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篇
万历朝鲜战争过后,历史静悄悄地走过了三百年。
这三百年里风云变幻,大陆这边,朱家天下早已易主,梳着辫子骑着快马的满清成了中国的统治者。当紫禁城的权力棒交接到一个年近六旬的自负老太太手里时,这个庞大的帝国已经腐败透顶,衰老不堪;大海那边,闭关锁国的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的阵痛,却从一个落后弱小的封建岛国,蜕变成一个跃跃欲试的新兴帝国。
一个是当年武功神勇而今百病缠身的老朽,一边是剃着寸头、留着纹身的暴力少年——一场架不可避免的打起来。
战争的结果每个中国人都切齿难忘:中国败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中,中国割让了台湾岛,赔偿了两亿三千万两白银。
四万万人口、幅员辽阔的大清,为什么败给一个资源贫乏的蕞尔岛国?装备洋枪洋炮的精锐淮军,为什么百战无一胜?耗费巨资、成军六年、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为什么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这样前无古人的耻辱条约,清朝为什么肯签字?
对于这场把天朝上国最后遮羞布扒光的战争,中国人的疑问和愤怒实在太多,一直到今天还是耿耿于怀,但更多清醒的人选择了反思。
李鸿章在马关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条约的间隙,两个老对手开始聊天。对于清朝百病缠身的现状,伊藤博文说:“十年前,我在津时与中堂谈及,何至今一无变更,本大臣深以为抱歉。”李鸿章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国之事,囿于旧俗,未能如愿以偿……”
没有变革,国家只能任人宰割。同样,没有全国同心,军队就没有胜利。
日本在战争期间,全体国民自觉自愿把自己绑上了扩张侵略的烈火战车,天皇带头减餐捐款,市民抢购国债,妻子催促丈夫参军,士兵唱着扬我国威的军歌踏上侵略之路。
中国呢?淮军吃败仗,李鸿章政敌拍手称快;北洋水师危急,南洋水师不救;清廷宁愿割地赔款,不愿迁都抗战。
战后,根据条约规定,一个名叫堀口九万一的日本外交官来到湖北沙市,为即将开设的领事馆选择地址。沙市属于荆州府,熟悉中国三国历史的堀口,却在这块诸葛亮、关羽的旧日叱咤之地,发出了无法理解的困惑和感慨:同行的当地清朝官员,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才发生的那场战争。
举国浑噩,无法不败。
大清就是一座封闭的宅院,英国军舰率先轰开了它的大门,太平天国动摇了它的地基,然后,一群明火执仗的日本强盗,破墙而入,强行掠走了屋子里的所有积蓄,留下摇摇欲坠的破屋,苟延残喘到辛亥革命的炮声——这就是甲午战争。
一、袁世凯把大清拖上了贼船
1894年战争爆发的那个夏天之前,大清和日本已经交手了两个回合。第一回合,1874年,日本在借口本国人被杀出兵台湾的事件中,首次尝到战争的甜头:大清妥协赔款,琉球被并入日本。第二回合,1884年,大清军队在朝鲜平定了亲日的“开化党”政变,日本驻朝公使连夜潜逃,次年中日签署了维持朝鲜均势的《天津条约》,埋下了两国开战的火药桶。
甲午战争的导火索,由一个我们很熟悉的人物点燃:袁世凯。
1. 七颗人头杀出个朝鲜监国
一代枭雄袁世凯的发迹地是朝鲜。在此之前,他只是个科举失败的小混混。
出生在河南项城的袁世凯,五岁时过继给叔叔袁保庆为嗣子。袁家是项城望族,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进士出身,镇压过太平军、捻军,官居朝廷一品,是曾国藩、李鸿章的老战友。尽管有这么牛的先辈作为榜样,但少年时期的袁世凯丝毫没显露出出人头地的才能。
袁世凯当时是族里公认的纨绔子弟:读书读不下去,酷爱喝酒、骑马、打架。恨铁不成钢的嗣父袁保庆在拿起板子臭揍这个顽童屁股时,心里未尝不灰心丧气:看来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22岁时,科举彻底无望的袁世凯,一把火烧了所有诗文,投奔到袁保庆的结拜兄弟淮军将领吴长庆部下,才开始其波谲云诡的政治生涯。
1882年8月,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国王李熙和当权的王妃闵氏,被暴乱的士兵逐出了王宫,李熙的父亲大院君(大院君是朝鲜对国王父亲的封号)趁机掌握了实权。
朝鲜和中国是宗藩关系,藩国兵变,宗主国岂能坐视?清廷随即派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率三艘军舰,载着吴长庆的六营士兵赴朝鲜平乱。袁世凯作为负责营务的幕僚跟随,一踏上征战的路途,袁世凯就像一根不甘屈居裤袋里的锥子,迅速出了头。
军舰登陆前需要勘测登陆地形,满船的将士都在晕船,天生不晕船的袁世凯自告奋勇和丁汝昌一起下水勘测,两人脱了靴子,光着脚从砂石遍布的沙滩来回走动,袁世凯哪里比得上士兵出身的丁汝昌,脚下很快破裂开,血迹一滴滴印在沙石上,但袁世凯脸上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丁汝昌大奇:“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弟也能吃苦啊!”
