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李如松派一个通事(翻译)去见小西行长,告知:“以我的兵力,足以一举歼灭你军。不过本提督不忍多杀人命,放你一条生路。你赶紧领着部下,来辕门受我约束,保你们不死。”小西行长回应:“承蒙恩德,我等打算退出平壤,请提督不要拦截后路。”得到李如松答应后,小西行长率残部连夜从城东大同门窜出,越过冰冻的大同江,一路向南逃遁。
李如松真的大发慈悲放日军逃生?当然不是。李如松早已布置好伏兵,与其打困兽,不如打逃兵。日军逃遁时,游击李宁和查大受率精卒三千潜伏道旁,一阵冲杀,斩首数百。不过,朝鲜将领却没有完成伏击的任务,城外的李镒持重没有追击,李时彦、金敬老同样怯敌,只把日军沿途丢下的几十名老弱病残斩首邀功。督率朝军的体察使柳成龙大怒,将行军法,被李如松劝止。
李如松筹划再密,难免出了漏洞,使得侵朝先锋小西行长得以逃出生天,可惜可惜!回过头来,假设李如松不那么着急全歼敌人,依靠强大的兵力和后勤,围而不攻,在寒冷的冬季,孤立无援、缺兵少粮的日军能支持多久?
不过,小西行长的残部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在冰天雪地里仓皇逃了几天,丢下无数冻僵的尸体,才退到日军的地盘。平壤一仗完全打垮了精锐的第一军,据《日本战史》统计,平壤之役后第一军减员11300余名,仅余6600人,减员近三分之二。
五、临风痛哭李如松
攻克平壤后,李如松春风得意马蹄疾,大军一路南下收复失地,但小小的碧蹄馆却成为他迈不过去的伤心地。遭遇日军优势兵力的决死狙击,轻敌的李如松付出了代价,最亲信的骑兵卫队伤亡殆尽。回到营帐,李如松彻夜痛哭。
后世朝鲜诗人李德懋有诗叹道:“天兵癸巳齿倭锋,铁马啼劳腻土浓。未抵轻儇蝴蝶阵,临风痛哭李如松。”
1. 恶战碧蹄馆
平壤失守的消息像冬日惊雷一样,震得各路日军惶恐不安。小西行长拖着残兵败卒南逃而来的凄惨,又加深了这种惶恐的程度。为了避开明朝精锐之师的锋芒,日军总指挥宇喜多秀家决定全军后撤。
李如松的美好时光到来了。
平壤之战后,李如松大军趁势南进,日军各部纷纷弃城逃遁。几乎没费什么功夫,李如松收复了黄海、平安、京畿、江原四道,1月18日收复三都之一的开城。
朝鲜国土狭长,从南到北几乎无险可守,当初日军从王京打到平壤,只用了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而李如松大军从跨过鸭绿江,到收复开城,只用了二十几天。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望风而逃的日军,无人抵抗的空城,在一帆风顺的战果面前,李如松不可避免的产生了轻敌之意。平壤战后,朝鲜国王李昖从义州的弹丸小城移驾平壤,感激之余对李如松请求再接再厉收复王京,李如松慨然应允。现在看来,不但收复王京指日可待,把日军赶下大海也不是问题。
但是,李如松不知道,日军的五万南逃大军聚集王京后,已经决定就地反击了。
做出这个顽强决定的,不是总指挥宇喜多秀家,而是第六军军团长、年已六旬的老将小早川隆景。小早川隆景是开城守将,接到放弃开城的命令他就一肚子气,撤退到王京后,各路日军召开会议,是战是退争论不休。老头子怒了,拍起胸脯:“你们这班毛孩子要退就退,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一步不再后退了!”
