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使人沉思、回忆、憧憬;音乐使人不再思考,不再想像,就停留在其中。在音乐中放弃所有意志和愿望。书使人置身道路,使人漫游、漂泊、远离故土;音乐使人置身终点,使人定居在家乡,在这一世界,在这次生命,在这一时刻。书使人眺望远方,看见自己,看见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书指向什么,它是生命的所指。而音乐指向自己,指向生活本身,是生活的最后目的和终极,它是生命的能指。书激发人智力的野心、欲望的狂乱,使人疲惫、衰弱;音乐使人屈从高于一切的美,所有元素的和谐。
读一本描写美好事物的书,读一本批判深刻、思想犀利的书,我们马上会感到周围世界的难以忍受的愚蠢和促狭。书在让我们看到一个理性的、富有激情的世界时,发现自己所在世界的荒谬、混乱、冰冷。听音乐时,我们感到此时此刻的美好。生命的意义尽在于此。只为这一刻,就值得永远生活下去,即使受尽苦痛。书使生活运动,向着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未来努力。书在对此时的歌颂中也指向另一种生活。但音乐不一样,由于它的抽象和纯洁,我们把它当成此刻的真实生活,而不再与任何他者进行对照,并由对照产生分离、断裂和缺欠。书是一种不满足,未实现,它能指出人的欠缺,世界的贫乏,神的隐遁。它指引河水流向远方。音乐是满足,是蓄积的水,静静映照天空。书是人类为返回失去的乐园所作的艰苦努力,人类历史便是这一永不停息的渴望。而音乐是在这漫长的路途中对天堂的悠然一瞥。在这悠然一瞥中,不能企及的天堂实现了,失去的乐园复返了。人们屏息静气,无话可说,领受着生命饱满的甘甜和神赐的完美。想想:如果在漫长困苦的路途中,在如同苦海的生存中,没有这对天堂的悠然一瞥,没有这即使很短暂的对天堂幸福的领受,人类还能坚持对天堂的信仰,还能坚持重返失去的乐园的努力,还能坚持在苦海里生存下去吗?
对于我们,那就是巴赫的音乐。是实现的天堂,是完美、纯净和丰富。对于我们,巴赫的音乐是纯粹音乐,是纯粹的美和虔诚。不是情感,不是人的欲望,是从虚无中升起的纯净的声音,是声音的本质,是音乐自身。它远比人更伟大,更长久,更静穆。这是宇宙语言,和数学与逻辑一样抽象、纯洁。我们不喜欢过于戏剧性的,太多舞台表演姿态,等待观众喝彩的音乐。那是书本音乐,全是人的情绪表现。这种情感首先以缺陷,以不满足,以向未来的发展和努力为动机,最后才得到满足。但这种满足永远是虚假的,是人为的。正是这种人为的满足使得它永远有着欠缺——在心灵最深的深处,只有巴赫,一开始就是完美的。那音乐不是为人,为尘世之人古怪任性的情感而写。它是在教堂,为供养一位叫音乐的上帝而写的。它有着神圣的结构。巴赫的上帝是音乐上帝。它是最抽象,沉闷,难解的——相对于那些诉求人的本能和冲动的音乐而言——因为它越出了人类的极限。它在人类之外关怀人类。这就是真正的音乐,上帝,完美。从一开始就是完美,始终处于完美。每个声音都是完美,这是当下的完美。不指望未来理想的实现,不预支未来,不以期望维护现在的欠缺。
巴赫的音乐使我们想到自然。面对自然风景时,我们被自然宏大的,超越人类的存在深深震动。那些风景不是人类感情的布景。不是灯光舞台,而是更广阔的,更深刻的远远越出人类极限的自然,神秘的自在。如果它只是人类的某种情感,它无疑要狭窄,肤浅得多。它给予我们的安慰不会如此之深,深得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一阵风从我们心底掠过。那些风景无动于衷。对我们的痛苦,哀伤,短暂的生命它毫无知觉,漠不关心。它远远超出了痛苦喜乐等人类情感。那是一种更深远更宏大的存在。它有一幅无法猜度的上帝一样的表情,命运一样真实,捉摸不定。它给予我们巨大的安慰就在于它非人性的存在。它使我们感受到自己的起伏不定的情感,短暂脆弱的肉体生命之外的永恒法则。正是这种对痛苦的漠视,使人类的一切痛苦得到安慰。我们可以肯定:自然风景没有人的情感。人是自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自然以自己的法则运行,以自己的法则建筑。自然能最深的激动我们,安慰我们。但我们无法肯定情感的我们和非情感的自然之间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巴赫的音乐所奉献的上帝就是自然一样广阔的包容者。他是超人的,非感情的神圣秩序。
浪漫主义者把一切都拟人化了。包括自然和上帝。他们的自然是情感化的自然。虽然因此更富有戏剧性,抒情性,更为生动,被人更容易理解,但也更狭小,更肤浅了。人的感情只能到人的感情之中。在这种感情的堆积中没有出路,只有盲目的奔窜。人成为自己的奴隶:激情盲目的奴隶。人在夸张自己,把自己当作“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把自己的感情弥漫整个自然,直至代替自然,代替上帝。于是人便把自己关进了自己手造的牢房。
一种非人性的神圣,非人性的美在巴赫的音乐中为我们指出一条解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