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当然也不会撤离朝鲜,不但如此,5月,明廷还增调了副总兵刘綎率五千四川兵入朝。李如松将部队全部屯扎在日军的倭城外围,形成一个大的包围圈。
看上去,双方达成停火,都在等待和谈的最后结果。但日军很快露出了凶残的一面,当年6月发生了一起壬辰战争中最惨烈的屠城事件。
晋州是全罗道的一座重要城市,位于釜山西边60公里,曾在战争初期顽强抵抗力保城池不失,送给日军第一次攻城不克的耻辱。这一次,志在复仇的日军近十万大军在加藤清正的指挥下,再次围攻晋州。朝鲜守将金千镒、崔庆会非常英勇,率领数千士卒顽强抵抗了整整9天。日军付出惨重代价后,用类似坦克的龟甲车进攻,终于攻陷城池,金千镒、崔庆会等将领全部战死,破城后日军进行报复性屠杀,一共杀了六万无辜百姓。朝鲜史载:“自倭变以来,陷城之惨,义烈之着,无如晋城者。”
朝鲜史料中载有一段晋州守将死守待援的情景,读来令人心碎——
时天大雨,弓胶皆解,军士宿食无暇,渐至困劣。
贼则万众迭进,生兵鼓勇,呼声如雷。
投书城中曰:“大国之兵已投降,尔国敢拒乎?”
城中以书答之曰: “我国有死而已, 况天兵三十万, 今方进击, 尔等当歼尽矣。”
贼褰臀示之曰: “唐兵已退矣。”
千镒每登高望之曰: “某方有兵气, 天兵方来援矣。”
军人大欢, 俄而寂然。
千镒谓庆会等曰: “何时却此贼,脍脯贺兰进明耶?”
贺兰进明的典故,出自唐朝张巡守睢阳的故事,睢阳被围,贺兰进明却拒派援军,从此成了见死不救的代名词。从翘首期盼天朝援军,到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孤守城池的朝鲜守军心情可以理解。事实上,晋州被围时, 李如松曾传令刘綎、吴惟忠、骆尚志等将进兵援救,但诸将各自只有数千人马,畏惧日军势大(号称三十万,实则近十万)都没敢轻进。不但明军没有救援,近在咫尺的朝鲜将领权慄和李薲,义军首领郭再祐也没敢来援。
一次屠杀了六万朝鲜人,使得刽子手加藤清正从此在朝鲜多了个阴森森的外号:鬼上官。朝鲜人对他又畏惧又仇恨,朝鲜古籍《东国僧尼传》里记录过一段故事,说的是朝鲜的惟政和尚在和谈期间进入日军大营,和加藤清正有过一次会面:“尝入贼阵,见倭将清正,清正曰:‘尔国何宝最贵?’惟政曰:‘吾国无所宝,所宝惟将军之首也。’”
一边是你来我往的和谈,一边是肆无忌惮的屠城,日军在晋州的暴行,是旷日持久的和谈期间一个真实写照。从1593年3月开始,到1596年9月和谈失败,这次和谈居然谈了三年之久!
春天来了又走了,金达莱谢了又开了,赖着不走的日军和时刻监视的中朝联军,都很想知道:和谈进展到哪一步啦?
六、谁敢横刀立马
1596年下半年,丰臣秀吉的心情恶劣到极点。先是在夏天,日本京都一带突然发生大地震,秀吉的居城伏见城被震塌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接着在秋天,明朝使者居然带来了一封“封尔为日本国王”的耻辱诏书,使得秀吉当场怒发冲冠,扯诏逐使,差点宰了欺骗自己的小西行长。
历时三年的和谈破碎,日本十四万大军再度侵朝!兵锋将至,王京城里的朝鲜君臣大急:是不是又要北逃?
