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曾纪芬(1852—1935),系曾国藩之女、清末资本家聂缉椝之妻。一生秉遵曾国藩家训为人处世,家庭虽富裕,但反对奢侈浪费,1932年左右特撰《廉俭救国说》告诫子孙及国人,社会影响较大。
【原文】
历观数千年治乱盛衰之迹,每与一时风尚之奢俭为消息。大抵社会奢侈,则纵欲肆志之表现也;风俗俭朴,则克己复礼之表现也[1]。纵欲望即杀机动,而乱至矣;崇礼义即生机萌,而治隆矣。其消息甚微,而征诸事实证验,未有或爽者也。就一身所阅历,亦有可述者。余生值咸丰初年,粤乱初兴[2],先文正公赤手空拳[3],出膺艰巨[4]。时值承平日久,朝野酣嬉[5],习于虚伪。军事吏治,腐败已极,无可拨之饷,无可战之兵。公初以乡绅任团练[6],后则总制各省军务,统兵至十余万,以廉率属,以俭治家,誓不以军中一钱寄家用,竟能造为风气。与一时将吏,以道义廉洁相勉循,故克和衷共济,戡定大难。一二在上位者,克己制欲,而其成效有如此者。先公在军时,先母居乡,手中竟无零钱可用,拮据情形[7],为他人所不谅,以为督抚大帅之家,不应窘乏若此[8]。其时乡间有言修善堂杀一猪之油,止能供三日之食;黄金堂杀一鸡之油,亦须作三日之用。修善堂者,先叔澄侯公所居[9],因办理乡团,公事客多,饭常数桌;黄金堂则先母所居之宅也,即此可知当时先母节俭之情形矣。厥后居两江督署[10],先公常欲维持乡居生活状况,平日衣服不准用丝绸。一日客至,予着羽纱袄[11],绽有阑干[12],客去而文正公入,以目注视,问母云:“满女衣何华好?”母亟答云[13]:“适见客耳。”羽纱洋货,质薄而粗,价比呢廉,比湖绉更廉矣[14]。所绽阑干,南京所织,每尺三十文耳。平日亦着此袄,外罩布褂,见客则去罩衣。先公所定章程,子女婚嫁,皆以用贰百金为限,衣止两箱,金器两件,一扁簪[15],一挖耳,一切皆在此贰百金中。予等纺纱绩麻,缝纫烹调,日有定课,几无暇刻[16],先公亲自验功。昔时妇女鞋袜,无论贫富,率皆自制。予等兼须为吾父及诸兄制履[17],以为功课。纺纱之工,予至四十余岁,随先外子居臬署时犹常为之[18]。后则改用机器缝衣,三十年来,此机常置座旁,今八十一岁矣,犹以女红为乐[19],皆少时所受训练之益也。余所以琐琐述此者,盖社会奢俭之风,皆由少数人所提倡,贵人妻女,实为奢侈作俑之尤[20],且每为男子操行事业之累,故先公对于予等,督责如是之严也。余既早受此等训育,终身以为习惯。选购衣料,常取过时货,因其廉也。忆甲午年[21],在沪道署中[22],先嫂曾惠敏公夫人来署[23],见余所买花边,式样陈旧,因言:“此物无人用矣。今所行洋花边,花色鲜美,胜此十倍。”予曰:“予已见之,且代人买过,然价视此数倍。余所买者,虽已过时,余自爱之,且喜其价为中国所得,金钱不外流也。”嫂笑云:“靠你一人所省,能有几何?”余曰:“虽然,若人人能如是着想,或皇太后能见及此,而不爱洋货珍玩,则所省多矣。”盖时值慈禧太后六旬万寿,各省督抚,纷纷在沪采办各国奇巧之物,以为贡品;京内大臣,则更逢迎意旨,请移国防之费,以兴建筑。旋即有中日之战,割地赔款,国势从此不振。一人稍存侈泰之心[24],而影响如此之巨。嘻!可畏矣。乃甲午战败后,国人不知警戒,不务节俭,以厚蓄国力。其所谓变法兴学者,专务揣摩欧风[25],而我国廉俭之美德,遂置脑后。社会奢侈,日甚一日,积数十年之漏巵[26],遂使强邻之船益坚,炮益利,以为侵略我之具,是谁之过欤?近十年来,奢侈程度,又数倍于昔日。步趋欧美陋习,无所不至其极。男女学生,多着西装,袜履之价,至数十元。婚礼摹仿西式,自顶至踵无一非舶来贵品,一盖头纱巾,价至数百元,结婚之场,以外国酒馆为上。总之,一切举动,欲完全似外国人,尤欲似外国富人,而以中国之服饰状态为可贱可耻。此毒深入脏腑,爱国观念,无形消灭,欲保民族之独立难矣!