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观物之浅深明暗之度不一,故诗人之阶级亦不一。当其描写所观也,人人殆自以为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何则?彼于大诗人之诗中,不见其所描写者或逾于自己。非大诗人之诗之果然也,彼之肉眼之所及,实止于此,故其观美术也,亦如其观自然,不能越此一步也。惟大诗人见他人之见解之肤浅,而此外尚多描写之余地,始知己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悦时人,只以自赏而已。若以谦逊为教,则将并其自赏者而亦夺之乎。然人之有功绩者,不能掩其自知之明。譬诸高八尺者暂而过市,则肩背昂然,齐于众人之首矣。千仞之山,自巅而视其麓也,与自麓而视其巅等。霍兰士(Horace)、鲁克来鸠斯(Lucletius)、屋维特(Ovid)及一切古代之诗人,其自述也,莫不有矜贵之色。唐旦(Dante)然也,狭斯丕尔(Shakespeare)然也,柏庚(Bacon)亦然也。故大人而不自见其大者,殆未之有,惟细人者自顾其一生之空无所有,而聊托于谦逊以自慰,不然则彼惟有蹈海而死耳。某英人尝言曰:“功绩(Merit)与谦逊(Modest)除二字之第一字母外,别无公共之点。”格代亦云:“惟一无所长者乃谦逊耳。”特如以谦逊教人责人者,则格代之言,尤不我欺也。(同前书第三册二百零二页)
吾人且述尼采之《小人之德》一篇中之数节以比较之。其言曰:
察拉图斯德拉远游而归,至于国门,则眇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既而览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鳞次而栉比,叹曰:夫造物者,宁将以彼为此拘拘也。吾知之矣,使彼等藐焉若此者,非所谓德性之教耶?彼等好谦逊,好节制,何则?彼等乐其平易故也。夫以平易而言,则诚无以逾乎谦逊之德者矣。彼等尝学步矣,然非能步也,鑋也。彼且鑋且顾,且顾且鑋,彼之足与目,不我欺也。彼等之小半能欲也,而其大半被欲也。其小半,本然之动作者也,其大半反是。彼等皆不随意之动作者也,与意识之动作者也,其能为自发之动作者希矣。其丈夫既藐焉若此,于是女子亦皆男子自处。惟男子之得全其男子者,得使女子之位置复归于女子。其最不幸者,命令之君主,亦不得不从服役之奴隶之道德。“我役、当役、彼役”,此道德之所命令者也。哀哉!乃使最高之君主,为最高之奴隶乎?哀哉!其仁愈大,其弱愈大;其义愈大,其弱愈大。此道德之根柢,可以一言蔽之曰:“毋害一人。”噫!道德乎?卑怯耳!然则彼等所视为道德者,即使彼等谦逊驯扰者也,是使狼为羊,使人为人之最驯之家畜者也。(《察拉图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页至二百四十九页)
尼采之恶谦逊也亦若此,其应用叔氏美学之说于伦理学上昭然可见。夫叔氏由其形而上学之结论,而谓一切无生物之物,与吾人皆同一意志之发现。故其伦理学上之博爱主义,不推而放之于禽兽草木不止,然自知力上观之,不独禽兽与人异焉而已,即天才与众人间,男子与女子间,皆有斠然不可愈之界限。但其与尼采异者,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又叔本华亦力攻基督教曰:“今日之基督教,非基督之本意,乃复活之犹太教耳。”其所以与尼采异者,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则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槃,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况其超人说之于天才说,又历历有模仿之迹乎。然则吾人之视尼采, 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
又叔本华与尼采二人之相似,非独学说而已,古今哲学家性行之相似,亦无若彼二人者。巴尔善之《伦理学系统》与文特尔朋《哲学史》中,其述二人学说与性行之关系,甚有兴味。兹援以比较之。巴尔善曰:
叔本华之学说,与其生活实无一调和之处。彼之学说,在脱屣世界与拒绝一切生活之意志,然其性行则不然。彼之生活,非婆罗门教、佛教之克己的,而宁伊壁鸠鲁之快乐的也。彼自离柏林后,权度一切之利害,而于法兰克福特及曼亨姆之间定其隐居之地。彼虽于学说上深美悲悯之德,然彼自己则无之。古今之攻击学问上之敌者,殆未有酷于彼者也。虽彼之酷于攻击,或得以辩护真理自解乎。然何不观其对母与妹之关系也?彼之母妹,斩焉陷于破产之境遇,而彼独保其自己之财产。彼终其身,惴惴焉惟恐分有他人之损失,及他人之苦痛。要之,彼之性行之冷酷无可讳也,然则彼之人生观,果欺人之语欤?曰:“否。”彼虽不实践其理想上之生活,固深知此生活之价值者也。人性之二元中,理欲二者,为反对之两极,而二者以彼之一生为其激战之地。彼自其父遗传忧郁之性质,而其视物也,恒以小为大,以常为奇,方寸之心,充以弥天之欲,忧患、劳苦、损失、疾病迭起互伏,而为其恐怖之对象,其视天下人无一可信赖者。凡此数者,有一于此,固足以疲其生活而有余矣。此彼之生活之一方面也,其在他方面,则彼大知也,天才也,富于直观之力,而饶于知识之乐,视古之思想家,有过之无不及。当此时也,彼远离希望与恐怖,而追求其纯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顷也。逮其情欲再现,则畴昔之平和破,而其生活复以忧患恐惧充之。彼明知其失而无如之何,故彼每曰:“知意志之过失,而不能改之,此可疑而不可疑之事实也。”故彼之伦理说,实可谓其罪恶之自白也。(巴尔善《伦理学系统》第三百十一页至三百十二页)
巴氏之说固自无误,然不悟其学说中,于知力之元质外,尚有意志之元质(见下文)。然其叙述叔氏知意之反对甚为有味。吾人更述文特尔朋之论尼采者比较之曰:
彼之性质中争斗之二元质,尼采自谓之曰地哇尼苏斯(Dionysus),曰亚波罗(Apollo)。前者主意论,后者主知论也;前者叔本华之意志,后者海额尔之理念也。彼之知力的修养与审美的创造力,皆达最高之程度,彼深观历史与人生,而以诗人之手腕再现之。然其性质之根柢,充以无疆之大欲,故科学与美术不足以拯之。其志则专制之君主也,其身则大学之教授也。于是彼之理想实往复于知力之快乐与意志之势力之间,彼俄焉委其一身于审美的直观与艺术的制作,俄焉而欲展其意志、展其本能、展其情绪,举昔之所珍赏者一朝而舍之。夫由其人格之高尚纯洁观之,则耳目之欲,于彼固一无价值也。彼所求之快乐,非知识的,即势力的也。彼之一生,疲于二者之争斗,迨其暮年,知识、美术、道德等一切,非个人及超个人之价值不足以厌彼,彼翻然而欲于实践之生活中,发展其个人之无限之势力。于是此战争之胜利者,非亚波罗而地哇尼苏斯也,非过去之传说而未来之希望也。一言以蔽之,非理性而意志也。(文特尔朋《哲学史》第六百七十九页)
由此观之,则二人之性行,何其相似之甚欤!其强于意志相似也;其富知力相似也;其喜自由相似也。其所以不相似而相似,相似而又不相似者,何欤?