上岸后,清军的军纪很差,时有掠夺村庄财物鱼肉之事,吴长庆觉得有辱天朝国体,命令袁世凯担当整顿军纪的任务。当晚,袁世凯进营帐报告又有违纪事件发生,吴长庆当即怒气冲冲的骂了一通,责问袁世凯为什么不严惩,袁世凯一直恭恭敬敬的听着,等吴长庆发完火才平静地禀告:“已经严惩了。”一挥手,亲兵捧上了七颗血淋淋的首级。吴长庆大吃一惊,从此对眼前这个杀人如割草的世家子刮目相看。
当时军营里众人不服,认为袁世凯靠杀人媚上,好事者做了一首打油诗加以讽刺:
“本是中州假秀才,中书借得不须猜,今朝大展经纶手,杀得人头七个来。”
七颗人头,奠定了袁世凯在庆军里的地位。此后,在诱捕大院君、平定叛乱的系列事件中,袁世凯凭借着胆大果决大显身手,不但为吴长庆深深信任,也赢得了复位后的朝鲜国王李熙的礼遇。“壬午兵变”平定后,清廷奖赏有功人员,一介白丁袁世凯因“治军严肃,剿抚应机”,被授予同知,赏戴花翎。
不靠科举也能当官,得意洋洋的袁世凯磕头谢恩的时候,大概心里会涌现“刘项原来不读书”的诗句吧。
两年后,吴长庆调离朝鲜,站稳脚跟的袁世凯却步步高升,由李鸿章奏举,任驻汉城清军“总理营务,会办朝鲜防务”。
这个职务相当于清王朝驻朝鲜的全权大使,与朝鲜国王平起同坐。就这样,年轻的袁世凯在朝鲜淘到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桶金子,当上了十二年的朝鲜监国。
1894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朝鲜半岛推入了战火的深渊,同时让袁世凯的朝鲜美梦戛然而止,最后灰溜溜地逃回国内。
风暴的源头是“东学党事变”。
2. 当冒险家碰上大骗子
“东学党事变”是发起于朝鲜全罗道的秘密宗教起义,起义者不满贪官污吏、西方列强和日本,倡导以儒家传统的“东学”对抗天主教等“西学”,他们的战斗口号是“惩办贪官污吏”、“斥倭斥洋。”
先是壬午兵变,后是东学党事变,朝鲜为什么那么乱?