盖国家之个性已亡也。中国立国之精神,与民族之个性不一端,而其特点实惟俭德,中国政教之根本在德礼,而德礼亦以俭为归。孔子答林放问礼之本[27],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御孙曰[28]:“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故俭为政教之精神也。盖嗜利而以富骄人,为人类同有之恶根性,世界祸乱,皆由于此。惟我国古圣贤深知其故,故其为政立教,推崇德义,而贬抑富豪。孔子言君子喻义,小人喻利。孟子以孳孳为利为盗跖之徒[29];又述阳虎言[30],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又以商贾垄断市利为贱丈夫。汉贾谊晁错为我国大政治家[31],深斥富商大贾豪奢之行,妨害民生,败坏风俗,淆乱礼制,言之痛切。以故数千年来赖礼教维持,以社会清议之制裁,成无形之法律,富豪贪官稍有忌惮。有明之季,尚存此风规,官吏或致富归乡,类为士林所不齿,此实中国特有之民族精神。降至今日,输入欧风,尤以美国为最,尊富人曰上等人,称美豪奢,贱视俭素,学者且从而为之说,风气乃大坏,而国事不可为矣。其影响及于社会经济者,一切器用,舍中取西,我国旧有之工艺,逐渐归于淘汰,而失业贫苦之人多矣。去岁进口货价洋二十二万万元之巨额,出入不敷者达八万万元之巨,此为提倡欧风,发展欲望之效验,甚显明矣。譬如病人,更加创伤,流血不止,欲其久活,安可得哉?今人动辄曰此帝国主义者经济侵略之咎也[32]。固矣,然日本从前非居于同等地位,同受欧美各国之经济侵略者乎?何为而彼能自固自强,为列雄所惮如此也?夫起居日用服装之不便,莫甚于日本,假令日本亦竞尚奢侈,好便利,求适体,则必弃其所固有者,而求诸外国,则其所耗价款之巨,不堪设想。如西式浴缸、便具、火炉、衣柜、铜铁床、弹簧褥、地毯等等,皆我国新人物认为不可少者,彼国则除少数贵族豪商及公共建筑外,凡中上等人家,概无此等物也。寻常家屋,并玻璃窗而无之。夫彼多数人民,能毅然守其旧有之俗尚,而安于不便不适者,盖由能抑制私人之欲望,以保全立国之精神与物力而已。此非教育之力不为功,而彼教育家能于数十年前具此只眼者,则由当时维新诸杰深得力于中国之学术(多数为阳阴学者)[33],能见其远且大者,知保存国粹,即所以强固国力,故不为西来文化所侵略也。盖礼教与俭约者,中国文化之美粹也。礼以克己制欲为主,寡欲则俭而约矣。此今人所病为消极道德,吃人礼教者,故反其道而行之,曰:“发展欲望,乃能促进文化。”呜呼!事实证验则何如乎?自古以来,凡能福其民而利其国者,考诸史册,皆富于此“消极道德”者也。昔大禹承洪水之后[34],卑宫室,恶衣服,菲饮食[35],而致力乎沟洫稼穑[36],开三代盛治之先河[37],亦千古秉政者之模范也。晋文公时[38],国人尚奢,公身示之以俭,宫室卑鄙,衣不重帛[39],食不兼肉,时人乃皆大布之衣,粗粝之饭,晋国以霸。卫文公当国破之后[40],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数年之间,再振国力。吴王阖闾[41],居不重席,食不二味,以成霸业。越王勾践[42],卧薪尝胆,与士卒共苦,竟吞强吴。汉文帝禁止雕文刻镂、锦绣篡组[43],却贡献[44],减太官(主膳食者),省徭赋[45],一时循吏辈起[46],盛治称三代后之最。宋仁宗力行节俭[47],
