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世昌落海后,旁边的左一鱼雷舰驶来相救,遭到拒绝。邓世昌的爱犬“太阳”游到他身边,“衔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复衔其发,”但“顽固”的邓世昌用手抱住爱犬的脖子,一起没入波涛之中。
舰长殉舰是海战中常见的悲壮一幕,这种在现代人看来有点执拗和守旧的现象发源于近代海军的鼻祖英国,英国海军的传统就是要舰长最后一个离舰,没有任何规定舰长要殉舰,不过仍有很多像邓世昌一样固执的舰长选择了和舰共存亡。甚至在非军事船只上也一样,我们所熟知的泰坦尼克号,船长史密斯就拒绝上救生艇,选择和他的爱船一起沉没。
国外的心理学家曾经就船长殉船这件事情做过一份研究报告,报告上有这样一段话:“没做过海员的人,是很难理解海员对船只那种奇特的感情。长时间在海上行驶,船无异于家,无异于情人和子女。”
当然,相对于造价昂贵的军舰,有经验的军官是更加宝贵的财富,能生存下来当然比与舰共存亡强。不过,选择殉舰是军人的气节所在,有谁忍心指责这样的英勇行为?
黄海之战,邓世昌不是第一个以身殉舰的舰长,超勇管带黄建勋坠水后,左一鱼雷艇驶近相救,“抛长绳以援之,不就而沉于海。”扬威管带林履中在军舰重伤搁浅后,“奋然蹈海,随波而没。”
邓世昌,广东番禺人。福州船政学堂驾驶班毕业,留福建水师任炮舰管带,后调至北洋海军任致远管带。邓世昌“在军中激扬风义,甄拔士卒,有古烈士风。”在福建籍军官占主导的北洋水师,性格沉默的邓世昌有点异类,他固执的以舰为家,对岸上的花花世界没有丝毫兴趣,连父亲逝世他也没有离开军舰。丰岛海战后,邓世昌“愤欲进兵”,并对部下说:“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
黄海海战中邓世昌撞志未酬,但吉野号最终的命运还是难逃一撞——
1904年爆发的日俄战争中,吉野仍然服役,不过已经老旧的吉野不再是主角了,被编进了防护舰队,默默无闻地做点杂事。5月15日,日本联合舰队在封锁旅顺口的战斗结束后返航,途中遭遇浓雾,竟驶进了俄国人布的水雷区。两艘日舰触雷,舰队乱成一片。
一心想逃离雷区的吉野号,在浓雾中被同样开足马力逃跑的日舰春日号拦腰撞中右舷,海水疯狂涌入,舰上300多名官兵同吉野号一起,沉入了十年前致远号沉没的黄海。
5. 定远为什么击不沉啊
目睹致远沉没,北洋舰队左翼阵脚突然大乱,乱阵者谁?济远号管带方伯谦也。
这个我们在丰岛海战中已经熟悉的人物,黄海海战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开战后,济远虽累中敌炮,但伤无大碍,保命有术的方伯谦却立刻挂上“本舰已受重伤”之旗,龟缩在定远镇远的侧后方,看到致远沉没,方伯谦吓破了胆,立刻转舵西驶,逃到了浅水区。可恨的是,慌不择路的致远在逃跑路中,居然撞到了搁浅的扬威号,致使奋力自救的扬威号彻底沉没。
见济远溜走,僚舰广甲号管带吴敬荣也随之下令逃跑,但他的航海技术又实在是与他的胆量半斤八两,在大连湾三山岛外触礁搁浅,跳海逃生的官兵里,有个未来的两任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两天后,广甲被巡逻的日舰开炮击毁。
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黄海之战,北洋水师士气高涨,勇敢顽强,定远号上的英国洋员戴乐尔在战后回忆上,称“海军士兵精神抖擞,渴望与敌决一快战,而为‘广乙’、‘高升’报仇。”麦吉芬的回忆录《鸭绿江之战》中记载:“我对被轻蔑的中国士兵,也得说些公道话。日人能始终站在炮位上,因为他们的甲板不曾连续遭受弹群的扫射,一如华方所遭受者。果亦如是,我相信双方并无差异,但是由于我们船少炮少,特别是速射炮缺少,日方当不常遇到如此的艰苦,至少在这两艘铁甲舰上是如此。在弹群几乎不断袭击着上层甲板时,弁兵仍然继续奋战。”但是方伯谦和吴敬荣的临阵脱逃,大大伤了北洋水师的士气,更给英勇作战的北洋水师抹了黑。