十九世纪末期的朝鲜时局,四个字就足以形容:内穷外患。
国内,李氏王朝政治昏庸,经济落后,老百姓穷的吃不饱肚子。淮军将领聂士成当时奉命考察俄朝两国,在朝鲜他受到一位府尹的接待,食物却“腥臭难以下咽”。他在考察日记中,对朝鲜城镇民众生活的结论是“荒陋至极,民苦可知”。
不但老百姓穷,当官的也不富裕。从老照片可以看到,当时朝鲜的一品官员出行时,交通工具居然是简陋的独轮车。
国外,日本、俄罗斯两个强邻像兀鹰一样紧紧盯着朝鲜这块腐肉,都希望在朝鲜事务上插上一脚,李氏朝廷内部顺理成章分为亲日派、亲俄派,当然,更多的是亲清派——毕竟中国是朝鲜几个世纪以来的宗主国。
外忧内困,朝鲜全国怨声载道,终于,1894年2月,震撼半岛的“东学党事变”在全罗道爆发了。
东学党的起义军拿着简陋的刀枪弓矢,打败了一批批镇压的官军,朝鲜原本脆弱的军事力量崩溃了。最巅峰时期,起义军控制了朝鲜南部三道,并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机构。这下,李氏王朝如坐针毡。
尽管很不情愿,但朝鲜的当权者只好选择向宗主国借兵平乱这条老路了。
袁世凯密切关注着这场变动,在他的脑海里,这场变动甚至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一旦中国发兵平乱,坐镇朝鲜的他理所当然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本。自诩为军事奇才的袁世凯,对东学党不屑一顾:“方今东学跳梁,若使余画策,期以十日,必不难讨灭之。”立功心切的袁世凯一方面鼓动朝鲜向中国请求派兵,一方面向李鸿章报告主张发兵,说:“韩归华保护,其内乱不能自了,求为代戡,自为上国体面,未便固却。”
时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李鸿章,相当于大清的最高军事、外交首脑,多年的外交经验让他狐疑不决,他的顾忌来自于日本。
按照1885年签署的《天津条约》,中国只要出兵朝鲜,日本也有理由出兵。李鸿章最担心日本乘势出兵,形成乱局,清政府应付西方的老虎还忙不过来,万一再招来东方的恶狼,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过,在风头正健的袁世凯看来,日本容易搞的定。
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向袁世凯一再保证,对中国出兵,日本“必无他意”,最多是调来几百兵保护使馆而已。袁世凯在他的诱使下,终于钻进了圈套。
在袁世凯一次次的来电敦促下,李鸿章终于打消了顾虑。
6月3日,朝鲜政府在袁世凯的催促下,携政府照会正式请求中国派兵。6月6日,中国出兵,同时照会日本:我们只是应藩国之请,平定叛乱后立刻全体回国。
事实证明,和日本人在国际事务上的欺诈比起来,袁世凯的才智实在远远不够,他没有想到:堂堂一个国家,堂堂一个政治家,说话居然这么不算话!袁世凯以后的政治生涯里,屡屡玩弄骗术,不能不说,在朝鲜的这段经历,日本人给他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
3. 日本,连市井流氓都在请战
兵发朝鲜,日本等待这一刻实在太久了。
日本是个悬浮在大海里的孤岛,在日本人看来,朝鲜半岛简直就是老天赐给大和民族最好的后花园。两千年以来,日本一直觊觎着这片盛产大米的土地,或者说,觊觎着一条通往广阔大陆的通道。明治维新以来,国内“征韩论”的嗓门越来越大,翅膀硬了的日本在朝鲜事务上,更是不遗余力地事事都要插一杠子。一方面,日本拒不承认中国和朝鲜的宗藩关系,宣传朝鲜是独立的王国;另一方面,日本想方设法在朝鲜获得了和清朝同样的政治待遇。
在一心赶超西方列强的日本人眼里,朝鲜就是块积弱的嘴边肥肉,西有大清,北有俄国虎视眈眈,自己不吃迟早给别人吞掉。至于军事上,则丝毫不是问题——远在三百多年前,丰臣秀吉的军队就如入无人之境,席卷了大半个朝鲜,现在日本有了枪炮和军舰,征服朝鲜更是不在话下。
万事俱备,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借口。
于是,当东学党事变的消息传到国内,日本整个国家就像打了一针睾丸激素一样,急速躁动起来。报纸上争相大造舆论,促使政府出兵。各报用的最多的词有:“千载难逢”、“机不可失”、“朝鲜风云”、“东洋盟主”、“大和魂”等等。
沉寂了三百年后,日本要在东亚再次“雄起”了。
6月2日,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官邸召开了一次秘密内阁会议,与会的主战派、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主导了会议:“如果中国确有向朝鲜派遣军队的事实,不问其用任何名义,我国也必须向朝鲜派遣相当的军队,以备不测,并维持中日两国在朝鲜的均势。”对陆奥的意见,内阁成员全体同意。同日,得到了明治天皇睦仁的认可。
当天夜里,陆奥宗光和外务次官林董将参谋次长川上操六请到外相官邸,三个“鹰派”首脑细致的讨论了出兵朝鲜的详细兵力、作战计划。林董后来回忆说:当天的会议“不是议论怎么和平解决问题,而是讨论了怎样进行作战和如何取胜的问题”。
6月5日,日本正式成立了战时大本营。请注意,这时距两国正式宣战还有两个月时间。
千万不要以为只是日本政治家在觊觎朝鲜,日本国民对邻国的胃口一样很好。看看日本报纸的报道:水户藩士二百余人向陆军部请愿,组织“战刀队”赴朝鲜参战;关东地区素有侠客之名的高桥,纠集了一千多游民,申请从军——日本的所谓侠客,就是黑社会流氓。
朝鲜固然羸弱可欺,连老朽的清朝,在一心挤入“列强”的日本人眼里,也是个可以一试身手的对象。话说,20年前的台湾事件,日本不是成功侵占琉球并迫使清朝赔偿50万两军费吗?
