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间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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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人类的镜子(3)

这把孤零零的扫帚,你别瞧它现在很不光彩地被搁置在偏僻角落,我敢说它过去在树林中也曾一度好运昌隆,汁液饱满,叶茂枝繁;但现在整束干枝被捆在一根枯木之上,穷极机巧也势难妄与自然争衡。目前的情形至多也仅是它过去的一个翻转,一株本末倒置、枝条朝地、根部朝天的树木;一把在每个罚做苦役的女佣人的手下听使唤的东西,而且仿佛命运有意捉弄,专门清理污秽,但自身却难免肮脏,临了在女佣人的手下磨个光秃,不是扔出门外了事,便是最后再行利用一下,点火时候,充把干柴。看到这事,我不能不有所慨然,便自忖道:我们人不是也像这把扫帚吗?试想,当初大自然将人度入这个世界之时,原也是何等强健活泼,欣欣可爱,浓发覆额,有如草木之茂密纷披,但是曾几何时,色斧欲刀早已将其绿叶青枝斩伐殆尽,徒剩此枯干一具,于是遂不得不急靠装扮度日,凭假发掩盖,并因自己一头遍敷香粉但非天然长出的人工头发而自鸣得意;但是设若此时我们这柄扫帚竟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以这些并非自身所生、实系夺自他人的桦叶战利品相夸耀,而且还尘垢满面,尽管是出自美人的香闺绣阁,我们必将对其虚荣大加讪笑。真的,我们对自身的优点与他人的缺点判断起来竟往往是如此失当!

也许你要说,扫帚乃是树木出了毛病,出了颠倒情形的象征,可是请问,人不也是个颠之倒之的动物吗?其兽性官能总是高踞于其理想官能之上,其头颅与脚踵往往形同易位,徒自卑屈苟活于天地之间!然而尽管一身是病,却偏好以匡弊正俗者自居,以平冤矫枉者自居,其扒罗之广,甚至连娼妇之隐私也不放过;摘奸发微,张之于世,身所过处,平地生波;且惯于其所正谓消除之污秽中,自身沾染更重,陷溺更深;他的晚年则甘充奴仆于妇人,及至后来,童山濯濯,必与其扫帚兄沦为同一命运,不是被人踢出室外,便是充作点火干柴,以供他人取暖。

自由与克制

——[英国]罗斯金

上自诸神的职责,下至昆虫的劳作,从星体的均衡到灰尘的引力,一切生物、事物的权力和荣耀,都归于服从而不是自由。

合理有益的法规和适度的克制,虽说是文明国度里的包袱,但它们毕竟不是束人手足的锁链,而是护身的盔甲,是力量的体现。请记住,正是这种克制的必要性,如同劳动的必要性一样,值得人类遵守。

那些整日将自由挂在嘴边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迂腐至极。从总体上来讲,从广义上来讲,自由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它不过是低级动物的一种属性而已。

事实上,无论伟人还是强者,他们都不能像水中的鱼那样享有自由。人可以有所为,又必须有所不为,而鱼却可以为所欲为。集天下之领土于一体,其总面积也抵不上半个海洋大;纵使将世上所有的交通线路和运载工具都用上,也难比水中鱼凭鳍游来得方便。

只要静下心来重新想一想,你不难发现,正是这种克制,而不是自由被人类引以为荣;进而言之,即便低级动物也是如此。蝴蝶比蜜蜂自由得多,可人们却更赞赏蜜蜂,不就是因为它善于遵从自然社会的某种规则吗?因此,克制往往比自由更值得称赞。

对于自由与克制这两个抽象概念,也不可单凭抽象下结论。因为,倘若你高尚地加以选择,则二者都是好的;反之,二者都是坏的。然而,我要重申一下,在这两者之中,能显示高级动物的特性而又能改造低级动物的,还有赖于克制。而且,上自诸神的职责,下至昆虫的劳作,从星体的均衡到灰尘的引力,一切生物、事物的权力和荣耀,都归于服从而不是自由。太阳是不自由的,但秋叶却可自由飘落;人体的各部没有自由,整体却很和谐。相反,如果各部有了自由,必然导致整体的溃散。

不朽感

——[英国]威廉·赫兹里特

真理、友谊、爱情、书籍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要拥有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

