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因为她仍然四平八稳地继续向前走着,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她一连翻了三个筋斗,滚到了十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许多声音一齐嚷道:
“快!拦住他!”
海克多尔不知所措,一面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
“救命!”
一股可怕的震动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射出去,并且扑在一个刚刚赶到附近的警察的怀里。
顷刻间,一群人怒气冲天,指手划脚,乱叫乱嚷,团团地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去暴怒异常,他不住地说:
“真可恨!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骑不来马就不要跑到街上来闹人命。”
老妇人被四个年轻人抬了过来。她像是死了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帽子歪着顶在头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尘。“哪一位好心人把这可怜人送诊所去。”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我们到本区的警察局去。”
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察陪着走,另外一个警察牵着他的马。一群人跟在后面。那辆英国式的马车出现了。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女佣人忙着照顾又笑又喊的两个孩子。
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这算不了什么。他的妻子吓坏了。
到了区警察局,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报了他的姓名,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海军部职员。随后,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会儿,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他说伤者已经醒过来,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今年65岁,名叫西蒙。
听到了她没有生命之忧,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他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随后他跑到那诊所里去了。
诊所门口乱哄哄的,有些人在那里看热闹,那个老妇人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动的,脸是发呆的。两个医生还在忙着替她检查。从外表看,四肢没有损伤,但是有人怀疑内脏被撞坏了。
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
“您很难受吗?”
“唉!对呀。”
“哪儿难受?”
“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
一个医生走过来:
“先生,是您撞的她吗?”
“是的,先生。”
“我想你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我认识一家,那里每天的住院费用是六个法郎。您可愿意让我去办?”
海克多尔快活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妻子还在屋里掉泪,他劝她不要着急:
“这没什么要紧,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多了,三天之后就可以痊愈,我已把她送到一家疗养院里去了,很快就没事了。”
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走进屋,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一份肉汤。
“怎么样了?”他问。
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还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一点也没有好转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他等了三天,随后又去看。那老妇人面色光鲜,目光明亮,但望见他就开始哼起来。
“我感觉还不能活动,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海克多尔的身上掠过一阵寒意,他请教医生。那医生向他说道:
“我们也没有办法,先生。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嚷。就是想挪动她坐的椅子,她也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不看到她下地走动,我就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说谎。”
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
八天过去了,随后又是半个月,一个月。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她明显地发胖了,每天还精神愉快地和其他病人谈天,她仿佛已经习惯于不动作了,就好像她通过五十年的劳动,终于等来了退休一样。
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并且向他高声说道:
“我再也不能够动了,可怜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动了。”
每天晚上回家,他那忧心如焚的太太总向他问道:
“西蒙大妈呢?”
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回答:
“一点也没变化,绝对一点也没有!”
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佣人,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尽管如此,那笔特别奖金还是很快用完了。
这天,海克多尔约了四位名医生齐集在老妇人跟前。她任凭他们诊察、摸索、把脉,只是声色不动地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
“应该教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嚷起来:
“我再也不能动了,我的好先生们,我再也不能动了!”
于是他们握着她,托起她,牵着她走了几步,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倒在地板上大声喊叫,声音非常可怕。医生们只好异常小心地把她抬到原来的座位上。他们发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说这个样子他们是难以工作的。
当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她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如把她接到我们家里养着,这样还可以少花点儿钱。”
他跳起来了:
“养在我们家里?你居然这样想?”
他妻子含着眼泪回答道:
“不这样做,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局台球
——[法国]都德
一位把打台球视为生命的元帅在前线司令部里固执地坚持:
只有打完台球,才能下达作战命令。
当他还有一分就赢了这场台球比赛时,
他的部队也只差一分就要灭亡了。
两天过去了,战场上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两天的艰苦战斗已使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精疲力尽了,更何况是背着行军包站在倾盆大雨中过夜呢。现在,他们在公路旁的水洼里和渗透了雨水的烂泥里,已经又熬过三个小时了。
战士们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们又困又乏,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和支撑着。到处可以看见有人靠在别人的背包上站立而眠。在那些被困倦征服了的人们的面孔上,饥饿和困乏留下了最深的印迹。站在雨水烂泥中,没有火取暖,没有食物充饥,头顶是阴沉的天空,四面是敌人的重围……
在这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然严阵以待:机关枪在隐蔽的地方死死盯着地平线,炮口对着前方的丛林,进攻的一切准备就绪了,为什么还不出击呢?此时此刻,他们还在等什么?
