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日军登陆前,李鸿章也担心辽东半岛的安全,特意指示丁汝昌:“定、镇、靖、济、平、丙六船,必须漏夜修竣,早日出海游弋,使彼知我船尚能行驶,其运兵船或不敢放胆横行,不必与彼寻战,彼亦虑我蹑其后。”还特别告以:“用兵虚虚实实,汝等当善体此意。”
李鸿章的空城计并没有任何效果。10月23日起,日本第二军乘运兵船四十余艘,从朝鲜大同江口渔隐洞向花园口进发。整个登陆活动历时半个月,共约两万五千人、2700多匹战马、无数粮弹辎重从容登陆。
登陆以后,日军长驱直入,11月6日,连接大连、旅顺的军事要地金州失陷。
11月7日,是慈禧太后60大寿的日子。为了这一天,大清举国至少筹备了三年,虽然战事正紧,但哪里比得上老佛爷的寿辰重要?于是,这一天,慈禧太后在禁宫里开殿受贺如仪,大宴群臣,并宣布连续演戏三天。
大寿的庆典费用高达700万两白银,大清文武百官甚至宫女太监都有捐献,这些银子足以组建另一支北洋水师。看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流光溢彩的烟花灯火,前来观礼的西方洋大人无不啧啧赞叹大清的富足风范:到底是幅员广袤的大国啊!
这一天,数日本贡奉的寿礼最特别——11月7日,日军占领大连湾。
时人愤怒地把寿联“一人有庆,万寿无疆”改成“一人庆有,万寿疆无。”
日本人下一个准备送给老佛爷的寿礼是:占领旅顺。
3. 铁打的旅顺被爆了菊花
翻开中国版图,大公鸡的咽喉就是渤海湾,而旅顺就是渤海湾的咽喉。
旅顺,坐落在辽东半岛最南端,跟山东半岛的威海卫隔海相望,是渤海湾的两道闸门之一。九座海岸炮台依山而建,跟东、西两个方向的后路炮台群,共同守护这座远东第一流的军港。
一手打造旅顺军港的李鸿章断言:“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但旅顺也有弱点——后路。海岸炮台的建立目的是为了守卫渤海,歼灭海上敌人,如果敌人从后路的陆上进攻,就等于掐住了旅顺的要害。
再强的军舰都不是海岸炮台的对手,从海上进攻旅顺是不明智的。日军选择花园口登陆就是希望走后门,从陆路进攻。金州、大连的连续失守,让旅顺一下感到了后背失火的痛苦。
紫禁城的喜庆被搅了。
两路日军侵犯,如果说中朝边境的九连城和凤凰城离北京还很远的话,旅顺就离北京太近了——一旦失守,跨过渤海就是天津和北京。
11月21日,李鸿章接到有生以来,措辞最严厉的上谕:
“前于初三日因旅顺防务紧要,电饬李鸿章身亲巡历,激励守御,迄今旬日,不见一字复奏。此外电询饬查之件,亦多无复电。当此军情万紧之时,岂容如此玩误。现在旅防日危,该督更无筹划,但付之‘焦急’两字。‘定远’各船,前奏三十五日修好,嗣又称起碇机器未全,已久逾前限,不意今日来电,仍云尚未配妥,“来远”亦只修一半。不知两月以来,丁汝昌所司何事,殊堪痛恨!‘定远’为该军制胜利器,今据称水道狭隘,不能展动,似与‘来远’均尚在坞中未出。倘被贼堵口,直不啻拱手赍盗矣!着丁汝昌即日前往旅坞,将两船带出。倘两船有失,即将丁汝昌军前正法!李鸿章当懔遵谕旨办理,谅亦无从再为捏饰。旅顺援兵仍着设法运送,不得因来往冒险,漠视不救也。”
电文照录,是想让读者直接感受到清廷的焦虑。可以想象,年轻的光绪皇帝在起草这封电文时的愤怒、失望、无奈之情。
毫不夸张,战争打到这会,全看旅顺的防御能支持多久了。
面对号称“东洋第一坚垒”的旅顺,日军先锋、第一师团的师团长山地元治丝毫不敢怠慢。这个性格暴戾的独眼龙将军,在离开日本前把自己的战马献给了皇室的宫内省,以示“马革裹尸”之意。在进攻旅顺之前,他的副官预先编制了一份五百人的敢死队名册,山地认为不够,副官又增加五百人,他仍说“不足”,直到增至一千五百人,山地“始颔首曰可”。
山地元治没有高估旅顺,凭借旅顺海陆一体的防御体系,只要粮弹充足,守军严防死守,绝对是进攻者的坟墓。十年后的日俄战争证明了这一点:他现在的手下、第一旅团长乃木希典担任旅顺战役的日军总司令,攻打俄军死守的旅顺,打了将近一年,日军战死5万余人(包括乃木的两个儿子),才迫使弹尽粮绝的俄军投降。
防守旅顺的清军,做好死战的准备了吗?