其实,一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可避免有一死,而这种变化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寓言。变化尚未开始之前,不把它看作幻想还能当成什么呢?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些地点和人物我们从前见过,如今它已经消失在模糊中,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发生时,自己大脑是处于昏睡还是清醒。这些事宛如人生中的梦境,记忆面前的一层薄雾、一缕清烟。我们想要更清楚地回忆时,它们却似乎试图躲开我们的注意。所以,十分自然,我们要回顾的是那段寒酸的往事。

对于某些事,我们却能记忆犹新,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它们那样生动逼真,以至于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永存。因此,无论我们的印象可以追溯多远,我们发觉其他事物仍然要古老些(青年时期,岁月是成倍增加的)。我们读过的那些环境描写,我们时代以前的那些人物,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战争,即使在当地,已是老人的涅斯托尔仍高兴地常和别人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尽管他讲到的那些英雄早已不在人世,但在他的讲述中我们仿佛可以看见这么一长串相关的事物,好像它们可以起死回生。于是我们就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段不确定的生存期限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为此也就不感到什么奇怪的了。彼得博罗大教堂有一座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纪念碑,我以前常去观看,一边看,一边想象当时的各种事件和此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如果说这许多感情和想象都可以集中出现在转瞬之间的话,那么人的整个一生还有什么不能被包容进去呢?

我们已经走完了过去,我们期待着未来——这就是回归自然。此外,在我们早年的印象里,有一部分经过非常精细的加工后,看来准会被长期保存下去,它们的甜美和纯洁既不能被增加,也不能被夺走——春天最初的气息。

浸满露水的风信子、黄昏时的微光、暴风雨后的彩虹——只要我们还能享受到这些,就证明我们一定还年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真理、友谊、爱情、书籍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要拥有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我们一门心思全用在自己所热爱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充满了新的希望,于是,我的心神出窍,失去知觉,永远不朽了。

我们不明白内心里某些感情怎么竟会衰颓而变冷。所以,为了保持住它们青春时期最初的光辉和力量,生命的火焰就必须如往常一样燃烧,或者毋宁说,这些感情就是燃料,能够供应神圣灯火点燃“爱的摧魂之光”,让金色彩云环绕在我们头顶上!

——[法国]伏尔泰

把美这个词运用到任何事物以前,它一定会在人身上引起尊敬和愉悦的感情。

如果问一只雄性狗熊美是什么,绝对的美是什么,它就会回答说是它的雌性狗熊,因为她有黑得发亮的脸庞、锋利的牙齿、厚厚的脚掌、雄壮的体魄和长长的棕毛。如果问一个来自几内亚的黑人美是什么,他就会说,美是黑得油亮的皮肤、深陷的眼睛和一个扁平的鼻子。

同样的问题,妖魔会告诉你美就是一对角、四只爪子和一条尾巴。最后,如果去向哲学家们请教,他们的回答将是夸大了的胡言乱语,他们会闭上眼睛,慢慢地说美就是某物符合美的原型并在本质上与其是一致的。

我与一位哲学家去看过一场悲剧。“多么美好啊!”当时他说。“你在它里面发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我问他。“作者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他说。第二天,他吃了一些对他身体有好处的药。“药达到了它的目的。”我对他说,“多么美好的药啊!”他意识到不能说药是美好的,并意识到在把美这个词运用到任何事物以前,它一定会在人身上引起尊敬和愉悦的感情。他终于承认那场悲剧给了他两种不同的感受,他说这就是美之所在。

我们一起去了英国,同样是那场悲剧,翻译得一字不差。可它使所有的观众都打起了哈欠。“天呐!”他说,“美的理念对英国人来说和对法国人来说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良久思考以后,他得出结论:美是很相对的,就如同在日本是正派的事到了罗马就不正派,在巴黎时髦的东西到了北京就未必兴起。于是他再也无法提起精神去写那篇早已计划好的有关美的长篇论文。

一个树木的家庭

——[法国]于·列那尔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腐而变成尘埃。

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我穿过一片郁葱的草原与他们偶遇。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遥望树林,似乎密不可入。但当我靠近,树枝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的家也有长幼、尊卑之分,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却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腐而变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