海战后,连最包庇北洋水师的李鸿章也忍无可忍,上奏称:“致远沉后,该管驾方伯谦即先逃走,实属临阵退缩,应请旨将该副将即行正法,以肃军纪。”朝廷谕旨很快下达:方伯谦军前正法,吴敬荣革职留任。方伯谦从睡梦中被拖起来,押至旅顺黄金山下刑场处斩。
迟来的一刀。
济远、广甲的逃跑让北洋水师的阵营露出了大空当,另一艘巡洋舰经远号成了日舰第一游击队的围攻目标。经远势孤力单,管带林永升“突中敌弹,脑裂阵亡”。经远舰最终被击沉,全舰200余人中,只有16人遇救。
此时的大东沟海面上,只剩下定远、镇远、靖远、来远四舰还在坚持战斗,而日舰还有本队的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扶桑五舰,和第一游击队的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舰。
北洋水师以四敌九。
被视为眼中钉的定远镇远成了日舰竞相倾斜炮弹的目标,“药弹狂飞,不离左右”,但两舰将士毫不畏惧,“各将弁誓死抵御,不稍退避,敌弹霰集,每船致伤千余处,火焚数次,一面救火,一面抵敌。”日方战后的记载也充满敬意:“定远、镇远二舰顽强不屈,奋力与我抗争,一步亦不稍退。”
厚重的装甲是定远和镇远最强的防御武器,激战中两舰各中弹数百发,但没有一发能穿破装甲,命中要害。日军旗舰松岛号上一个身负重伤的三等水兵三浦虎次郎,临死前抱着炮弹流着泪嚷道:“定远为什么击不沉啊……”战后,三浦虎次郎的“英勇事迹”被日本编成军歌,名叫《勇敢的水兵》。
观战的英国远东舰队得出结论:日舰之所以“不能全扫乎华军者,则以有巍巍铁甲船两大艘也”。
战至下午三点半钟,松岛号的巨大灾难突然降临。
镇远号“发出之三十公分半大炮炮弹,命中松岛右舷下甲板,轰然爆炸,击毁第四号速射炮,其左舷炮架全部破坏,并引起堆积在甲板上的弹药爆炸。刹那间,如百电千雷崩裂,发出凄惨绝寰巨响。俄而,剧烈震荡,舰体倾斜,烈火焰焰焦天,白烟茫茫蔽海。死伤达八十四人,伊东祐亨见情况危急,一面亲自指挥灭火,一面下令以幸存者、军乐队等马上补充炮手。”抢救了40分钟后,松岛号的大火被扑灭,但舰上的设施摧毁殆尽,完全丧失了指挥和战斗能力。松岛号不得不先打出“各舰随意运动”的信号,后打出“停止战斗”的信号。
下午5时,侥幸未沉的松岛号摆脱了定远、镇远二舰,带领日军舰队向东南退却。而北洋水师的残舰则拖着满身的疮痍,返回了旅顺。
至此,历时五个小时惊心动魄的海战结束。
黄海大东沟海战,北洋水师损失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5艘军舰,“定远”、“镇远”、“靖远”、“来远”等4艘遭到重创,死伤官兵1000余人;日本联合舰队松岛、比睿、赤城、西京丸4舰重伤,死伤官兵400余人。
因为定远镇远两艘主力巨舰没被击沉,北洋水师尚可一战,所以后世的不少国内学者认为日本只是“小胜”,中国因为“主力尚存”只是“小败”——这样的自欺欺人真的比失败更可怕。
黄海海战,从战略意义来看,无疑是一场赌上国运的决战。战后,丧失决战能力的北洋水师退回旅顺、威海卫,“避战保船”不再出战,日本海军就此掌握了黄海制海权。
比起战舰0 ∶ 5的结果,制海权的丧失更可怕。从此,日军的军舰可以大摇大摆穿梭在中国的领海,运兵船可以明目张胆运送更多的陆军登陆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
尽管北洋水师作战英勇,但这是一场彻底的失败。
6. 假如重新打一次
因为这场海战的影响太大太深,失利的阴影整整一个多世纪以来,沉甸甸的压抑在国人的心头。
我们,为什么输了?
