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天渐渐黑下来,麻雀都栖到了屋檐下,房顶上也涌起了淡淡的雾气。朱二悄悄地走进来说,老爷,豫亲王他们吃过饭后,都打算歇着了。钱谷岫点点头,好,朱二,今儿你哪里也不要去,给我伺候好他们,老爷我这里有赏。朱二答应说,是。钱谷岫又嘱咐他说,另外,给我盯住他们,一有什么动静,马上到济世堂去喊我。朱二看着他说,这时候您还去济世堂?钱谷岫瞪了他一眼说,少给我多嘴。朱二赶紧说,老爷您放心吧,我什么也不说。钱谷岫摆摆手。朱二出了屋门,直朝驿馆走去。钱谷岫望着外面越来越浓的暮色,悄自在心里说,到时候了。
钱谷岫走到门口,朝远处招了招手。随着他的手势,唐头走进屋来,老爷,有什么吩咐?钱谷岫给他交代说,马上跟我出去办趟差,让你手下的人都去。唐头不解地说,老爷,您不在豫亲王跟前伺候着,怎么还亲自出去办差?再说,天都黑了……钱谷岫打断他的话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带你的人尽管跟我走就是了。唐头听话地说,好,我这就去叫他们。说着就朝外走。钱谷岫又喊住了他,告诉那两个剃头的弟兄,带好工具。唐头点点头说,好嘞。没过多大会儿,唐头便把他的人集合齐了。钱谷岫有意来到那两个衙役跟前,看到他们提着剃发的工具袋子,才放下心来。走。说着,就带着衙役们朝外走去。
来到了大街上,唐头四下看了看,终于憋不住了,悄声问他说,老爷,咱们这是去办什么差?钱谷岫叹口气说,还能有什么差好办?去剃头呗。唐头四处看看,越发有些纳闷,这时候街上都没人了,咱还给谁去剃?钱谷岫说,咱们到他们家里去。唐头还是有些不解,这么大个县城,咱一晚上才能剃成几家?钱谷岫随口说,不用剃多了,只剃一家就行了。唐头抓了抓脑袋,老爷,您不是给小的开玩笑吧?钱谷岫拍拍他的肩膀,实话告诉你吧,今天咱们只到济世堂去。唐头眨眨眼,到李老板家去?去给李老板他们剃头?钱谷岫点点头,又叮嘱他说,到了那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住他们就剃。唐头差点叫起来,老爷,您不是一向敬重李先生吗?怎么突然强迫他们。钱谷岫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只要让弟兄们给他剃完就行了。唐头想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老爷,这次豫亲王来东阿,是不是奔着李先生……钱谷岫捂住他的嘴说,好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唐头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情也有些不安起来。
来到济世堂店门前,钱谷岫让唐头和他的人躲到门两边的暗影里,自己走上前去,轻轻地叩击门板。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人问道,谁呀?黑更半夜的,有什么事吗?钱谷岫变着声音说,老板,我家里有病人,急等着抓药呢。那人答应一声,等一等,马上来了。随即里面便亮起了灯光。很快,门板便吱扭一声打开了。钱谷岫朝唐头他们招招手,便闪到一边去。藏在暗影里的衙役们冲出来,扑上去,紧紧地按住那个来开门的人。你们,赵六吃力地抬起头,你们要干什么?钱谷岫走进来,朝衙役们说,剃。一个持剃刀的衙役走上去,不由分说就给赵六剃起了头。半边头都剃出来了,赵六才醒过神儿。钱谷岫,他破口骂道,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王八蛋,竟然黑夜里闯门破户。唐头举起手,想扇他一巴掌,被钱谷岫制止了。快带他们去后院。他下命令说。唐头招招手,便带领衙役们绕过柜台,直朝后院里冲去。东家,赵六大声叫喊,贼来了,快抄家伙……一个衙役捂住了他的嘴,他才叫不出声来了。
衙役们跑进后院,没用破门,李庆发和李少平自己就走出来了。是你们?李庆发诧异地张大了嘴。衙役们有些迟疑。钱谷岫赶上来,朝李庆发拱拱手说,李先生,得罪了。说罢,回身对衙役们说,剃。衙役们接到命令,急快地扑向李庆发和李少平,分别将他们按住。但除了那个给赵六剃头的衙役外,这里只剩下一把剃刀了,分配不过来,便在钱谷岫的暗示下,持刀的衙役先给李少平剃起来。你们背信弃义,李少平挣扎着说,深更半夜里搞突然袭击。李庆发用力甩开衙役们,走到钱谷岫面前,用轻蔑的眼光看他,钱大人,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完成你的剃发任务吗?钱谷岫避开他的眼神,李先生,你也看得出来,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何必要等到……李庆发说,也许不完全是你说的这样吧?有人宁肯被杀死,也绝不让他们把头发剃了,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钱谷岫摇摇头说,可他们最终……我不愿这里也像扬州、嘉定和江阴那样,被他们变成杀人场,那样,我这个父母官还当个什么劲儿?