小早川隆景是战国名将毛利元就的儿子,有名的智将,丰臣秀吉的“五大老”之一。在侵朝日军中,他的资历可算数一数二,一旦老爷子真的发火,年轻的总指挥宇喜多秀家也得让他三分。从形势上说,日军如果从王京再退,只能是退到釜山等沿海城市被动挨打,那这场仗等于输了一大半。
和李如松决战!日军摆开了决一死战的阵势:小早川隆景第六军一万五千人在前,宇喜多秀家指挥的混合军团两万人在后,才吃了败仗的小西行长守王京城。
小早川隆景派出的先锋是义子立花宗茂。立花宗茂是日本的著名勇将,丰臣秀吉曾在大会上对诸多大名称赞:“东有本多忠胜,西有立花统虎(立花宗茂),都是天下无双的大将。”本多忠胜时称“战国第一猛将”,立花宗茂却与之齐名,相当于中国的关羽张飞。
诸葛亮对张飞向来是用激将法的,小早川隆景对立花宗茂也一样,他当着大军的面,故意大声激励:“立花家的三千士兵足以抵挡敌军一万!”
1月27日凌晨,明军副总兵查大受率三千骑兵,南下探查王京虚实。路上,遇到了一小股日军巡逻队,短暂交锋后,日军死伤百人逃走。查大受立刻报捷,称“贼已夺气,愿速进兵”。李如松大喜,率麾下数十名亲兵“鞭马而出”,李如柏、李如梅也各率亲兵跟随,一共只有一千骑兵。
身为一军统帅,却喜爱轻骑偏师出击,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习惯。我在看李成梁父子用兵的时候,总有一种穿越的感觉,他们更像是汉唐将领而非明朝。汉唐时代,大将和北方游牧民族作战,都是骑兵对骑兵,孤军深入千里奔袭的战例不胜枚举,而到了明代,从持重的徐达到坐在轿子里指挥的袁崇焕,大将们大多坐镇中军。喜欢单骑出战摧锋陷阵的勇将常遇春,也曾遭到朱元璋的批评:“你是大将,何苦和小校争勇?”
李如松长期与蒙古人的交锋中,养成了这种轻骑出战的作战习惯,勇则勇,智则不智,最终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万历二十六年四月,李如松率两千轻骑奔袭土蛮人的巢穴,却陷入数万敌人的埋伏,全部阵亡。
李如松在攀越山岭时不慎坠马,跌伤了左脸,但这个明显的不详征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李如松,他换了匹马,率众赶到战场——碧蹄馆,一个距离王京以北十五公里处的馆驿附近。
此时,查大受已和立花宗茂的三千先锋军打得难解难分,等到小早川隆景的援军赶来,明军已经支持不住。李如松的一千骑兵一到,当即喝令众军一齐向前,对日军发动了反攻。但明军全部是轻骑,没有携带火炮,只有小型铳炮和弓矢刀剑可用,加上才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很不利于骑兵战斗。在人数众多的日军进攻下,李如松陷入苦战,渐渐不支,“围数重,如松督部下鏖战。”
2. 金甲倭的那一刀
恶战从早晨打到中午,双方都精疲力竭,阵前暂时出现了平静。这时,立花宗茂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他独自骑着马来到两军阵前,在明军诧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捏着个饭团大嚼起来。他的部下不解其意,立花宗茂回答说:“在面对敌军时要有必胜的自信,昔日上杉谦信在围攻小田原城时不也有这样的行为吗?”
吃完“自信饭团”后,立花宗茂拔刀出列,率军直扑明军本阵。战场上一片狼藉,陷入泥泞之地的明军骑兵,和日军混杂在一起,火器已经派不上用场,最艰苦的白刃战开始了。
激战中,一个金甲倭直扑李如松!