纸面上,清军在旅顺的总兵力为30余营,一万五千名士兵,七个统领。
一万五千名士兵是没错,不过有三分之一是驻守炮台的士兵,无法机动出战,能出动的几乎全是新募的士兵,连枪支尚不会熟练使用,有何战斗力可言!
能打硬仗的白发将军宋庆原来是旅顺的守将,但已经被朝廷当成救火队率军北上补鸭绿江的窟窿了。余下的七个将领各不相统属,北洋营务处总办龚照屿名义上是统帅,但此人胆子比老鼠还小,战斗前就借口购买粮米乘鱼雷艇先逃到烟台,后逃到天津去见李鸿章。李鸿章大怒,责令其“星夜回防”,“离旅顺一步即非汝死所”。但这样的人回去又有何用?
将领贪生怕死,底下自然士气低落。战前,旅顺“各厂工匠皆散,营兵纷出扰掠”,水旱雷兵闻之皆遁,“故虽各口伏水旱雷六百余具,未尝一发也。”
日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11月18日开始,打响了进攻旅顺的战役。
4. 连老天爷都哭了
旅顺外围的第一战,七统领之一、正定镇总兵徐邦道做了勇敢的抵抗。
战斗发生在旅顺北面的土城子,清军一反“闻炮即逃”的常态,主动发起了进攻。
日军一个军曹在日记中记录道:“敌军举着红白、红蓝旗帜,潮水般地涌来。我中队立即射击,敌军反击,战斗数小时。炮声如雷,弹如雨注,硝烟迷漫……我军苦战之状,实非笔墨所能尽述。”激战中,不少撤退不了的受伤日兵举刀自刎。
因为没有援军,恶战六个小时的清军还是退回了旅顺。
土城子阻击战,把清军所有的战斗力打完了。这以后,清军诸将对旅顺后路险要尽弃而不守。
11月21日,日军全部兵力发起总攻。枪炮声中,守军纷纷溃逃,椅子山、二龙山、松树山、鸡冠山等一座座要隘炮台插上了太阳旗。
旅顺东西两岸诸炮台中,“以黄金山炮台为第一坚固,置三百六十次(度)回转自在大炮,海面攻之甚难。”防守黄金山炮台的是总兵黄仕林的一千六百余人。黄仕林不等日军攻来,率先换上便服乘船逃走。
战后,日本随军记者龟田兹明去黄金山炮台参观,看到正门口石头上李鸿章亲笔所提“北洋锁钥”四个大字,大发感慨:“如此坚固的炮台也不能成为依靠,以致被我军占领。当然这是因为守军的怯弱而非炮台之罪。”
11月22日,旅顺被日军攻陷。这群“披着文明的外衣,长着野蛮筋骨的怪兽”兽性大发,四天里屠杀了无辜群众约两万人。
巧合的是,平壤陷落、旅顺陷落之日,都是大雨滂沱,迷信万物有灵的日本人于是说:“这是城池陷落之泪。”——“铁打的旅顺”仅仅一天就告失陷,军港拱手资敌,军民惨遭屠戮,连老天爷都哭了!
清末著名军事理论家、曾任李鸿章幕僚的姚锡光悲愤的评价:“旅顺之防,经营凡十有六年,靡钜金数千万,船坞、炮台、军储冠北洋,乃不能一日守。门户洞开,竞以资敌。自是畿甸,陪都撼扰,而复(州)、盖(平)以南遂遍罹锋镐已!”