1. 两个聪明人和一群傻子
关于沈惟敬和小西行长主导的中日和谈,中日史料上都有大量繁芜丛杂、真假难辨的记载。两人的胆量之大、手段之高、脸皮之厚,和谈的跨度之长、头绪之乱、结局之奇,都令人叹为观止。总的来说,可以用“两个聪明人和一群傻子的故事”来概括。
两国对和谈都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且来看看双方的条件——
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出了三个条件:一、日军全部撤离朝鲜;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但只答应封王不答应朝贡;三、日本发誓再不侵犯朝鲜。
丰臣秀吉开出的条件则有七条:一、天皇迎娶明朝公主为后妃;二、恢复贸易;三、两国大臣盟誓互不侵犯;四、将朝鲜一分为二,北部四道和国都王京归朝鲜,其余割给日本;五、朝鲜送王子和大臣到日本做人质;六、日军归还两名俘虏的朝鲜王子;七、朝鲜君臣对日本进行和好盟誓。
一眼可见,双方的条件其实是南辕北辙,朱翊钧和秀吉都是以战胜者的姿态在傲慢地提条件,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沈惟敬和小西行长骑虎难下,居然伙同起来瞒天过海,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仗着别人无法替代的语言能力和特殊身份,或欺瞒上级,或篡改文字,把朱翊钧和丰臣秀吉哄得团团转。
1593年7月,日军首先释放了被俘一年多的两位朝鲜王子和陪臣,接着又撤走了五万釜山日军,而明军也撤走了大部分军队,只留下刘綎等少数兵马驻守王京。
12月,李如松班师回国。临行时,朝鲜国王李昖亲自把酒送别,李昖亲手书写“再造藩邦”四字条幅相赠,朝鲜文人赠诗道:
“推毂端须盖世雄,鲸鲵出海帝忧东。将军黑槊天无敌,长子雕弓最有风。威起夏州辽自重,捷飞平壤汉仍空。轻裘缓带翻闲暇,已入邦人绘素中。”
从1592年冬天入朝,到1593年冬天班师,李如松在朝鲜的一年征战里纵横千里,平壤大捷,收复四道,是无可争议的最大功臣。尽管他骄横自专,处事不公,军纪不佳,但瑕不掩瑜,在那个时代,李如松称得上是大明最出类拔萃的将领。朝鲜人对李如松敬仰无比,不止是载入图画青史,更在平壤为李如松立了生祠。明廷也对李如松宠信有加,论功加太子太保衔,增岁禄百石。
李如松的撤军,标志着和谈到了实质性时刻。小西行长派心腹小西飞来到北京,向朱翊钧献上了一封《关白降表》,大意是日本关白平秀吉仰慕中华,只求封贡,还煞有其事的列了一长串请封名单。朱翊钧龙颜大悦,反正惠而不费,封他个大官又何妨?当即答应将派使团去日本册封仪式,却不知道这封降表根本是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合谋伪造的。
小西飞回国后,丰臣秀吉得到“和谈成功”的消息也是大喜过望,下面的事情,就是等着明使了。
1596年(万历二十四年)9月,明朝的两位封贡使者——正使杨方亨、副使沈惟敬来到日本大阪城,谒见丰臣秀吉,他们带来了万历皇帝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的圣旨、金印和冕服。丰臣秀吉高高兴兴的穿戴起明朝的冕服,群臣也满心欢喜夹道欢迎,只有小西行长惴惴不安,他对宣读册书的京都僧人西笑承兑私下叮嘱:“册文里,凡是会引起太阁反感的内容,你千万不要读。”不料,和尚更害怕秀吉,一五一十的全读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赞彝章。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肯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此圣旨原件现存日本大阪市博物馆)
这封圣旨居高临下,一副皇恩浩荡普及小邦的口气,和玉皇大帝屈尊封孙猴子为齐天大圣的感觉差不多:好了,封你为日本国王,官够大了,以后不要闹事了!
丰臣秀吉一心以为明朝答应了七个条件,使者是来宣读这个美好消息的,却只得到一个空洞的“日本国王”封号,其他只字未提。受家臣之欺,受邻国之辱,秀吉这一气,端的是气冲斗牛,怒发冲冠。《日本外史》描写道:“秀吉戴冕被绯衣,使德川公以下丁七人各被其章服……读册于秀吉之傍,至曰:封尔为日本国王。秀吉变色。立脱冕服抛之地,取册书撕裂之。骂曰: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且吾而为王,何以对天皇!”