李庆发盯着他说,钱大人,你也是汉族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比我有文化,知事理,扬州、嘉定和江阴的人为什么那样做?你不会不明白吧?钱谷岫跺了一下脚说,不要再问我这些了,这些我想得不比你少,尽管我也敬佩他们,但我还是劝你,不要那样做,不要那样做……李庆发再次用轻蔑的眼神看他,你是一个胆小鬼,所以当那些野兽打到中原来时,你会率先把自己的头发剃了,投降到他们的阵营里,成为他们作恶的帮凶。钱谷岫有些恼怒,你……但他没有朝他发作,而是使劲点着头说,对,你说得很对,你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哀伤的语调说,今天你就是骂死我,也不会改变我来这里的初衷,也就是说,我一定要把你的头剃了。李庆发冷笑着说,你就不怕等你们剃完了头,我照样去选择死吗?那样,不也是等同于你开了杀戒吗?钱谷岫愣了一下,随即便紧张起来。李先生,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他带着哭腔说,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回……
听他这样说,李庆发有些诧异,衙役们也有些不解。但是唐头反应过来,朝李庆发说,李老板,您不要拿着我们老爷的好心当驴肝肺,您知道吗?老爷这样做,是在保护您哩。李庆发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我剃完了头,他们就不找我的麻烦了,同时你们老爷也就完成在我家的任务了,也就是说,他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保住自己的性命了,对不对钱大人?钱谷岫点点头说,对,你说得很对,就算是为了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就让你委屈这一回了。他朝那个给李少平剃发的衙役说,来,先给李先生剃。那个衙役应声过来。其他的衙役也涌上来,将李庆发按住。你们不能给他剃,李少平大声叫喊,我还没有剃完呢,你们就快给我剃吧。少平娘也冲过来,用身子挡住那个持刀的衙役。刽子手,她跺着脚说,你们给他剃了,可就要了他的命了,我的老天……李庆发推开她去,让他们剃吧。他仰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说,反正我也活够了,就成全了这个没有脊梁骨的狗官吧。
骂得好呀,钱谷岫突然也仰起头,望着天空说,骂得好呀。他又急快地把头垂下去,思索了一下说,李先生,你真有赴死的决心吗?李庆发大笑起来,呵呵呵,你以为我在给你说笑话吗?钱谷岫又点点头,好。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说,李先生,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了。说着,他就对衙役们说,放开李先生。衙役们松开了手。钱谷岫有些艰难地说,如果我放过了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李庆发说,什么事?钱谷岫朝左右看看,轻声对他说,我们能不能到屋里去说?李庆发冷淡地说,就在这里说吧,我的小屋里容不下你这个大老爷。钱谷岫尴尬地咧咧嘴,走近了他,低下声说,你马上带领全家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东阿县城来了。李庆发大吃一惊,什么?你要让我永远离开这里?钱谷岫看着他说,你不能答应我这件事吗?