听到旅顺陷落的噩耗,李鸿章却欲哭无泪。据李的幕僚吴汝纶回忆,“平壤之败,李相痛哭流涕,彻夜不眠,及旅顺失守,愤不欲生。”
戎马起家的李鸿章一生,有三件得意事。第一是兴建了中兴之师——淮军,第二是兴建了东洋第一坚垒旅顺军港,第三是兴建了亚洲第一舰队北洋水师。
一场甲午战争,让李鸿章的心头肉去了两块:淮军不堪外寇一击,铁打的旅顺竟然不能一日守——只剩下北洋水师这根独苗了。
他不知道,北洋水师的丧钟已经敲响了。
六、日军战斗力之谜
平壤之战,溃败;鸭绿江之战,溃败;金州大连旅顺之战,还是溃败。一个蕞尔岛国,让堂堂天朝大国何其苦涩!曾经横扫六合八荒的剽悍八旗兵早已化为浮云,如今的王牌——装备洋枪洋炮的淮军,却在人数相当、武器相当的日军面前不堪一击。
个头矮小、貌不惊人的日军士兵,战斗力如此强悍,有什么奥秘?
1. 淮军的枪炮比日军先进
首先,需要纠正一个“印象派”的传统误区。前线的淮军将领吃了败仗后,无不在战后的报告上诉称“敌众我寡,枪炮不如,我军苦战”云云,而清军的总统帅李鸿章如法炮制,在对朝廷的奏折上也言必称“众寡之不敌,器械之相悬,并非战阵之不力也。”一说再说,给当世和后世之人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清军都是扛着大刀片和弓箭出战的,枪炮数量既少,质量也差,吃败仗也在所难免。
其实,淮军的武器装备比起日军来,丝毫不差,甚至还占上风。
枪支方面。淮军早在镇压捻军时,就基本完成了洋枪在军队中的普及,传统的冷兵器和抬枪、鸟枪都已经绝迹。实力最强的刘铭传部,因为清一色洋枪,还遭到僧格林沁手下大将陈国瑞的嫉妒,为抢夺洋枪,打了一场内讧战。甲午战争前期,赴朝的淮军,基本装备的是英国、德国、美国的后膛单发枪,部分队伍还装备了更为先进的后膛连发枪(又称快枪)。如当时世界上最精良的德国13响毛瑟枪,在平壤战役的船桥里守卫战里,一度打得进攻的日军伏在地上抬不起头,日军记载道“频频发射的连发枪的子弹掠过树枝头,恰如疾风扫落叶一般”。
反观日军,甲午战争时期的制式步枪是本国生产的村田18年式单发枪,火力比之淮军大为不如,更先进的村田22年式连发枪,在十年后的日俄战争中才成为主力。
火炮方面,除了江南制造局自己制造的大炮常年供应军队外,淮军还装备有最先进的美国加特林机关炮、英国阿姆斯特朗和德国克虏伯式后膛炮。仅仅在1874年,李鸿章就曾购买了德国克虏伯后膛炮114门,成立了新式炮队十九个小营,用以装备淮军。
而日军在战争前期,所使用的主要是本国生产的野炮和青铜山炮,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都比清军大为不如。但是到了战争后期,日军的大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为提高,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战利品。仅仅在平壤之战和鸭绿江攻防战中,日方就缴获了大炮一百余门,枪支数千,炮弹子弹无数。
日军每次战斗过后,都对缴获的大炮倍加珍惜,该换油的换油,能修复的修复,转而编进自己的炮营。不少人知道在威海卫保卫战中,日军用清军弃守的炮台,转过来打北洋舰队,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清军炮台上那些先进的德国克虏伯大炮,日军炮兵见都没见过,根本不会操作,于是刺刀一架,威逼技术娴熟的清军俘虏放炮!