屏弃珍物,而良将相之多,为宋代冠,时人有言:“军有韩范,虏骑破胆”,韩范者,韩魏公[48],范文正公[49],亦皆以廉俭刻苦为世所称者,而其效乃能威振强敌也。清圣祖内衣九日一浣[50],室中毡毯用四十年,平时食无兼味,故能于明末空虚之后,不务搜括,而尽除明代各种苛税;虽经三藩回部缅甸之役[51],而人民丰乐,国力充富;迄于雍乾[52],共免全国钱粮八次之多,粤乱以前,并厘金而无之;其他积极事业甚多,如从西洋人亲学天算,派员测定全国经纬舆图[53],为中国有正确舆图之始,又能亲制发条自鸣钟,及编成《历象考成》、《康熙字典》、《七经纂传》等巨籍多种[54];其好学勤政,而造成二百年太平之盛治,皆由其俭约克己之所致也。他如马援立功交趾[55],以谦约节俭廉公垂诫。诸葛亮定三分业[56],以静俭淡泊著称。耶律楚材佐元太祖[57],军行六万里,兵威远至印度西域,所至劝元主勿杀,保全人命以数百万计,而布衣蔬食,神明淡泊,如处深山中(耶氏深于禅学),皆由其修养有素,发为事功也。以上所举明君良相皆能以廉俭律身而福利强大其国之证,此即中国礼教之本旨。然则道德果消极乎?更证以西国近事,如华盛顿[58]、林肯[59],皆以廉俭私德闻于世,其成就之伟大,人所共知,无待赘述[60]。再造意大利之加富尔[61],以身许国,立志不娶,以成大业。现任德总理普鲁宁[62],独身不娶,所得月俸,除食用外,尽还国库,不蓄私财,故德人虽处极困苦之境,犹能与政府合作,群称普氏为德国救星。俄之史丹林,能使国人耐苦力作,以成其五年计划而人乐从,以其能自俭苦,与众无异,而忠实为人所信故也。印度甘地[63],为今世之第一英杰,其所以能为国人信仰景从者,亦由其刻苦自励有以致之。甘地日食饭止一蔬,及羊乳少许;其所着衣服,乃自纺之纱所织,一切洋货皆不用,乃至轮船火车皆不乘,虽千里亦自徒步以赴之。今人以为利用科学发明,足以增加办事之功效,然欧美人个人功效,有能如甘氏者乎?世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者,甘氏是也。先文正公有言:“精神愈用而愈出,智慧愈苦而愈明。”此意惟能努力者自知之耳。以上所述我国先民及泰西贤哲[64],德业事功有成就者,莫不对于一己深自贬抑,使肉体享用至最小限度。约而言之,即克己制欲而已矣。盖肉体欲望,皆属私心之萌动,而与公德心如水火之不能两立者。必能克除私人欲望,而后一切建设有可期。王阳明曰:“杀山中贼易,杀心中贼难。”能克心中之敌,即自胜自强之谓也。以上所述政治家外,他如大思想家卢梭[65]、托尔斯泰[66]、马克斯[67]、苦鲁巴金[68],皆能屏斥物质之享用,而自甘于俭苦淡泊之生活。卢氏、托氏,皆戒绝肉食居(苦氏似亦不食肉)。又如近世大科学家艾迪生[69],饮食起居,皆在试验室中,盖于世俗之欲乐无所好也[70]。汽车界两雄,福德与斯龙司[71],皆不沾烟酒,不喜游乐。大科学家爱因斯坦[72],朴拙淡泊,无利欲心,某影戏公司请其一登银幕演说,酬资二十万美金,爱氏谢绝之,盖谓学问非为金钱也。其他科学名人,清操多有类此[73]。其学术事业之成就,初非企图肉体之享用,故不得谓有欲望而后有发明也。反是大发明家思想家,由于欲情浓厚者,未之前闻。故今人言发展欲望,所以促进科学与文化者,纯属臆说[74],不能证以事效,惟借此自文其过而已。求其反证,则中外历史,凡由治安时代而致于破坏,皆欲望发展之效,事证昭昭[75],不可胜述也。乃至近年欧战之大战[76],现今列国相持之危局,我国二十年来之内争,亦何一非发展欲望之表现乎?其破坏程度,至可惨伤;其所产生之奇巧发明,亦无非为破坏与争欺之用。欲望岂尝有补于世界进化哉?近人好逞己见,淆乱是非,多数人以耳为目,不能抉择,于是薄礼教,毁圣言,自鸣得意,遂造今日贫乱危急之现象。孰知世界一切纠纷情形,皆尝经古哲所亲阅历而加以研讨,从其事效,发为精确之结论,循而行之,则举凡经济难题,阶级争端,悉得解决。准诸最新社会主义之学说,多能适合,且世界愈演进而愈见其允当焉,然非此文范围所及,故不详论。予惟欲以个人身受之先训,贡献于当世有指导社会之责者,冀加以严重之考虑[77]。