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本!日本!
11440800000026

第26章 坠落的龙旗(3)

甲午战争爆发前,清朝全国的常备军(八旗兵、绿营、勇营)总数超过一百万,但是晚清的八旗兵和绿营早已腐朽不堪,毫无战斗力可言,只有靠镇压太平军和捻军起家的勇营能打仗。而在四十万勇营中,只有李鸿章的嫡系淮军称得上精锐。淮军中,驻扎在东北前线的部队数得过来:旅顺、大连、天津等地的毅军、亲庆军、铭军、盛军、武毅军、仁字军等,加上战斗力较强的奉军、直隶练军,合在一起堪以一战的清军主力,只有区区五万多人。

日本却是另一番气象。为完成明治维新之初“耀皇威于海外”的军国主义目标,日本的义务兵制已经推行了二十年,全国的机动兵力达到十二万人,全部可用于中日战争。除了兵力占优,日本军队的近代军事水平更是远远超过清朝,陆军的训练、制度、装备、战术、医疗、后勤上完全模仿西方。最重要的,日本已经在两个月前建立了战时大本营,一部精密运作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动。总攻平壤那一天,睦仁天皇甚至亲临广岛大本营,一副“御驾亲征”的派头。

不过,具体到平壤之战中,清军无论从人数还是武器上,并不全然落于下风。

当时的平壤城里,集结了五路兵马,除了叶志超从牙山败退下来的三千五百人,其余四路都是新近入朝的生力军,分别是宁夏镇总兵卫汝贵统率的盛军六千人、四川总兵马玉昆统率的毅军两千人、高州镇总兵左宝贵统率的奉军四千人、副都统丰升阿统率的奉天练军盛字营和吉林练军一千五百人,五路清军合计一万七千人。不过,叶志超担心后路被截,陆续分出六七千兵力驻守北路诸城,这样算来,平壤大战中,城里守军约有一万人。

日本方面,攻打平壤的是第五师团的全部加上第三师团的一部,总人数一万六千人。第五师团和第三师团隶属于第一军,军长是日本陆军的元老级人物山县有朋,当时山县和第三师团才刚刚登陆仁川。第五师团师团长是野津道贯中将,因为担心战局拖长,野津道贯决定不等后援,单独攻打平壤。也就是说,来势汹汹的日军其实是一支孤军。

武器上,李鸿章给自己的私家军向来不惜血本。平壤清军装备的是连发毛瑟枪+后膛单发枪,特别是世界上最精良的德国连发毛瑟枪让攻城的日军吃尽苦头。日军则多数还使用本国生产的村田式单发枪,火炮方面则旗鼓相当,日军拥有山炮44门,清军拥有山炮、野炮、机关炮38门,值得一提的是,清军拥有数门加特林转管机关炮,这种美国人加特林发明的手摇机枪号称现代机枪的鼻祖,用它每分钟200发的火力封锁一个扇面,在守城战中威力奇大。

战略上清军以逸待劳,战术上守坚城,总兵力相当,武器上全面压制日军,这样的仗居然打输了,而且连头带尾两天不到,就挂出白旗逃之夭夭,怎能不让后人悲愤!

叶志超逃跑归国后,向朝廷诉苦,说遭遇日军三万人围攻,“子尽粮绝”才英勇且战且退。而据日方统计,日军在平壤所缴获的战利品有:各类大小口径炮三十五门,各类枪支一千一百六十支,炮弹七百九十二发,子弹五十六万发,各种粗细杂粮四千七百石,金砖金锭一百公斤,银锭五百四十公斤,马匹、车辆、火药、信管、纸币和其他物资无数——弹药不算上清军逃亡时携带的,防守两天也绰绰有余;粮食四千七百石约合25万斤,足足能支撑一万士兵坚守一个月!