原来,他们在等待司令部的命令,可是命令却迟迟不下。
司令部就设在前线附近的路易十三的那座漂亮的古堡中。被雨水冲刷过的红砖墙从半山腰的灌木丛中闪露出来。那是名符其实的王室宫廷,法兰西元帅的旗帜完全有资格在那里升起。院中人造池塘的水面像镜子一样粼光闪烁,一群白天鹅在水面上嬉戏。在一座巨大的宝塔形的鸟舍下面,孔雀和金色的野鸡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舒展着翅膀,时而对着天空发出几声尖厉的鸣叫。房子的主人早已搬离了这里,但这里无论从哪里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战争带来的荒芜和毁坏。翠绿的草坪上的花连最小的一朵都没有受到摧残,在阳光下绽放着难以言状的迷人笑脸;灌木矮墙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林荫小路宁静幽雅……完全是一派和平景象。然而你根本不会相信,这里却与战场只有咫尺之遥。如果没有屋顶飘动的军旗和门前的两个卫兵,谁会想到司令部就设在这里呢?
餐厅的窗户正对着古堡的大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弄皱的桌布上面堆放着一些开着的酒瓶和几只黯然无光的玻璃杯,告诉看到这一切的人宴会刚刚结束。客人虽已散去,但从旁边的房间里,还不时传来高声谈话和阵阵大笑声,时而还有台球碌碌的滚动声和碰杯声。元帅在悠闲地准备打一局台球——这便是部队待命的原因。元帅一打上台球,天塌下来他都不管,现在不可能有任何事情阻止他打完这局台球。
元帅是一名伟大的军人,惟一的一点不足就是他把打台球视为与生命一样重要。他穿着一身整齐的军服,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那严肃而认真的样子好像亲临战场一样。美酒佳肴催得他赌兴冲天,他两眼冒火,面颊涨红。他的副官们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他献殷勤,钦佩地赞叹元帅打的每一个球,记下每一次得分更是他们争先恐后献殷勤的好机会。元帅想要喝点什么,他们赶忙跑去准备,头盔的羽饰和肩章在跑动中沙沙作响,身上的十字勋章和绶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在一间橡木雕刻装饰的客厅外是花园般的庭院,你看客厅里这么多崭新的军服,这么多奴颜卑膝的繁文缛节,这么优雅动人的举止,仿佛贡比涅秋天的景色又展现在面前。此时此刻,元帅早已把那些披着溅满泥浆的斗篷、集聚在路边站在雨里等待着他的命令的士兵们忘到了九霄云外。
与元帅对阵的是参谋部中的一个年轻中尉,黑黑的头发,小小的个子,戴着一副轻巧精致的花边手套。他是一个卓越的台球手,他可以击败世界上所有的元帅。可是他很了解自己上司的脾气,他正在使出全部精力和技艺打好这一局台球,他的智慧告诉他即使不赢,也不能输得太痛快。
上尉!你要做好准备。元帅已经领先五分了。如果你能自始至终圆满地打完这局台球,对于你的晋升,自然会比在大雨之中与战士们站在一起更有把握,这总比在雨水及泥水中得来的容易些。
精彩的台球比赛还在紧张而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满台的球滚动着、碰撞着,打过去弹回来,越打越有趣。突然,外面天空掠过一道闪光,传来了大炮声。隆隆的炮声震得窗户摇晃,这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安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有元帅没什么反应,就仿佛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他正专心地考虑如何打好下一杆球。他要拿出他的绝招奠定胜利的基础。
外面又是一道闪光,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了。副官们不由得走到窗口观望:普鲁士开始进攻了吧?
“别管它。”元帅熟练地用白垩粉擦着球棒说,“上尉,该你打了。”
参谋部里的人都把敬佩的目光投给了元帅。他们的元帅在战斗的时刻尚能保持如此沉着冷静,全神贯注地打台球,那昔日中了埋伏仍照样安睡的梯伦元帅就不值得一提了。枪炮声更加密集了,与山谷的回响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一团镶着黑边的红色烟云在草坪那边腾空而起,后花园起火了。受惊的孔雀和野鸡在鸟舍中失声尖叫着,火药味使马厩里的阿拉伯马惶恐不安,乱踢乱跳。司令部开始有点骚动了。告急接踵而至,传令兵们骑马飞奔而来,他们要找元帅汇报紧急军情,却到处找不到元帅。
元帅仍然无动于衷。一局台球一旦开始,没什么——世界上没什么能阻止他打完这局球赛。
“该你了,上尉……”
此时,上尉有些惊慌,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同元帅打台球。他连打了两个好球,险些赢了元帅。元帅急了,显得有些愤怒和惊慌。正在这时,一个满身是泥的副官骑着一匹全速飞跑的战马跃入院中,推开卫兵,一跃跳到石阶上,喊道:“元帅!元帅!”元帅面带愠色,涨红了脸,出现在窗口时,仍然手握球棒,神情自若。
“谁呀?什么事?卫兵哪去了?”