若有多数闻人以身作则,挽回风气,勿轻国俗而重欧风,实行大禹及古来兴国各贤之所为,恶衣服,卑宫室,菲饮食,提倡朴拙粗陋之国货,而群以用华贵精美便利之舶来品为可耻,一转移间成效可立睹也。然近今社会,女子左右风尚之力,较男子尤大,其责任亦更重,故吾尤望我女界能先见及此,妻励其夫,母诫其子,姊妹劝其兄弟,咸牺牲个人之欲望,群策群励,以廉救国,以俭拯民,以不欺安群而和众。期以五年,国防固矣。夫国防者,非可专恃坚垒深壕利器而已也。管子曰[78]:“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孟子所谓城高池深,兵坚甲利,委而去之者,四维不张故也。先文正公曰:“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苦,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斯其可为浩叹者也。”当时情事,大类今日。管孟之慨叹,贾生之痛哭[79],皆为此而发。集多数重利轻义寡廉鲜耻之人,虽授以十倍欧美之军备,惟以自残,且以资敌耳。反是,苟能行礼义廉耻之教,则贪污恶劣之行,为清议所不容[80],其力胜于法律之惩罚也;豪奢争欺之习,为社会所共弃,其效尤捷于政令之限制也。如是则人人心目中自具壁垒,以为战守,商贩不羡洋货重利之可图而售销,士民不羡舶来物品之精美便利而购买,此真坚壁清野之法也。今日各国金融恐慌,皆有不可终日之象,凡恃武力称霸及经济侵略之国,早晚有崩溃之可能,其暂得不溃者,恃其所侵略之国以资财供给之耳。即如我国每年购外货二十万万元之巨款,其中至少有半数为供敌国海陆空军之饷源,及炸弹军械之材料也。夫以钱供敌国,人皆不欲居此恶名,而竟有此事实者,欲念所驱使也,此心中之汉奸卖国贼也。诚能人人除心中之贼,使彼一切侵略之具无所用之,尔时各国之人,亦当觉悟此法之善而群起仿效,自除其奢侈之嗜好,废其无益之工业,裁其自杀之军备,相与还醇返本,睦邻修好,世界和平,可坐而致,而其消息则于各个人之克己制欲决之。欲念一时不停,则侵略国之饷源一日不竭,侵略一日不止。盖个人之欲念,影响于世界之治乱者,如此其巨也。顾亭林曰[81]:“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吾则曰:“匹妇尤有责焉。”屏斥华美之服饰用具,勤俭刻苦,以激励男子,共造成良好之社会风习,培养国家之元气,保全世界之安宁,非吾女子之责乎?愿吾女同胞勿以其为老生常谈而忽视之也。
——节录自《曾宝荪回忆录》
【注释】
[1]克己复礼:约束自己,使言行符合于礼。《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
[2]粤乱:作者对太平天国起义的诬称。
[3]文正公:指曾国藩。
[4]膺(y侃ng):承受;承当。
[5]酣嬉:尽兴玩乐。
[6]公:指曾国藩。
[7]拮据:缺少钱。
[8]窘乏:穷困空乏。
[9]叔澄侯公:指作者的叔父曾国潢。
[10]厥后:其后。
[11]予:我。
[12]阑干:纵横交错。
[13]亟(j侏):急迫地。
[14]湖绉:浙江湖州(今吴兴)出产的有纹路的丝织品。
[15]簪(z佟n):别住头发的条状物。
[16]暇刻:空闲时间。
[17]履:鞋。
[18]外子:指曾纪芬的丈夫聂缉椝。臬(ni侉)署:主管一省刑名和官吏考核之事的官府衙门。
[19]女红:旧时指女子所做的纺织、缝纫等工作。
[20]作俑:做榜样;起作用。
[21]甲午年:1894年。
[22]沪道:上海道台,官名。
[23]曾惠敏公:指曾纪泽。曾国藩长子,近代中国爱国外交家。先后出任英、法、俄大使,著有《中国先睡后醒论》,主张“强兵”优先于“富国”。
[24]侈泰:奢侈到了极点。
[25]揣摩:反复思考推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