真正濒临“子尽粮绝”的是日军。因为急于抢占平壤,加上朝鲜民众的坚壁清野,第五师团主力粮米紧缺,每个士兵身上只有维持两天的‘道明寺糕’(把米蒸熟晒干后的短期食物)和少量弹药。据日军随军记者记载,日军元山支队由于粮食缺乏,“军官亦仅喝两碗稀粥充饥”。就连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本人“也有数日没有米吃,仅以小米饭果腹”。

专攻明治历史的日本历史学家藤村道生评论道:“如果连续激战两天以上,那么弹药和粮食将同时失去补给,只有放弃围攻,实行退却。”

打仗,武器从来不是第一因素。人,才是第一因素。

2. 野津道贯和左宝贵:两个硬汉的死斗

包围平壤的日军,看上去兵强马壮气势汹汹,但骨子里远不是那么惬意和轻松。苦于粮食不足,同时担心清兵开进新的增援部队,摆在日军面前的现实很严峻: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只有失败退却的一条路。

野津道贯做出了强攻的决定。

从军事常识看,野津的这个决定是极端冒险的。自古以来,攻城没有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基本没有取胜把握。日军仅以一倍半的兵力正面攻城,而且火力、粮草不占优势,其实是场赌博。但野津并不是全然盲目,经过牙山的攻防战,他洞悉了清军的战斗力:“盖彼极短于野战。窥其所长,唯有守城一法耳。然则彼必占平壤形胜,严其防备,以待我军进攻。我果攻之,宜速围以陷之。”

战斗打响后,日军在城南战场大同江左岸的船桥里,遭到了左玉昆和卫汝贵部的顽强狙击,死伤惨重,不得已退出战场休战。城西战场上,野津道贯亲自督军冲锋,但墙高垒厚,日军同样进攻受阻,死伤达500余人。

当晚,看到日军进攻受阻,野津道贯愤然下达了死命令:“我今率兵于千里之外与敌作战,蕞尔此城,竟不能陷之,有何面目归谒我天皇陛下?我意已决,明日之战,举全军以进逼城下,冒敌弹,攀胸墙,胜败在此一举!我军幸得陷城,我愿足矣;如若不幸败绩,平壤城下即我葬身之处!”

野津道贯,出身于萨摩鹿儿岛藩士之家,萨摩武士的后代有着先辈人的剽悍。他参加过打败幕府的决战——伏见、鸟羽之战,担任过西南战争征讨西乡隆盛的先锋,是日军阵中能征惯战的第一大将。平壤之战后,野津凭功授大将,后担任第一军军长,日俄战争后晋升陆军元帅。

不过,能喊出“平壤城即我葬身之处”的不只是野津道贯一人,还有一个城中的清军将领。

镇守玄武门的总兵左宝贵。

早在奉命赴朝之时,左宝贵已经预感到此去凶险,曾私下对外国友人道别:“这次去,可能回不来了。”到了平壤被日军合围后,主帅叶志超在内的部分将领主张弃城撤退,左宝贵勃然大怒:“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也!”

军人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早在宋代,千载之下国人尊为武神的英雄岳飞已经道出了答案——不怕死。

左宝贵,回族,山东平邑县人。幼年家贫,父母早丧,20岁时带着两个弟弟应募从军。因在一次战斗中持旗呼啸冲锋,闻名军中。参与镇压过太平军、捻军和东北伐木工人、挖金工人、教民暴动。“治军严肃,谋勇兼全。”清政府先后赏赐巴图鲁勇号,穿黄马褂,头品顶戴,双眼花翎,封建威将军。

草莽出身的左宝贵,性格中有着回族人典型的倔强不屈,至今流传下来他和另一勇将马玉昆的一张珍贵合影,泛黄的黑白照片中,两个中年男人都是一身朝廷正服,不惯照相的表情既严肃又有几分木讷。

大战前夕,叶志超召集诸将会议,开口就是撤退:“敌人乘势大至,锋芒正锐,我军子药既不齐,地势又不熟,不如暂退瑷州,养精蓄锐,以图后举。”当时诸将众说纷纷,唯有左宝贵力言:“敌人悬军而来,正宜出奇痛击,令其只轮不返,不敢再正视中原。朝廷设机器,养军兵,岁靡金钱数百万,正为今日,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国家?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暂时不必计也。”

左宝贵统领的关外奉军,虽归李鸿章调遣但不属淮军嫡系,人数最少而血性最强,主帅叶志超也不敢不买账。据战后幸存的清军将领回忆说,战前经常见到二人争论,都是一种模式:左总兵怒气勃勃,叶大帅唯唯谢过。

日军于9月15日凌晨向平壤发起了总攻击,左宝贵率领奉军三个营一千五百人,负责守卫平壤北战场的玄武门、牡丹台及城外堡垒。

和三百年前的李如松进攻平壤一样,牡丹台这个制高点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日军在西南的攻击吸引了清军主力,而在北面则集结了两个支队7800人,相当于总兵力的一半。