我们的武器,反过来打我们自己,这是甲午战争中最最悲哀和讽刺的一幕。
2. 矮小而强悍的日本兵
甲午战争爆发后,西方舆论普遍看好人口众多、资源丰富的大清,并拿日本军人个头矮小说笑。
日本是一个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尊的民族,为了消除所谓“世人动辄说清国士兵体格大大优于我兵”的不利舆论,1894年12月,日本大本营的野战卫生长官石黑忠惠识专门煞有介事的搞了一次“日清兵体格比较”,找出70个清朝俘虏和一万四千名日兵做了比较测试,得出的结果如下:
身高,清兵平均高六分(约2厘米);
体重,日兵平均重1贯七百四十日(约7公斤);
胸围,清兵大1寸五分(约5厘米);
肺活量,日兵大5002立方厘米;
握力,日兵强10公斤。
据此,日本大本营向各部队郑重发出公告,宣称日兵的体格主要指标比清兵优越,并赞美这是因为“讲究强兵的我国卫生学所做的贡献”云云。
十九世纪的日本,还没有搞后来的“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的全民健康计划,和其他民族比起来,怎么看都是一群小矮子。其实,日本人没必要在所谓体格上做粉饰文章,日军强大的战斗力,来自训练有素的作战能力和顽强的斗志。
纵观日本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和二战的表现,日军在战略层面上并无出色的统帅,日军的强悍是体现在基层指挥官和士兵身上。
甲午战争中,不少外国军官和记者和日军随行,在他们眼中,“日本军官大多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他们严格的组织和执行能力令人敬佩。”美国记者库利曼则称日军是沉默的兵,他们在行进时没有音乐,没有旗帜,只注重实用一方,其组织极为精悍。连人夫都很勇敢,“我与非武装的人夫一块儿行进在枪林弹雨之中,使我吃惊的是他们都意气高昂,常常是边发出笑声边前进。我想如果敌人逼近,他们不但不会逃跑,反而会向敌人投掷石块。”
仔细看日军在甲午战争各个战场的战术,其实都有固定的模式。比方说进攻,炮兵对射完毕,日军会一部从战场正面主攻,散兵线前进,吸引敌人火力,牵制敌人主力,一部或两部从侧翼进攻,一部做预备队。而清军往往主力集中正面,最怕遭到侧翼进攻,一到日军吹响冲锋号,清军即告溃败,无数次战斗都是如此。
更令人恐怖的是,日军就算处于劣势,也往往能凭借顽强的战斗意志扭转。在辽东海城的一场战斗中,数量三倍于敌人的清军固守一个村子,日军在距离村子四百米处时,因伤亡严重,队形大乱。在无侧翼包抄、无预备队增援的不利情况下,日军指挥官认为:“与其这样白白地延误时间而使士气沮丧,莫如一拥而上。”拔出军刀一声令下,日军端着刺刀,冒着枪林弹雨嗷嗷叫着发起了冲锋,清军溃退了。
战术上,这种距敌四百米的冲锋无异于自杀,就连日本的军事条令也规定,以步枪刺刀实行冲锋,须在距敌一百五十米以内。但战场不是军事教材,甲午战争的无数次战斗,面对着玩命的日军,清军的意志比他们的阵地先行崩溃了。
二战中,日本的单兵战力及和战斗意志,是世界公认的。其实早在之前,日军擅长“肉弹”攻击的恐怖名声就已经传出了。如果你认为是清军的无能成就了日本人,那么不妨看看日俄战争,号称陆军世界第一的俄国人无论从武器装备、个人体格、训练能力、战斗力甚至野蛮程度上,都堪称日本遇到过的最强劲对手。战前,傲慢的俄国人根本看不起这个“矮人国”,认为“扔帽子就可以把它压倒”。
结果,在一场又一场绞肉机一样的战斗中,日本人用伤亡近30万人的惨胜,证明了矮小的日本人,比高大的俄国人更勇敢、更能吃苦耐劳、更不怕死。
3. 死亡是如此美丽
闯进别人的家园干坏事,这种行为在中国,有个歇后语形容叫“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但你要是这样对日本人说,他多半会喜笑颜开:夜猫子,是种好动物啊。
的确,在日本人眼里,猫头鹰是人人喜欢的吉祥动物。
对于日本民族,不能以中国人的惯常思维去理解,否则你只会得出两个字的简单结论: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