“可是,元帅……”
“好了,好了,等一会儿,真捣乱,让他在外面等我的命令!”窗子砰地关上了。
是啊!那些可怜的士兵在泥水中坚守他们的阵地,正在等待他的命令,风雨卷着枪弹袭击着他们。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一方面部队在遭受屠杀,而另一些人却全副武装袖手站在那里,不能向敌人进攻!他们要等待命令。然而死亡是不会等待命令的,数以百计的战士倒下了,他们倒在身后的树丛中,在那座豪华宁静的古堡前的战壕里,战士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然而枪弹连他们的尸体都不肯放过。从那些裂开的伤口处,静静地流着法兰西战士忠贞的鲜血。然而,山上的台球室里却仍在激烈地打台球,也像战斗一样。元帅又占了上风,小个子上尉也在竭尽全力与之周旋。
战斗的炮火已逼近古堡了,十七分,十八分,十九分……还有一分元帅就赢了。此时花园中的棚架已经坍塌,一颗炮弹在池塘中爆炸了,一片通红。
棒
——[日本]安部公房
我来到百货公司屋顶上看风景,
不慎坠落到了地上,
被一位老师和两名学生拾在手中,
接受了他们的评判。
六月正值酷暑时节,天气闷热得很。一个星期日的午后,车站前百货公司的屋顶上,人很多,我一面照顾两个孩子,一面俯视雨后浮肿的街道。
通风管和楼梯间挤满了人,刚刚有人离开,我便带着两个孩子立刻挤过去,依序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看腻了,而我仍在全神贯注地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事。老实说,趴在栏杆上的,大多是成年人。孩子大都很快就厌腻,吵着说要回去,却像妨害工作似的,受到斥责;相反,大人们却两手托着脸颊看着外面,一脸的茫然。
当然,内疚也会有一些,不过,这也不成问题。我只茫茫然而已,至少并不认为有事后回忆的必要。也许因为空气潮湿,也许因为心情烦躁,一向不发脾气的我竟然对孩子发起了脾气。
“爸爸……”大孩子对我愤怒地叫喊着。我仿佛想逃离这声音似的,不由得探出了上半身。不过,只是心境上如此而已,丝毫未感觉到危险的降临。突然感觉身体轻轻浮在空中,一面听着呼唤“爸爸!”的叫声,一面开始往下坠落。
不知怎么,当我发觉时,我已变成一根棒,不粗不细,适于拿在手中,约一米长,很直。我又听见呼叫“爸爸”的声音,这是第三声。下面人行道的人潮刚好动了一动,留出了空隙。我朝那空隙旋转着直落下去,发出干枯尖锐的声响,又反跳起来,碰到树木,在人行道与汽车道之间的洼处立住。
路上的行人都非常生气,扬起头怒视上方。我的两个孩子,脸色发青,端庄地并排站在屋顶上的栏杆旁。入口的警察声称要严罚淘气的小鬼,便往上奔去。大家举起拳头去威吓那两个孩子。我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插在那里没有人理睬。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朝我走过来,他似乎注意到我了。这学生和另外两人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穿同样制服的学生,另一个可能是老师。这两个学生从身高、脸形到戴帽子的方式,都像是双胞胎。老师模样的人留着白胡须,戴着高深莫测的眼镜,看样子是年长而且非常沉稳的绅士。
把我从低洼处拔出来的是第一个学生,他用带着几分遗憾的口气说:“被这种东西打中就糟了,一定会死的。”
“给我看看。”老师面带微笑地把我从学生手中接过来,看了好几遍,说:“比想像的要轻。不要轻看它,这正是你们最好的研究材料,它非常适合首次实习研究。大家好好想想看,从这根棒子可以知道什么?”
三人边说边朝前走,他们避开人潮,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寻找长椅坐,但椅上都坐满了人,他们只好并排坐在绿地的边缘上,我被老师捧在手心照着阳光看,这时,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学生们似乎也同时发现了,几乎同时开口说:“老师,胡子……”此时,那胡子左端剥落,在风中颤动。老师沉静地颔首,用沾在指头上的口水湿润那胡子,再压一压,然后他看了看两旁的学生,若无其事地说:
“嘿,从这根棒可以想像到什么?先分析、判断,再决定处置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