延伸出来的冰雪块上积聚。“我想我们该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说着在冰雪块的下方停下了车子。“我们听一支曲子吧。”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命运交响曲》磁带,插入了放音卡座,随手将音量调节旋钮拧到了最大位置。“婶婶,你在车子里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打开了录音机走下汽车。
理查德毫不犹豫地向安全地带走去,曲子的前段又轻又柔,这正好为他走到安全地带赢得了时间。关键的时刻到了!磁带转到了交响曲的巨音区,那巨大的声浪涌出汽车,在整个山谷中回荡。被声波震裂的小冰块已经开始纷纷往下掉落。理查德转过身朝汽车看去,正看见婶婶走下汽车。“婶婶!”理查德大声地惊呼起来,一下子慌了手脚。而婶婶却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走去。恐惧使得理查德疯狂地向车子奔去。此时此刻,交响曲正播放到最大音量区,那震撼的声音冲出车门,涌向旷野,整个自然界都随之颤动。越来越多的雪块从上面不断往下掉,最终雪块崩塌了……
五点钟,多萝西准时来到了旅馆的酒吧间,那位两鬓灰白的老人莱斯特·威廉森已经在等候她了。“对你侄子的死我深表同情!”这个着名的伦敦出版商握住了她的手,“你侄子死的方式和地点与你的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你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多萝西·贝克为威廉森出版社写了许多很成功的侦探小说,而玛丽·安德森是她的笔名。“作为侦探小说作家,我猜测他是想谋杀我。可是,我之所以从汽车里出来是因为我实在难以忍受那吵人的音响,而且又不知道怎样把录音机关掉。”多萝西表情平静地说。
骑马
——[法国]莫泊桑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因一份额外的工作而获得三百法郎特别奖金,
因此他决定骑匹烈马带家人去近郊吃午餐,
然而途中却撞伤一位老妇人,
使日子变得更加困窘。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子孙,他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庄园里,教育他的是个年老的教士。他们虽挂着贵族的头衔,却没什么钱。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从此就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努力奋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以及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前段时间拜访了思想守旧、境况与他差不多的故友。这些贫穷的贵族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他们虽穷,但都很清高。他们都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毫无生气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却没有几个。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在这些往日有过光采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贵族女子,并与她结成夫妻。
四年之中,他们有了两个孩子。
这四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别的娱乐几乎与他们无缘。
但是在今年初春,有一件额外的工作落到了格力白林身上,最后,他领到一笔三百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带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到近郊去吃午餐。
“来,我有一个好的建议,”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佣人坐,我自己骑马去,这于我是有一定益处的。”以后在休息日,他们谈话的内容就是这个近郊游览的计划。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一面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房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爸爸骑马就这个样子。”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并自豪地提起他从前在父亲庄园骑马的情景。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反复地向他妻子说:
“我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弄一匹性子比较烈的牲口,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会很有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他们计划去近郊吃午餐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钉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最后,全家人都已经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向全家人介绍一番。根据他的说法,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然后猛地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海克多尔有些慌张了,并极力稳定它,说道:
“友好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都准备好了没有?”
全体齐声回答道:
“准备好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出发!”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哪知却落在鞍子上,马受到惊吓,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吓得他紧紧抓住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色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佣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快看你们爸爸的表演,多精彩!”
那两个孩子受爸爸骑马的刺激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更加疯狂地狂奔起来,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快别让孩子们大叫大嚷,否则我的马会发疯的!”
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
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尔还是不时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并且拍着它的脖子给它吃了点儿面包,一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
他高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很躁,闹腾得挺欢,但是它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承认了它的主人,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
返家时,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来。
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车子来来往往非常繁多,并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好像两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阳光照到车子上面,使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耀眼的光。一阵运动的颠狂,一阵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撒开了大步,在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向自己的槽头直奔。尽管海克多尔想尽了方法让它安静,不过好像一点作用都不起。
那辆车子现在被海克多尔和他的坐骑远远地抛在后面了,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厦跟前,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狂奔起来。
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正用一种安安稳稳的脚步在街面上横穿过去,她刚好挡住了这个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高声呼叫:
“喂!喂!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