一个小心翼翼生怕惹火上身,一个有备而来唯恐天下不乱,中日两国怀着不同的心情,派出了军队。
4. 李鸿章:我不先开仗,日本不好动手
中国的派遣军当然是李鸿章的淮军嫡系,主帅是直隶提督叶志超,副手是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清军总数为2465人。但是中国军队一到朝鲜,就发现事情不对头:海上的日本运兵船一艘接着一艘,军舰大摇大摆停泊在仁川港,而且日军还派遣汽艇四处探测清兵动向。
日本大举出兵,明显居心叵测。远在中国的李鸿章却要袁世凯劝告朝鲜政府:“日与华争体面,兵来非战,切毋惊扰。”
争体面?兵来非战?与其说这是李鸿章安慰朝鲜人,不如说是李鸿章安慰自己。
有备而来的日军,入朝人数除陆军近四千人外,海军则有松岛、吉野、千代田、八重山、筑紫、大和、高雄、赤城八艘主力军舰,实力远在中国军队以上。
东学党起义军在清军入朝后,迅速和官军达成了和议,一时间轰然解散。至此,两国出兵的理由都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日本刀拔出来了,不见血是不会收鞘的。
日军源源不断地开进汉城、仁川、釜山,看到太阳旗在三个朝鲜重要城市升起,后悔莫及的袁世凯已经闻到大战的硝烟,不敢出使馆大门一步,对外联络全靠他在朝鲜娶的三姨太闵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已经没用,袁世凯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个火药桶上,在多次电报李鸿章请求归国后,终于在6月中旬化装逃离了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国度。
监国袁世凯闪人了,驻扎在牙山的清军怎么办?明摆着乱军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虎视眈眈的日军。惶惶不安的叶志超急电李鸿章,献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迅速从朝鲜北部增兵,准备打仗;中策是全体撤兵,不给日本人以口舌;下策则是孤军死守。应该说,叶志超的上策和中策都是可取的,但是在那么混乱的格局下,李鸿章还是在重复他后半生的一贯外交战略:和戎。
李鸿章告诫叶志超:“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彼谅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谁即理诎。切记勿忘!汝勿性急。”由于李鸿章相信所谓“万国公例”,并担心“我去兵愈多,彼必不肯减退”,所以既不增兵,又不退兵,清军得到的命令是“暂静守勿动”。
耗着。静看日出日落。
援朝的清军,就这样尴尬的“静守”在牙山,等待他们,等待大清的是什么命运?
二、丰岛和牙山的悲喜剧
在日本人的兵法辞典里,“奇袭”一向是被鼓吹的战术。“奇袭”说来好听,其实就是偷袭,就是不打招呼先动手,这一招日本人用得纯熟,日俄战争中的偷袭旅顺港,二战中的偷袭卢沟桥、偷袭珍珠港,莫不如此。而甲午战争的第一炮,也是由蓄谋已久的日本军舰突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