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这副酸溜溜的样子，柯丽哲也是想到了的，对于多尔衮青睐于她这件事，元妃甚至豪格都早就知道了，恐怕这也是他们两家人走不到一起去的重要原因。说起这件事，柯丽哲便想到了元妃出嫁那天，也就是自己初次见到多尔衮时的情景。那一天，多尔衮带着庞大的迎亲队伍，来到草原接应他的新娘。就在那次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英武的新郎，而多尔衮也在众多的女人中单单盯上了她。你是不是就是我的新娘？借着微醺的酒意，多尔衮明知故问地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新娘，柯丽哲害羞地低下头说，但我是你新娘的妹妹。多尔衮点点头说，妹妹也好，妹妹也好。脸上也一副知足的样子。但一年后，在她和豪格的宴会上，多尔衮又见到了她。这一次，他却显出了明显的失落感，又一次趁着酒意朝她说，我不想被我的侄子打败。听了他这句话，那一刻，她也止不住难受起来。也许从那时起，她就预感到，自己和姐姐两家，具体说是豪格和多尔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友好相处了。
想到这一切，柯丽哲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元妃大概也记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神情越发冷硬。好呀，自己都送上门来了，她耸耸瘦削的肩膀说，去吧，他正巴不得你来呢。又凑近了她说，告诉你吧，他每一天都在等你呢。柯丽哲猛地涨红了脸，不、不……她想朝她解释一句，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进去呀，元妃闪开身子，并朝她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架势，你不是要见他吗？快进去呀。元妃这样一说，柯丽哲反不好往门里走了，就站在原处犹豫着，羞愧着。回去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可想想丈夫豪格，她又转不回身来。我该怎么办？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这一刻，她简直想大哭一声。
就在这时，院内传出多尔衮的声音，好了，闹够了吧？还不让客人进来？元妃这才收住她嚣张的样子，转身把脸扭到一边去。柯丽哲也收住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才迈开脚，慢慢进到门里去。多尔衮正坐在葡萄架下的一把摇椅里，不紧不慢地晃荡身子。看到她进来了，也没有站起来，只是让身子停住，直直地看着她。柯丽哲把两手放在右边腰际，同时躬了躬身说，侄媳给十四叔请安。多尔衮摆摆手，免了吧。朝身边的一个侍女说，看座。侍女搬过来一个凳子，放在她的身边。这时，元妃也跟进来，站在多尔衮身后。柯丽哲没有做出坐的意思，侄媳站着给十四叔回话吧。说着，她又看了元妃一眼。是不是我在这里碍你们的事呀？元妃甩了一下手，就朝屋门里走去。
多尔衮从她身上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对她笑笑说，你这个姐姐，脾气越来越大了。柯丽哲犹疑地说，婶子她……心情不好吧？多尔衮摇着头说，都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老在我身边唠叨，把我的耳朵根子都听起茧了。柯丽哲张了张嘴，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她实在不愿老说有关姐姐的话题。多尔衮也说得有些无味，叹口气，又把目光看向了她。你……和豪格还好吧？他轻着声说。好……柯丽哲避开了他的眼睛。这又是一个她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但既然他问起来了，自己就不得不跟着回应一下。多尔衮也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站起身，把两手背在身后，在葡萄架下来回踱步。他突然仰起头，看一下天空，又把眼低下来。从他黯淡的脸色看出来，此刻，他的心事已经非常浓重了。看到他这种样子，柯丽哲也不好再说什么。神思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不，她赶紧摇头，驱走这个搅乱了她心思的念头，不要再想……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落在葡萄架上，歪着头朝他们打量。过了一霎，小鸟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又疾快地飞走了。十四叔，柯丽哲犹豫了一下，还是鼓着勇气说，您看上回进关，豪格他……听到她说到豪格，多尔衮似乎突然反应过来，停住脚说，豪格是个作战的好手，攻城略地，克敌拔寨，简直无往而不胜，多亏他打冲锋，我们才进行得那么顺利。多尔衮拦住了她的话，柯丽哲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可是，她有些艰难地选择着词句，可是他带回来一些阿胶，没有往外。多尔衮转过头，故作吃惊地看着她，你是说那些阿胶？柯丽哲点点头，是，他把这些阿胶留下来了。多尔衮有意说，这么说，你们的确吃过那些阿胶了？柯丽哲想点头，又没有点。多尔衮，她在心里朝他说，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有话你就挑明了说好了。