按照《明史》和朝鲜史料的描述,这个骁勇的金甲倭将,骑马持刀冲入明军阵中,左冲右突,无人敢挡其锋。立花家的战刀很独特,比一般的日本刀长2~3尺,在所谓“强袭战”的白刃相搏时,长刀的威力很难抵挡。
眼看金甲倭手握长刀直扑李如松,万分危机之时,指挥李有升用身体为主帅挡了一刀,立刻坠马被日军砍成数段。眼看主帅有难,李如柏和李宁焦急万分,从左右奋勇夹击,较远处的李如梅则很沉着,他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金甲倭面门,当场坠马身亡。
李有升是铁岭人,勇力绝伦,担任李如松身边的亲兵将领。金甲倭则是勇将小野成幸,他是立花宗茂家头号家臣小野镇幸的堂兄弟。
战况越发紧张,李有升护主而死之后,李如松身边的亲兵勇士八十余人也全部战死,幸好副总兵杨元率一千骑兵及时赶到,杀透重围前来增援,日军不明情况开始混乱。李如松乘机且战且退,撤回到下营地坡州。朝鲜人记载道:“天兵之精锐多死,人马相践,器甲枪戈,散布路上。”
碧蹄馆一战,尽管对于明军来说,遭遇战的成分大于决战,但影响巨大。伤亡情况上,李如松对朝廷的战报水分颇大:“当阵斩获首级一百六十七颗,阵亡官兵二百六十四员名。”日方的战报同样夸张,称此战打败了明军两万主力,称自己损失不过数百人,而明军光被斩首就达六千。丰臣秀吉亲自发来贺信,特别称赞了立功最大、损失最大的立花宗茂为“天生的勇士”。
此战对于李如松的心理打击尤其大,因为阵亡的大多数是李如松的精锐亲兵,李如松回大营后召见李有升的女婿,痛惜不已:“好男儿为我死矣。”在战场上,失去左膀右臂一样的亲信将士,做将领的都非常难过。朝鲜人记载道,当夜,李如松失神落泪,帐中灯火长明到天亮。《日本外史》则用六个字,简洁的道出了碧蹄馆之战的结果:“如松痛哭彻夜。”
第二天一早,李如松命全军撤回开城。
明军一路势如破竹的刀锋,终于砍到了坚硬的石头上。李如松挥鞭南下的劲头,化作了云烟。
3. 老爷不智不信不仁,而可能用兵乎
打仗这个事,和过日子一样。打胜仗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家和万事兴,一鼓作气进攻,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一旦吃了败仗,贫贱夫妻百事哀,所有潜在的矛盾都开始激化,不顺的事接踵而至。
最大的矛盾来自朝鲜。李如松宣布停止进攻撤回开城时,朝鲜官员和将领都大为失望,将领李薲跪地苦劝,李如松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李如松到了开城不久,又传来加藤清正欲偷袭平壤的消息(此消息是谣传,加藤清正此时已经放弃了咸镜道,正在赶往王京的路上,哪里有功夫偷袭平壤?),李如松担心失去根本之地,留下游击王必迪守开城,打算亲率大军返回平壤,待到开春再进军。这一下,朝鲜人真急了。
柳成龙苦苦哀求说:“先王坟墓,都在王京,京畿以南遗民日望王师,我军将士力弱,正欲倚仗天兵,突然撤退,岂不是前功尽弃?”朝遣左议政尹斗寿则是跟在李如松身前身后,流泪苦劝,以致有“泣阁老”之称。
但李如松一概没有理会,全军拔营开赴平壤。朝鲜人失望之余,作诗暗讽李如松怯敌:“一自碧蹄衄,壮志乃暗消。还将羁縻计,徒使奴势骄。汉家十万师,不如说舌饶。回首望神都,杀气干云霄。”
站在朝鲜人的立场,当然希望天兵一鼓作气光复王京,把日本人赶到海上。但李如松的不敢进军,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苦衷之一,是兵力不足。李如松的入朝大军一共才四万多,而日军仅仅在王京就集结了五万人马,加上沿海的守军一共十几万,以日军的作战能力,没有数倍于日军的兵力,根本无法取得战场优势。
苦衷之二,是军粮不足。由于此时的战线已经从平壤拉到了开城,粮草筹集和运输的负担一下加重,开城的粮草是从忠清道和全罗道的水路运来,随到随尽。碧蹄馆战后,李如松意识到战争绝不可能短时间结束,多次对负责筹粮的朝鲜官员大发雷霆,欲加以军法,朝鲜官员只有跪在帐下,流涕而已。