丰臣秀吉扯诏大骂的当口,估计小西行长的心胆也一起被扯碎了。秀吉转过头对行长破口大骂:“你竟敢欺骗我,让我遭受外邦之辱,马上就把你和明朝使者一并诛杀!”《日本外史》称行长“股栗”不止,幸好股栗之余还算脑筋灵活,推诿责任到石田三成等三奉行身上,加上承兑和尚的相劝,秀吉总算没有当场杀人。不过,当天他就派加藤清正驱逐走明朝使团,并丢下一句狠话:“告诉你们皇帝,我将再遣兵屠杀你们国家!”
至此,两个聪明人、一对蹩脚外交家导演的和谈闹剧,落幕了。小西行长被秀吉饶了一命,沈惟敬则误了卿卿性命。回国后,得知详情的朱翊钧怒火万丈,把沈惟敬和兵部尚书石星一并砍了脑袋。
而在日本,怒火未消的丰臣秀吉立刻下令出兵,再征朝鲜。
2. 王京告急!
公元1597年(万历二十五年,日本庆长二年)2月,十四万日军再次把战火烧到朝鲜境内,日本史称“庆长之役”,朝鲜则称“丁酉再乱”。这一次的“总大将”是小早川隆景的养子小早川秀秋,一个15岁的少年。
文禄之役,丰臣秀吉任命的总指挥是20岁的养子宇喜多秀家,这次是年仅15岁的小早川秀秋——秀吉的用人怎么越来越年轻啦?
不是用人唯轻,而是用人唯亲。小早川秀秋的父亲是秀吉正妻北政所(宁宁)的哥哥,所以他是秀吉的内侄,秀吉迟迟没有子嗣,所以他一度被秀吉认为养子。不过,随着秀赖的出生,秀秋被送往小早川家,成为小早川隆景的养子。
小早川秀秋虽然年轻,但性格聪明伶俐,作战也勇敢,很有秀吉当年的影子,所以深得秀吉喜爱,任命他为十四万大军的总指挥,也是希望为丰臣家培养一个日后的顶梁柱。不过,事实证明秀吉看错了人。秀吉死后,在决定日本天下归属的关原大战中,正是小早川秀秋的临阵倒戈,使得德川家康的东军战胜了西军,从这个角度看,秀吉培养的,其实是一个丰臣家的掘墓人。
除了更换总指挥,日军阵中的主要将领还是“文禄之役”那拨人。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两个最熟悉朝鲜战场的人仍然被派作先锋。
第二次侵朝,日军吸取了“文禄之役”的教训,首先把进攻矛头对准了朝鲜的水军,因为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李舜臣入狱了。
朝鲜不愧是小中华,内斗水平一点不次于宗主国明朝。休战和谈期间,西人党开始对领议政柳成龙为首的东人党进行打击了,而李舜臣作为柳成龙的亲信成了最好的靶子。西人党首领左议政金应南率先发难,上疏国王李昖称李舜臣谎报军情、老迈迟钝,应该启用元均指挥朝鲜水军。
朝鲜人内讧,日本人也没闲着,设了一条巧妙的反间计:由小西行长派出一个名叫要时罗的间谍,向朝鲜将领透露,加藤清正要路过李舜臣眼皮底下的岛屿,希望你们水军前往擒杀。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不和,在朝鲜已经不是秘密,所以朝鲜君臣如获至宝,命令李舜臣水军出动。李舜臣却头脑冷静,拒绝出兵,他对前来传令的大臣分析道:“海道艰险,敌人必多设伏兵。船去多了敌人必定知道,去小船则徒劳无功。”
自古功高震主,手握重兵的李舜臣“纵敌逃跑”事小,不听指挥事大,犯了君王的忌讳,被一纸诏书押赴王京,入狱论罪。好在李昖觉得李舜臣能打仗,杀了可惜,判决李舜臣白衣从军,戴罪立功。
擎天柱李舜臣成了一个小卒,当年自沉战船的窝囊废元均却接替了三道水军使之职。
朝鲜自毁长城,日军无比快意,7月份,日军集合水军全部力量,在巨济岛北面的漆川梁海峡和朝军打了一仗。在李舜臣手下令日本人望风而逃的朝鲜水军,居然几乎全军覆没,元均死在乱军之中。