无数军事迷试图用战术和武器来找安慰:假如北洋水师也有速射炮,假如北洋水师先买下吉野,假如北洋水师的开花弹足够多,假如致远不逃跑……
就算这些假设都成真,重新打一次,我们有把握能胜吗?
军事上无疑是重要原因。作为头号海军权威,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海军中将曾评论说:“是役也,无论吨位、员兵、航速,或速射炮、新式舰,实以日本舰队为优。该国军舰除赤城外,性能约略一致,舰体大小由二千二百吨至四千二百吨,俱为甫竣工之新锐舰。中国方面,虽有定远、镇远两二等战舰,吨位各七千四百吨,其次经远、来远两舰,吨位亦各二千九百吨,但不过虚具装甲巡洋舰之名而已。其余各舰,或吨位小、实力弱,或舰型不称,装备不当。集合若是复杂军舰编为一队,不惟非专门之丁提督不能统率,即专门老练之将帅恐亦无能为力比。”
对于旁观的西方诸国海军来言,这场大海战,是场难得的近代海军作战实践课。最重要的影响是,快船快炮从此取代了重舰巨炮。中国海军用血的代价,为世界海军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我们的对手日本人则从另一个角度看待北洋水师的失败。著名的日本政治学家升味准之辅在《日本政治史》一书中总结说,即使李鸿章指挥得当,北洋水师因为中国人的动员能力太差,也会落败:“李鸿章在对日开战时所能直接动员的,只是他的北洋军而已。日清战争实际上成了日本与直隶省的战争。”这一点,李鸿章自己也哀叹:“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
写到这里,忍不住说说清朝的其他海军。甲午战争时期,中国共有四只舰队:北洋、南洋、广东、福建,这其中,南洋水师是北洋水师外实力第二强的海军,拥有大小军舰十多艘,不过大多是包上铁皮的木制船,装备和火力远远不如北洋海军。
北洋水师被困威海卫时,清廷发电催促南洋水师来援。但一直到丁汝昌自杀,也没有一艘军舰前来增援,除了顾忌自身实力不足,还得说到此前的中法战争中,李鸿章以种种借口不用北洋水师增援,以致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南洋水师这次如法炮制,虚词推诿,前有因,后有果。
内耗如此,焉能不败?
五、从鸭绿江到旅顺口
战火终于烧到了家门口,大清陆军的溃败一发不可收拾。日军两路出击,第一军突破鸭绿江防线,直指奉天;第二军在花园口大摇大摆登陆,长驱直入,金州、大连湾拱手相让,东亚第一坚港旅顺能支撑多久?
1. 三万大军是纸糊的
鸭绿江,一条源自长白山南麓的美丽河流,从明代起成为中国和朝鲜的界河。
正是因为她身为中国国境线的特殊地理位置,甲午战争之前,这条江的名字就频频被日本人挂在嘴边,“饮马鸭绿江”成了日本士兵最狂热的梦想。
平壤之战后,清政府紧急调兵遣将,到10月,集结于鸭绿江北岸的清军达到了81个营、三万多人,和朝鲜境内的日军第一军兵力相当。武器上中国也不输,据日方统计,当时防守鸭绿江一线的清军大炮共有九十余门,而且粮食弹药充足。清军由75岁的“白发将军”、四川提督宋庆指挥。宋庆是强硬的主战派将领,素以“敢战、爱兵”知名,连日军也对他心存敬意,称他在战争中“屡败屡战,顽强不屈”。
但是,在士气上,节节败退的清军就远比不上一路奏凯的日军。特别是一万多平壤败军,伤病未复,余悸犹存,对日军的恐惧感远远超过保卫国土的责任感。再加上81营官兵平日互不隶属,各自为政。所以宋庆“虽负节制诸军名,各军实阴不受部勒。”
三万清兵,看上去济济一堂,其实是一盘散沙。
鸭绿江南岸的日本第一军,时年56岁的司令官山县有朋大将是近代日本政界、军界的大人物,近代日本陆军的奠基人。此人长洲藩士出身,自幼喜爱习武,曾以“我是一介武夫”作为座右铭。好战的山县对没赶上平壤之战颇有遗憾,这次统帅三军抵达中朝边境,实乃心头一大快事。站在高处眺望鸭绿江后,这个“武夫”却诗兴大发起来:
“对峙两军今若何?战声恰似迅雷过;奉天城外三更雪,百万精兵渡大河。”
日本人看到鸭绿江为何这么兴奋?