多尔衮朝她走过来，在距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直直地看着她，那些阿胶，就真的那么好吃吗？柯丽哲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赶紧低下了头。可尽管这样，她还是强烈地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移动，它们犹如一把尖利的刀子，撩拨开她的衣服，在她赤裸的身子上划出鲜红的血来。她说得没错，多尔衮低下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嗓音说，你真的变得更美了。柯丽哲更低地垂下头，同时觉得脸上一阵火热，好像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被他那双鬼眼挑破了。在她的记忆里，他用这种声音来和她耳语，似乎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还有酒意遮挡着他的脸面，而这一次他简直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这个恶棍，她在心里恶狠地咒骂，你去死吧。
屋子里传来一声爆响，好像什么东西击打在木器上。柯丽哲知道，是那个偷窥的元妃在警告他们了。多尔衮退后了一步，同时收回他野兽般的目光，背起两手，又装模作样地踱起步来。是豪格让你来的？他背着身子朝她说。不是，柯丽哲说，是我自己来的。多尔衮吐出口气，往远处看了看，又忽然转回身，为什么来找我？柯丽哲张了张嘴，我、我觉得睿亲王能帮他一下。多尔衮又用刚才那种眼神看她，为什么？柯丽哲快要哭起来了，因为，因为睿亲王心慈手软……这样说着，她竟止不住冲动起来，因为睿亲王大权在握，因为睿亲王从不轻易杀人，因为……与此同时，她在心里尖声叫喊，去死吧，你去死吧。
好了、好了，多尔衮举起手，使劲朝她摆晃，不要说了。他摇摇头，苦笑着说，再说你就是咒我了。柯丽哲身子有些疲软，如果不是咬牙坚持，她会一下子倒下地去。唉，多尔衮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试试吧。柯丽哲不甘心地问，睿王爷想怎么试？多尔衮说，我去向皇上求情。柯丽哲指出说，那贝勒和王爷会议……多尔衮看她一眼，又摇着头笑笑，我去尽力说服他们，其实阿济格和多铎也并不会为难豪格。柯丽哲还想说什么，多尔衮截住她说，还有吗？柯丽哲在心里说，就这样吧。便又朝他躬下身去，太感谢睿王爷了。多尔衮朝屋门里看看，又向她探过头来，再次轻声说，记着你说过的这句话。说完，便急快地把头抽回去。柯丽哲这才抬起头，狠狠地看他一眼，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这时，元妃从屋里走出来，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就走了？和他说完了话，就不和我打声招呼了？柯丽哲原本不想搭理她，可走到门口了，又转回身来，微微笑着说，侄媳不敢随便打扰了婶子。说完，就迈着大步走出去。走出了老远，她还听见睿王府里传出砰砰啪啪的摔打声。她停住脚，抱住身边的一棵树，再也抑制不住，一边哭泣一边慢慢倒下了身去……
六
他说，拐过一个山包后，上山的道路越来越陡峭，越来越难行，马匹的后蹄在石头上打了一个滑，身子一晃，差点把多尔衮甩下地去。何洛会急忙叫喊，睿亲王，马匹上不去了，我们还是下来走吧。多尔衮仰起头，朝山上望了望，只好摇摇头说，好吧。大家都下了马。何洛会对身后的一个侍卫说，你留在这里看马，其余的人随睿亲王上山。多尔衮刚要朝前走，似乎想起了什么，四处看看说，豪格呢？大家也回头看。何洛会说，兴许是落在后面了。多尔衮说，等等他吧。在脚前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坐下来。大家也都停住脚，或站或坐地在树林里歇息。
前些日子，由于柯丽哲的出面求情，一心要治豪格死罪的多尔衮终于网开一面，没有再到皇太极那里进谏，而且说服了哥哥阿济格和弟弟多铎，也没有在王爷和贝勒会议上追究豪格更多的责任。但皇太极还是严厉处罚了豪格，将他才恢复了几个月的亲王爵位割除，再次降为贝勒，罚银千两。不管怎么说，由于多尔衮的手下留情，豪格总算是保住了性命。这场较量，以多尔衮的彻底胜利而宣告结束。不仅如此，多尔衮还趁机把一部分阿胶送给了刚生下福临皇子不久的庄妃，再次取得了皇太极的信任和庄妃的好感，更重要的是，他还在柯丽哲那里赚足了人情，为他日后实质性地走近甚至夺取这个女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关于阿胶的好处，上至皇太极，下到何洛会，都已经切身地感受到了。原来中原还有那么多盛京没有的宝物，看来打进关去占领中原是迫切要做的一件事了。皇太极有些急不可待，责令多尔衮制订一个入关的时间表，并指示豪格前去协助。对他说来，这样两个人才是他最信任而且真正用得上的左膀右臂，要想尽快统一天下，没有他们的通力合作是难以实现的。于是，多尔衮又和豪格绑在了一起，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相伴而行事了。其实，对于多尔衮来说，没有豪格的帮助，他会把事情做得更好，豪格的参与，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一种拆台，一种添乱，徒给他增加麻烦罢了。但对于皇太极的命令，他又无法拒绝，只能任由豪格来破坏了。