李庆发低下头,一下子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少平娘和李少平也呆住了,看着他不敢出声。老爷,不能这样做呀,李庆发还没有作出回答,唐头就大声叫喊起来,千万不能这样做呀。钱谷岫没有答理他,继续对李庆发说,怎么样李先生?能答应我吗?李庆发也十分艰难地说,你让我……想一想……他抬起头,在院子里四处看着。老爷,唐头冲到钱谷岫面前,拉住他的衣袖说,你把他放走了,你可怎么办呢老爷?住嘴,钱谷岫瞪起眼说,不许你胡说八道。李庆发看着他们,也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钱大人,我走了,他们不会追究你吗?钱谷岫朝他摆摆手说,不用管我了,你就放心去吧……唐头还在一边不甘心地叨念,老爷……钱谷岫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样李先生?我的条件你可要答应呀。
李庆发把一只拳头击在另一个手掌心里,终于下定决心说,好吧,那我就答应你。钱谷岫又跟进一步说,最好连夜收拾东西,马上就走。李少平愤恨地说,姓钱的,你不要逼人太甚。钱谷岫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那好,我们答应你,李庆发扭头对家人说,你们快去收拾东西,趁天不亮,马上离开这里。李少平迷茫地说,可离开了这里,咱们又到哪里去呢?少平娘也哭起来,这里毕竟是咱的家呀,说离开就……李庆发说,快去吧,世界这么大,难道就没有我们待的地方了吗?少平娘抹抹泪水,带领伙计们进屋收拾东西去了。李先生,钱谷岫叹口气说,不要怨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李庆发也讥讽地说,是呀,我走了,你这个知县就可以越当越好了。钱谷岫颓唐地说,尽力而为吧。身子一摇摆,差点歪倒在地下。唐头急忙抢上来,紧紧地搀住他,老爷,您这是何苦呀?钱谷岫尽力站稳身子,又对李庆发说,李先生,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希望你们一路走好。李庆发冷冷地说,多谢知县大人关照。说罢,便转过身去。
钱谷岫正要往院外走,突然从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老爷,那人急急地说,不好了……大家认出来,进来的人是朱二。钱谷岫一怔,朱二,你不在驿馆伺候豫亲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朱二结结巴巴地说,出、出事了,出大事了……钱谷岫惊慌起来,怎么啦?朱二哭丧着脸说,孙大人让一伙歹徒绑、绑走了。钱谷岫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不用他再说,钱谷岫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天呐……他觉得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坐倒在地下。衙役们涌上去,一起把他搀扶起来。老爷,都纷纷地叫喊,老爷……钱谷岫很快醒过来,吃力地对他们说,快……回去……
五
他说,独一龙带着一队义兵出了县城,疾快地驰往远处的山野,装着孙之獬的麻袋搭在马背上,随着马的奔跑颠簸不止。这次行动,是新上山的军师宋士张亲自策划的。先前,野鸡岭上的强盗并没有什么军师,一切行动都是独一龙发号施令。东阿被占领后,一队抗击清军的乡勇受到追剿,快要顶不住了,便上到野鸡岭上,加入了独一龙的强盗队伍,头目宋士张被封为军师。这个宋士张曾经考取过秀才,在乡村里算是个读书人,足智多谋,善于用计,给强盗们出过许多好主意,按照他的计策行事,几乎每次必达目的,很快便取得了独一龙的信任。根据他的建议,强盗队伍也改称为义军,不仅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还抗击清军,光复汉明,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上山入伙的弟兄越来越多。这一次下山捕获汉奸孙之獬,便是义军的一次重要行动。有了宋士张的策划,义军士兵没费多大劲,就把孙之獬抓到了手,火速押回到山上来。孙之獬被塞进麻袋里,在马背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痛苦得呜呜直叫。但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强盗们只是打马朝前疾驰。