呜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饥而食,渴而饮,老身长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乐,生活之快乐而已。过此以往,虽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撄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状态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独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而独能洞见其缺陷之处。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然使此等问题,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则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内,因果之法则与空间时间之形式束缚其知力于外,无限之动机与民族之道德压迫其意志于内,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犹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缚压迫也与人同。夫天才之大小,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乐,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于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诸自己。其视自己也,如君王,如帝天;其视他人也,如蝼蚁,如粪土。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为其母;又自然之奴隶也,而常欲为其主。举自然所以束缚彼之知意者,毁之、裂之、焚之、弃之、草薙而兽猕之。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
叔本华与尼采,所谓旷世之天才非欤?二人者,知力之伟大相似,意志之强烈相似。以极强烈之意志,而辅以极伟大之知力,其高掌远蹠于精神界,固秦皇、汉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仑之所望而却走者也。九万里之地球与六千年之文化,举不足以厌其无疆之欲。其在叔本华,则幸而有汗德者为其陈胜、吴广,为其李密、窦建德,以先驱属路。于是于世界现象之方面,则穷汗德之知识论之结论,而曰“世界者,吾之观念也”。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见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万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现象之方面而扩于本体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扩于意志之方面,然彼犹以有今日之世界为不足,更进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说虽以灭绝意志为归,而于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灭不终灭、寂不终寂之说。彼之说“博爱”也,非爱世界也,爱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说“灭绝”也,非真欲灭绝也,不满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由彼之说,岂独如释迦所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而已哉。必谓“天上地下,惟我独存”而后快。当是时,彼之自视,若担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也,孕育宇宙之婆罗麦(Brahma)也。彼之形而上学之需要在此,终身之慰藉在此,故古今之主张意志者,殆未有过于叔氏者也,不过于其美学之天才论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说耳。若夫尼采,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于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复之于物质。于是叔本华之美学,占领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识不知,而为其伦理学之模范。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譬之一树,叔本华之说,其根柢之盘错于地下,而尼采之说,则其枝叶之干青云而直上者也。尼采之说,如太华三峰,高与天际,而叔本华之说,则其山麓之花冈石也:其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彼等所以为此说者,无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要之,叔本华之自慰藉之道,不独存于其美学,而亦存于其形而上学。彼于此学中,发见其意志之无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故与古代之道德尚无矛盾之处。而其个人主义之失之于枝叶者,于根柢取偿之。何则?以世界之意志,皆彼之意志故也。若推意志同一之说,而谓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则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点加诸天才,则非彼之光荣,而宁彼之耻辱也,非彼之慰藉,而宁彼之苦痛也。其于知力上所以持贵族主义, 而与其伦理学相矛盾者以此。《列子》曰:
周子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吟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觉则复役。(《周穆王篇》)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昼也;美学上之贵族主义,与形而上学之意志同一论,其国君之夜也。尼采则不然。彼有叔本华之天才,而无其形而上学之信仰,昼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梦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负担,而图一切价值之颠覆。举叔氏梦中所以自慰者,而欲于昼日实现之,此叔本华之说所以尚不反于普遍之道德,而尼采则肆其叛逆而不惮者也。此无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者,故特举其相似之点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