日军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首先向城外堡垒发起进攻。守军虽顽强抵抗,但在日军的集中炮火轰击和步兵的轮番冲锋下,寡不敌众。几个小时后,城外堡垒全部丢失,牡丹台接着被攻陷。日军把炮兵移到台上,对准玄武门猛轰。

左宝贵当时正在玄武门上督战,见牡丹台失守,心知大势已去,要做殊死一搏。他亲燃大炮,连发炮弹。激战中,左宝贵身中两弹,犹裹伤指挥,后日军一发炮弹打来,穿胸而亡。

战斗打响前,左宝贵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庄重地穿着顶戴花翎,披上黄马褂,手下劝他换衣服,免得成为敌军目标,左宝贵却慨然道:“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竟为之死也,敌之注目吾何惧乎!”

左宝贵最终做到了“以城为冢”的承诺。他中炮死后,遗体被部下抱起突围,却一同战死,遗体终于散落在乱军的践踏中,永远留在了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历史名城。

山东临沂市平邑县,左宝贵的家乡,迄今还保存着他的衣冠冢。墓碑上镌刻一幅清朝内阁大学士尚贤所撰的对联:

“经百战,勇冠诸军,常开平天下奇男子;守孤城,心拼一死,张睢阳古之伟丈夫。”

“常开平”是明朝开国功臣开平王常遇春,冲锋在前勇冠三军;张睢阳是唐朝安史之乱中死守睢阳城的太守张巡,守孤城千古流芳。

张巡死守睢阳,左宝贵死守平壤,都是一城系天下之安危,一人系一城之安危。

左宝贵一死,支撑平壤的精神支柱倒了。

叶志超一纸降书送至日本军营,一万清军丢盔卸甲,雨夜狂奔。

3. 白旗挽救了日军

叶志超不是天生的孬种。

叶志超,安徽合肥人,父母早亡,放牛娃出身,成年后参加团练,后在淮军刘铭传部下效力。在四十年军旅生涯中,他见识过“长毛”的骁勇善战,领教过“捻匪”的快马如风,凭借战功,从一个最微末的兵弁擢升到大清一品武官——直隶提督。他的顶戴是人血染红的,因为作战勇猛,当年在军中有“叶大呆子”的绰号。

时过境迁,远离了刀光剑影,过足了富贵人生,叶提督在战斗力远胜国内乱匪的日军面前,胆怯了,一逃再逃,武将的荣誉和往日的血性,都如敝屣一般丢弃在朝鲜半岛的三千里江山。

叶志超是八月下旬率牙山残兵一路退到平壤的,他向朝廷掩饰败绩,谎称击毙日军两千人,寡不敌众恶战而归,虽然得到朝廷的勉励嘉奖,却瞒不了前线将士。

平壤之战前夕,城里五支部队群龙无首,当朝廷任命叶志超为诸军统帅的消息传来,“一军皆惊。”明明是败军之将,只因为官衔最高,又是李鸿章老乡亲信,就任命为统帅,众将士当然不服。这一点连日本人都看出来:“使败将叶志超任诸军总指挥官,但叶之威望坠地,不能统一诸将,有总指挥官之名而无其实。”

清军远赴朝鲜作战,战事凶险,责任重大,完全需要一名深孚众望的统帅。就当时的清朝诸宿将而言,最佳人选是淮军名将、前台湾巡抚刘铭传,连李鸿章也认为非他莫属,但性格孤傲的刘铭传不满朝廷“不降明诏”,认为没有真正尊重他,所以始终托病不肯出山(不久病死)。于是,入朝清军诸将各怀心腹,战和不一,陷入“有将无帅”的尴尬局面。据盛军将领盛星怀向李鸿章报告:“丰(升阿)带旗不甚精练,且有骚扰。卫总统(汝贵)军令不严,且待下苛刻,诸将领、勇丁均生异志,其病非在一日,宪台谅早洞悉。左(宝贵)、马(玉昆)力顾大局,惜其器局褊浅,不能融洽。”