一个时辰过后,马队顺利上到了野鸡岭上。军师宋士张早就等候在山寨门外。看到马队上了山来,他急忙迎上去,怎么样?弄到了吗?独一龙跳下马,大叫着说,当然弄到了。接过他递过来的水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抹抹嘴,用敬佩的眼光看他,军师真是料事如神呀,抓他的过程和您预想的一模一样。宋士张也有些得意,呵呵,又让我蒙对了。独一龙拍拍他的肩膀,对义兵们说,把那个老狗抬到洞里去。两个义兵把麻袋从马背上卸下来,抬着朝山洞里走。麻袋像只大虫子动来动去,很快便从他们手里脱出去,掉到了地下。狗日的还不老实?一个义兵狠狠踹了一脚。麻袋暂时不动了,义兵们才又把它连拉带扯地拖进洞去。宋士张举着一根火把走过来,让我看看这匹老怪兽到底长得什么样?一个义兵解开麻袋口,又往后一拉。一个探来探去的黑头便露了出来。宋士张蹲下身,把火把凑到他面前,张大着眼睛去看。啧啧,他吧嗒着嘴说,原来也就这个鸟样呀。他站起来,摇着头说,先前我还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哩,其实也不过如此呀。孙之獬急急地扑搭着眼皮,看看围在他四周的义兵们,脸上满是恐怖的表情。
宋士张把火把交给一个义兵,走回到座位前,与独一龙并排坐下,来呀,把这个老家伙给我吊起来。几个义兵一齐动手,把孙之獬从麻袋里薅出来,拉下那根早就拴在洞顶上的绳子,绑在他反剪在身后的两手上,用力一拉,孙之獬就悠悠地吊了上去。宋士张又眯起眼,朝他打量着,你们看,他像个什么玩意儿?一个义兵说,像只猴子。又一个义兵说,和狼也差不多。还有一个义兵说,依俺看,他更像是鬼哩。大家都点头称是。宋士张也赞同说,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这个孙之獬就是鬼,鬼就是孙之獬。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而且是个恶鬼,恶鬼孙之獬。听了他的话,义兵们回过头,又一次朝孙之獬打量。大家知道吗?宋士张问道,这个狗东西到底坏在什么地方?一个义兵说,听说他给蛮子们出主意,让我们汉族人剃发。宋士张说,说得没错,正是因为这条老狗,多尔衮才下了那个狗日的剃发令,魔鬼多铎才在江南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独一龙提出说,军师,你把详细情况再说一说,也让大家明白,到底为什么惩治这条老狗。宋士张点点头,好,那我就把孙之獬的衣服剥一剥,看他到底长了一副什么鬼面目?义兵们围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说。
宋士张告诉大家,孙之獬原是大明王朝的进士,官职一度做到了侍讲的位置,也算是崇祯皇帝身边的红人了。但清军占领北京后,孙之獬却忘恩负义,第一个站出来俯首乞降,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汉奸。这还不算,他还想千方尽百计地讨好满人,主动为多尔衮出谋划策,大肆出卖汉族人的利益。按照清朝的规定,上朝时满、汉大臣各穿自己的衣服,各站自己的位置,顺治小皇帝也并不怪罪。可孙之獬求宠心切,有心标异示亲,不但率先剃发留辫,还穿上了满族官吏的服装,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竟理直气壮地走进满族大臣的行列。满族大臣不屑于与他为伍,把他从队伍里轰了出来。孙之獬讨了个没趣,又回到汉班队伍里来。汉臣们恨他过于逢迎求宠,也不让他入班。孙之獬狼狈不堪,于是恼羞成怒,即刻向小皇帝上奏章说,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之从汉旧,而非汉旧之从陛下,难言平定,难言臣服也。顺治小皇帝、孝庄皇太后还有一帮大臣本来就有此意,只是找不到让汉人剃发的借口,这下倒好,孙之獬作为一个汉人居然自己提出来了,而且把这件事说得如此严重,岂还不准了他的奏章?于是,他们说服摄政王多尔衮,一道严厉的剃发令就这样颁布了,并引发了一系列血案,给反抗的汉族人造成了深重无比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