经过许多天的冥思苦想，多尔衮终于找到了一个发动攻击的突破口，那就是处在长城脚下的锦州。锦州是明朝在关外最重要的一个城镇，清军要想入主中原，必须先破关宁锦防线，占领辽西走廊，然后夺取山海关。在此之前，清军和明军在大凌河打了一仗，清军大获全胜，并且皇太极招降了明将祖大寿。祖大寿提出让他回到锦州，待适当时机，说服众将，里应外合，以方便清军智取锦州。可没想到的是，祖大寿却一去不回，以“众意怀疑，难以骤举”为托词，居然在锦州搞坚守，是否是欺骗了皇太极也未可知。看来不能一味等他的消息了，要想入关，必须攻打锦州，再次擒获该死的祖大寿。多尔衮意识到，锦州之战怕是清军和明军最大也是最后一次战役了，等拿下了锦州，山海关就再也阻挡不住他们了，也就是说，关内的天下即刻就是他们的了。计划制订得差不多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多尔衮又带领何洛会几个人，再次到靠近锦州的山上去考察地形。豪格也例行公事地跟在了后面。
多尔衮他们在树林中歇息了好一会儿，豪格才从后面赶上来，一看到他们，便也下了马，犹犹豫豫地停住脚。多尔衮回过身，迎着他笑了笑说，豪格，你怎么又落在后面了？豪格掉开了眼睛，我的马有些脚疾。何洛会讥讽地说，大贝勒，骑着病马上山，就不怕耽误了皇上交办的事吗？豪格正为何洛会的背叛而恼怒，听他这样说，立即举起马鞭，朝他晃晃地说，何洛会，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多尔衮拦住他说，好了、好了，我可是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了，还是抓紧上山吧。豪格还想发一下脾气，看看多尔衮，只好忍住胸中的气，把马匹交给侍卫，越过他们，快步朝山上走去。多尔衮从后面赶上来说，你的马有脚疾，你可是走得挺快呀。豪格不阴不阳地说，我怕耽误了睿亲王的大事呀。多尔衮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是我多尔衮的事？皇上可是把这件事交给你我二人来办。豪格也讥讽地说，行了我的十四叔，这种事我豪格哪里真能掺和进去？我这脑子呀，他指指自己的头说，和猪脑子也差不多。
听了他的话，何洛会和侍卫们都止不住想笑。多尔衮在心里骂道，这个狗东西，肚子里还有气哩。他赶上一步说，豪格，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想法？豪格摇摇头说，没有，我现在只知道谨慎小心，以防什么不测发生在我身上，其他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也不敢有。多尔衮用严肃的口气说，豪格，咱们可要说清楚了，在你私吞阿胶这件事上，我可真是帮了你的忙。豪格打断他的话说，那侄儿谢谢十四叔了。多尔衮信誓旦旦地说，不信你去问问皇上，我给你讲过情没有？豪格耸耸肩说，我怎么敢去问皇上？即使我是皇长子，也不敢随便……多尔衮也打断他的话说，不要以为你是皇长子，皇上就能放过你去。当年先皇在世时，长子褚英和众大臣闹不和，先被圈禁两年，后被先皇下令处死，这件事你不是没听说过吧？豪格果然有些心惊，脚步也放慢下来。
多尔衮再次警告他说，如果何洛会真把你包在牛皮里的财宝都挖出来，就更没有你的好日子过了。豪格恨恨地说，别提那个狗东西。回头狠狠白了何洛会一眼。何洛会也故作委屈地说，大贝勒，属下可是给你留足了面子。豪格使劲往地下啐口唾沫，呸，都是你个王八蛋闹的，等哪天老子扒了你的皮。何洛会也不卑不亢地说，那属下就盼着那一天了。多尔衮朝他们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你豪格也没受多大损失，罚那几个银子算什么？你牛皮包里……豪格也不耐烦地说，行了，别提什么牛皮包了，我府里的那点小事都让你们知道了。多尔衮仰起头，哈哈哈地笑起来。何洛会和侍卫们也随着他笑。
豪格丧气地垂下头。还有我那些阿胶……他轻声嘟囔说。那些阿胶你吃得也不少了，多尔衮接过话去，我和其他各位王爷们，连根阿胶毛都没有见上呢。豪格说，我不信，何洛会搜走了那些阿胶，就没有送给你们？多尔衮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何洛会是按皇上的旨意行事，他把你的赃物送给我们，不是把你的罪过也转嫁到我们身上了吗？何洛会嘲笑他说，大贝勒，我何洛会再笨，也不会那么办吧？豪格想了想说，这倒也是，那、那些阿胶呢？多尔衮说，当然是送给皇上了，还有庄妃娘娘，刚生下了福临不久，兴许正用得着阿胶呢。豪格也笑起来，这么说你也没有得到它呀？十四叔呀十四叔，你说你折腾了这么一番，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吗？多尔衮张张嘴，也没有说出什么。这个猪头脑子，他在心里骂道，说得也倒是这么回事。一时间，他也感到有些无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