令人苦笑的是,这次惨败对李舜臣反而是好事情:消息传到王京后,朝鲜君臣如梦初醒,马上让李舜臣复职。可是,这时,朝鲜的水军只剩下区区12艘战船了。
暂且不说李舜臣看到原先200艘战船变成12艘的心痛,来看日军。解除了水路的威胁,日军大大松了口气,全军安全登陆后,开始向内陆进攻。
日军第二次的进军非常谨慎,没有第一次那样狂飙突进,直扑王京,而是兵分两路稳扎稳打。左路军以小西行长为先锋,宇喜多秀家为主将,兵力近五万,杀向全罗道重镇南原;右路军以加藤清正为先锋,毛利秀元为主将,兵力六万五千人,直扑全罗道首府全州。
全罗道在朝鲜半岛的西南部,拥有全国最大的平原,盛产稻米,有全国“粮库”之称。日军的战略目的很明显,以釜山为轴心,占据富庶的全罗道,然后步步为营,侵吞朝鲜。
8月中旬,南原守卫战首先打响。守将是李如松的老部下辽东副总兵杨元,城内共有明军三千人和朝鲜军三千人。
杨元的三千人马是第二次援朝的明军先锋。日军再次出兵,朝鲜君臣立刻再次向明朝求援。朱翊钧毫不犹豫,再度派出援军,任命兵部侍郎邢玠为总督,辽东布政司杨镐为经略,大同总兵麻贵为提督,杨元、刘綎、董一元等为副将,总兵力五万四千人,第二次跨过鸭绿江入朝。不过,从全国调兵是件麻烦事,到了8月,先行入朝的部队只有一万人出头。
杨元在南原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但兵力过少,在日军数万大军的进攻下,坚守了数日后城池失陷,杨元仅率几个残兵逃回王京。
南原失守后,驻守全州的明军游击陈愚衷“闻南原已破,亦弃城北遁”,8月18日,加藤清正的右路军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全州。之后两路日军在全州会师,左路军停住脚步,在全罗道守备,右路军则由毛利秀元率五万大军,继续北上,先后攻陷黄石山、金州、公州等地,王京的屏障尽失。
短短一个月,日军已经占据了庆尚、全罗两道,“南原既陷、全州以北,因而瓦解,京畿大震。”眼看日军的先锋已经离王京只有数日的路程,王京城里,朝鲜君臣一片惊恐:“天兵寡弱,我军溃散,今日之事诚可痛哭!”
3. 稷山,勇将的战场
提督麻贵也慌了,这时的王京城里只有八千不到的明军,哪里能挡住日军?他紧急向总督邢玠和经略杨镐建议:放弃王京,全军撤退到鸭绿江北岸,隔江驻防。
这是一个单纯从军事上考虑的建议,不但放弃王京,而且放弃了整个朝鲜,军人麻贵的头脑何其简单!
麻贵,回族,山西大同人,果勇骁捷,善于用兵。他和前任提督李如松一样,出身于武将世家,他的父亲麻禄、兄长麻锦、侄子麻承勋,都是一时良将。时人把大同麻家与辽东李家并称为“东李西麻”。麻贵仪表堂堂,朝鲜人形容他:“容貌雄伟,铁面华发,顾眄有威。望之知其为大将也。”
此时,总督邢玠尚未出国,镇守平壤的经略杨镐是援朝军的最高指挥。文官杨镐的政治头脑就强多了,他接到麻贵的撤兵建议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到王京,“招提督,责不战之状”,明确表示不能撤兵,要捍卫王京。为表示死战的决心,杨镐上奏朝廷,请出尚方宝剑,将两员逃将杨元、陈愚衷就地问斩。
看到两员大将的首级悬挂在旗杆上,三军凛然。
杨镐和麻贵率领明军主力,到王京南面的水原下寨,另“密选骑士之精勇者”两千人作为先锋,由副总兵解生、参将杨登山、游击牛伯英、颇贵四将率领,向水原以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