一个无斗志、无谋略、无威望的败军之将,就这样坐上了决定两军命运的指挥席上,真是标准的“赶鸭子上架”。叶志超也明白众将不服,所以在委任下达后,就以“倏得头眩心跳之症”为由,请求“开缺回津就医调养”,却被朝廷多方慰勉按住。

战斗开始后,叶志超“坐镇”城中协调,直到玄武门失守,左宝贵战死,他终于坐不住了。

叶志超紧急召集各统领商议:“北门咽喉既失,弹药不齐,转运不通,军心惊惧,若敌兵连夜攻击,何以御之?不若暂弃平壤,令彼骄心,养我锐志,再图大举,一气成功也。”不愧是当大官的,官话说得很漂亮,“养我锐志,再图大举”,一逃再逃,有何“锐志”可言?主帅做了弃城逃跑的决定,诸将都默默不言,惟独马玉昆反对:“余带兵三十余年,经数百战,常以不得死所为恨,岂临敌退缩自贻罪戾哉?”叶志超不听——别逞匹夫之勇,我老叶守城,城在人在,城不在人也在!

当时的情况是不是危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日军占领玄武门后,立刻往城内做了一次试探进攻,被清军一阵排枪打退,见城内道路狭隘,火力密集,野津不敢轻举妄动,下令全线休战。

这时,两军处于最关键的对峙阶段。日军只是打破了一个城门,弹药将绝,清军仍然控制着全城绝大部分要隘,炮弹虽少,枪弹尚足,粮食更是富裕,如果继续顽强狙击甚至反攻玄武门,完全有扭转战局的可能。更为关键的是,清军的后援队伍和大量粮米弹药,正在李鸿章的严令下,昼夜奔赴平壤——李鸿章岂能舍得不管自己的嫡系部队?但前提条件是,清军能坚守平壤,哪怕多一天也好!

可是,叶志超心气已泄,白旗飘飘,半世威名扫地,也挽救了弹尽粮绝的日军。

4. 马拉松选手叶志超

要说叶志超,逃命真有一套。

先派一个朝鲜人送书于日军,称清军愿意打白旗休战,请暂停攻击,接着在玄武门、七星门、静海门、大同门悬挂白旗。要替叶志超说句公道话,逃命是真,投降是假。降书、白旗都是烟雾弹,意图迷惑日军,叶大提督的锦囊妙计是:熬到夜里,全军偷开城门走人也!

当夜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清兵冒雨结队成群蜂拥而出。而日军早已估计到清军将乘夜逃跑,一路埋伏截杀。

要说突围,也是兵家常事,谁先锋、谁掩护、谁断后,一军主帅岂能不做周密安排?叶志超就敢!出了城门,清军在黑暗中不问路径,结队直冲,遇到日本拦截后,立刻陷入自相践踏的混乱局面。

兵溃如山倒,这支大清最精锐的军队开始了平生最艰难的死亡之旅。

亲历此役的盛军官员栾述善记述当时情况,堪称一字一泪:“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兵勇冒雨西行,恍似惊弓之鸟……黑夜昏暗,南北不分。如是,彼来兵,不问前面是敌人抑是己军,放枪持刀,混乱相杀,深可怜悯!前行士卒,既遭敌枪,又中己炮,自相践踏,冤屈谁知?当此之时,寻父觅子,呼兄唤弟,鬼哭神嚎,震动田野。人地稍熟者,觅朝鲜土人引路,均已脱网。惊惧无措,非投水自溺,则引刃自戕,甚至觅石碣碰头,人树林悬颈。死尸遍地,血水成渠,惨目伤心,不堪言状!”

平壤之战,清军一共死伤二千余人,其中竟然有一千五百人是死在逃跑路上,另有六百余人被俘。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国人尽知的叶志超六天里“狂奔五百里”的故事,相当于一天一个马拉松!叶志超率溃军一路仓惶奔逃,过顺安、肃州、安州、义州等地均弃而不守,“渡鸭绿江,入边始止焉”。

叶志超的事迹甚至上了日本报刊,在日本《风俗画报》的增刊“日清战争图绘”中,将叶志超作为封底人物,并配打油诗一首:

“功名非所慕,一意只奔逃。鹤唳风声际,知君汗马劳。”

日本画报说得没错,平壤之战,日军仅仅花了两天不到时间、伤亡六百人的微弱代价,就取得了最终胜利,确实有清军统帅的汗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