历史上,日本军队只在明朝万历年间、1592年的“文禄之役”时占据过平壤,随后就被明朝李如松大军赶走。渡过鸭绿江打到中国去,对日本人而言是一场延续了几百年的痴梦。
才到鸭绿江,就惦记着奉天城(今沈阳),山县的胃口着实不小,可惜没有“百万精兵”给他带,突破鸭绿江后,山县因和大本营在战略方向上发生矛盾,被天皇睦仁下敕令回国。一心创立不朽武功的山县,气得临行前又作诗一首发牢骚:
“马革裹尸原所期,出师未半岂空归?如何天子召还急,临别阵头泪满衣!”
10月24日,日军一个大佐率领一个别动队,两门山炮,从安平河口涉水渡江,驻扎在对岸的清军象征性的轰了几炮后,便撒了丫子。第二天一早,日军主力趁着大雾,依靠几个敢死的士兵在结冰的江水里牵引绳索,架起了两座浮桥,顺利渡过了鸭绿江。
踏上中国国土的日军几乎没遇到多大的抵抗,各路清军闻风即逃,随着几个要塞虎山、九连城、安东县的陆续失守,三万重兵防守的鸭绿江防线如纸糊一样全线崩溃,宋庆率残兵退守重镇凤凰城。
值得一提的是,日军唯恐师出无名,还故作聪明的发布了讨清檄文,在所到之处大肆张贴。
檄文的名字叫做《告十八行省豪杰书》,称:“满清氏原塞外之一蛮族,既有非命之德,又无功于中国,乘朱明之衰运,暴力劫夺,伪定一时,机变百出,巧操天下……满清氏之命运已尽,而天人与弃之固也。我日本应天从人,大兵长驱,以问罪于北京朝廷,特陈清主面缚乞降,尽纳我要求,誓永不抗我,而后休矣。”檄文中,还假惺惺的称:“夫贵国民族之与我日本民族同种、同文、同伦理,有偕荣之谊,不有与仇之情也。”最后号召所谓“十八行省豪杰”:“逐满清氏于境外,起真豪杰于草莽 ,而以托大业。”
自从满清入主中国以来,每次大动乱,反叛者都会拿“塞外蛮族巧夺天下”做文章:三藩之乱时,吴三桂的讨清檄文斥责满清“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太平天国起义时,起义军的奉天讨清檄文称“满洲乘衅,混乱中国,盗中国之天下”。日本也不例外。
满清固然腐败,却轮不到日本“问罪”,更何况,起草这封檄文时,日本人忘记了历史: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目的,就是希望把明朝变成日本的行省,岂不正是欲“乘朱明之衰运,暴力劫夺”?这封檄文无异抽自己嘴巴。
明明是明火执仗的侵略者,却把自己美化成吊民伐罪的救星。日本人太容易践踏历史,也太低估了中国人的是非分辨能力!
2. 日本人送给老佛爷的寿礼
倭寇闯进了大清的龙兴之地,兵锋直逼陵寝重地奉天,这无疑是大清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光绪皇帝亲自出马,紧急电令各路兵马北上布防,力保奉天。但就在清政府拆东墙补西墙,被东北的战局弄得团团乱转之时,没有人留意到,茫茫渤海上,四十多艘悬挂着太阳旗的日本运兵船正紧锣密鼓开往辽东半岛。
日本第二军在花园口登陆。
这是日本大本营在平壤之战后,就定下的作战计划:“中国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即使攻占其部分国土,也难使其国主面缚请降。须另遣一军直攻其首都北京,以迫使对方签订城下之盟。”
花园口位于辽东半岛东侧,是一个海湾宽阔利于抛锚的理想登陆点。因为地处荒僻,清军并未在此布防一兵一卒,“海陆军无过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