苦衷之三,是内部不和,南军和北军的矛盾。平壤之战中,吴惟忠率蓟镇步兵首先攻克了牡丹峰,骆尚志率浙江步兵首先破城,朝鲜的文献上也认为南军的“轻勇敢战”,才是平壤大捷的关键。但是,李如松在给朝廷的战报上,把破城的首功记在了自己的嫡系杨元、李如柏头上,这当然招致了南军将领的不满。
对南军北军的不和,朝鲜史料上比比皆是。比如柳成龙在奏章中称“提督(李如松)攻城取胜,全用南军,及其论功,北军居上,以此军情似为乖张。”再有,《宣祖实录》上记载了大臣李德馨的所见所闻:“提督至开城,诸将游击以下皆跪而听令,王必迪独立而言曰:老爷不智不信不仁如此,而可能用兵乎?提督怒曰:何谓也?必迪曰:平壤攻城之日不令而战,故士兵不及炊食,为将者不念军士之饥而遽使攻城,是谓不仁也。围城之日,俺在军后闻之,老爷驰马城外督战曰:先上城者与银三百两或授以都指挥佥使,今者先登者众,而三百两银何在?指挥佥使又何在焉?是谓不信也。大军不为前进,只率先锋往击,一有蹉跌,大军挫气而退,以是言之,非不智为何?如此而可以攻城耶?提督闻其言,即出银给南兵云。”
一个小小的南军游击,竟敢当众质问大帅,可见李如松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降到最低点。李如松心知肚明:失去火器强大的南军支持,仅凭北方骑兵是不可能战胜日军的。
骄悍的李如松,其实是被自己的“不智不信不仁”挫败的。
不过,深陷重重矛盾中的李如松不知道,王京的日军比自己更苦恼。前有明朝主力的紧逼,后有无处不在的朝鲜义军、游击队、僧兵的袭击,日军将士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到了2月份,两个更大的打击降临了:
第一个打击来自朝鲜将领权慄指挥的幸州保卫战。幸州在王京西北十几公里处,是通往南北的战略要地。为了拔除这个钉子,日军在宇喜多秀家的率领下,几乎倾巢出动攻打幸州。不料权慄勇敢有谋,组织数千守军和日军奋战了一天,硬是守住了城池。
第二个打击来自明军,李如松派查大受出奇兵,把日军囤积在龙山仓的数万石粮秣,一把火烧为灰烬!
这一下,五万日军的几个月粮草光了,别说打仗了,先解决生存问题吧。日军开始四处疯狂抢粮,不但把朝鲜农民藏在地窖的米谷一挖而空,连京畿道周围的坟冢,都惨遭挖掘。但是,兵荒马乱的朝鲜,哪里有这么多食物可供数万大军的需要?日军军中一片恐慌,那个喜欢写日记的吉野甚五右卫门记载道:“自正月下旬起,现在已是三月,大家无不以为命在旦夕,兵粮且尽,使人恐慌。”
朝鲜1593年的春天,在两军谁都不敢进的僵持中,姗姗来迟。
日军托前来探望王子的朝鲜使者,把愿意和谈的橄榄枝,率先抛向了明军。李如松正需要这个台阶,于是,冷场多时的沈惟敬再次亮相,3月中旬的一天,老爷子骑着一匹瘦马,再度孤身进入日军大营。
4. 一边和谈,一边屠杀
再次见到老朋友,小西行长的心情大好。而沈惟敬还是一如既往的“大义凛然”:“天朝以尔等不于期限退军,攻破平壤以示天威。尔等若遵前约,诚心归顺,天朝岂欲穷兵芟灭?今二赞画统兵四十万,一抵鸟岭,截尔归路。一拒汉江,阻尔粮道。经略提督亲统三十万众,今将至矣。尔等还王子陪臣,敛兵南去,则封事可成,而两国无战争之祸,岂不俱便。”
这次的和谈,日军主要将领全部参加,初步谈成的约定如下:日军全军退往釜山,明军全军撤出朝鲜,中日两国互派使者再进一步和谈。
当然,同意和谈并撤出王京得到了丰臣秀吉的认可,秀吉在打仗上面不是死脑筋,他认为在后勤无法保障的僵局下,和谈是很好的缓兵之计,到时候如不满意,要和要战还不是自己一句话?
4月19日,日军退出王京。第二天,中朝军队开进王京,沦陷了将近一年的首都终于光复了。
退往釜山后,日军可没打算就势撤回日本,而是开始了大张旗鼓的筑城运动。十几万士兵一起出动,加上征集的朝鲜民夫,日本人在短短的时间里,修筑了以釜山为中心,绵延数十里的大小二十几座“倭城”,练兵屯田,过起日子来。日军的如意算盘是,把朝鲜半岛的东南一角,打造成日军根据地,等待时机,再次进攻内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