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兵丁上去围截赵六。李少平有些紧张,却随之灵机一动说,大家快跑呀。听了他的话,跟在他身边的伙计们都朝四处跑去。那几个兵丁丢下赵六,又去追赶伙计们。折腾了好一会儿,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抓住。头目恼羞成怒。好你们,他一边往外拔刀一边说,敢违抗大清朝的律令,你们不要脑袋了吗?赵六站在远处朝他说,那你过来砍我呀?我腿瘸,跑不快哩。头目挥刀朝他扑去,但也是追赶了几步,便眼看着赵六跑往远处去。他回过身,突然冲到李庆发面前,一把将他扭住,我追不上那个瘸子,可逮得到你这个老家伙。大家都愣住了,没想到李庆发还站在原地没动,便都停住脚,一起朝他围过来。我早就看出来了,头目得意地说,你是他们的头,只要剃了你的头,他们就得乖乖地给我坐到这里来。李庆发挣扎着说,你就是把我的头砍下来,也不剃成那种狗日的猪屁股样。头目咬着牙说,好,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子硬。转朝那两个剃头匠说,给我好好把他的头修理了。两个剃头匠跑过来,举起手中的剃发刀具,就要朝李庆发头上戳。李少平跺着脚大喊,你们违背钱大人的令,就不怕治罪吗?头目和两个剃头匠都一愣,什么?我们违令?笑话,我们执行的就是钱大人的令,还治罪?奖赏我们还来不及哩。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兵丁突然喊道,钱大人来了。大家急忙掉头去看。果然,知县钱谷岫从远处走过来。等等,钱谷岫一边走一边摆手,唐头慢着点。听到他的喊声,头目也就是唐头对剃头匠说,等等再说。两个剃头匠停下了手。李庆发趁机挣脱出身来。钱谷岫撩起官袍的下摆,快步走到李庆发面前,拱起手来说,让李先生受惊了,小的们不懂规矩,冲撞各位了。唐头眨眨眼,有些不解地说,老爷,您这是……钱谷岫瞪了他一眼说,怎么能这样对待大家?知道李先生是什么人吗?唐头说,小的不知道。钱谷岫说,李先生是咱们东阿县商界的名流,我们敬他还来不及呢,你居然让手下对他动起粗来?唐头恍然大悟,急忙朝李庆发点头,小的有眼无珠,可是,他转向钱谷岫,哭丧着脸说,老爷,小的这也是执行您的……钱谷岫朝他摆摆手,行了,给我一边待着去吧。又对李庆发笑笑说,李先生没有受惊吧,他们刚来不久,确实不认识您。李庆发冷冷地说,他们说得也没错,不是你让他们这样做的吗?李少平插嘴说,钱大人,你不是说,还有十几天的期限吗?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是这样,钱谷岫思索了一下说,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呢,事情起了变化。大家一起问,什么变化?钱谷岫想说,朝四周看看,又闭住了嘴。李先生,他按住李庆发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才低下声说,南方出大事了。李庆发看他神秘的样子,也有些紧张,什么大事?钱谷岫叹口气说,有几个城市的人不肯剃发,豫亲王多铎就大开杀戒,派军队将那几个城市里的人全部杀光了。李庆发张着嘴巴,天呐……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干?钱谷岫摇摇头说,改变一个民族的服饰和发式,在我们汉人看来,是一件十分困难和不易接受的事情,而在他们满人看来,也是一种向他们屈服和投降的姿态,所以他们无论如何要做成这件事。李庆发悲愤地说,那也不能随便杀人呢,而且杀了那么多人,这些吃人不眨眼的野兽。钱谷岫叹口气说,没有办法,一听说了这件事,我就不能不把时间往前提一提了。他朝唐头他们指指,不这样,我又能怎么做呢?他们杀红了眼,多尔衮一道命令下来,倒霉的还是我们东阿的百姓呀。
李庆发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没有说出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他钱谷岫也已经尽了力,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再说还有什么用?他低下头,慢慢地走回到少平他们身边。李先生,钱谷岫在身后喊着说,想开些吧,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还有什么路好走呢?李庆发又回头看他一眼,便领着大家往城外走去。爹,李少平不安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庆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埋头往前走,而且脚步越迈越快。看他这种样子,大家也不敢再问,都一步不落地随在他后面。
来到王五的坟前,李庆发脚步一踉跄,便坐倒在地下,没等少平他们摆好贡品,就再也克制不住,把脸伏在坟草上,呜呜地哭起来。由于是上坟烧纸的日子,又加之这个特殊的年头,所以来到坟地的人很多,哭声也便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天地间似乎到处都飘逸着悲伤的气息。王五兄弟,李庆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老哥我活够了,不想再这么苟且偷生下去了,那些凶残的狗东西不让我们好好地活呀。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话,就借我一把刀吧,再借我一身本事,老哥我要用它们杀几个清兵,也算是给你和陈大夫报一回仇,我窝窝囊囊地活了多半辈子,还没有痛快过一次哩,你就让我也像你一样,壮壮烈烈地离开这个黑暗的世界吧。王五兄弟,我求求你了……
回到家来,李庆发把儿子李少平叫到自己屋里,从炕洞里取出一个油布包,放在桌子上,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一叠发黄的纸张。他把纸张拿起来,托在手心里,抖抖地朝他递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李少平纳闷地问。李庆发没有说话,只是又把纸张往他面前送了送。李少平突然意识到,父亲交给他的这些纸张也许格外贵重,便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过去,把纸张接在手里。这是我们李家祖上传下来的制胶秘方,李庆发这才开口说,按说,在我还没离开这个世界前,是不该交给你的。李少平突然紧张起来,可您?李庆发黯然神伤地说,我没有对你们说,因为剃发的事,他们已经在南方动手了,一下子就杀光了好几个城市里的人。李少平倒吸一口冷气,啊,怪不得您那么……
这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野兽,李庆发悲愤地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会遭受同样的灾难,为了预防这种不测,我不能不提前向你交代了。李少平欲言又止,爹……李庆发指指他手中的纸张说,这几年,我也教给了你不少东西,其他的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李少平把纸张捂在胸前,爹,您放心吧,我一定尽快把它们学到手里。李庆发把手掌放在他肩膀上,使劲按了按,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把它们保存下来,并传下去。他转过头,朝窗外看着说,这可是老祖上传了无数代的宝贝呀。望着父亲庄严的表情,再看手里这些写满字迹的纸张,李少平感到肩头像压了石头一般沉重。
三
他说,钱谷岫刚刚端起饭碗,院门外就传来一阵马嘶声,不禁在心里嘀咕道,这是哪个无礼的东西,居然在我吃饭的时候把马牵到门口来?他把碗顿到桌子上,刚要站起身,一个衙役急急地跑进来。钱谷岫以为是这个家伙干的好事,便虎起脸说,朱二,你怎么……他的话还没说完,朱二就伸过头,把嘴附到他耳朵上说,老爷,京城来人了。钱谷岫一愣,京城来人了?来的什么人?朱二抓了抓脑袋说,好像是挺大的官。钱谷岫这才明白,兴许刚才的马嘶声就是京城来的人,不,是京城来的马弄出的动静。他急忙站起来,推开朱二,快步走出去。
果然,院门外站着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一个威武的人,却是全副武装,头盔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是什么人。下官是东阿知县,钱谷岫仰起脸说,请问……骑在马上的人挥起马鞭,在他头顶上摆晃一下说,快到门外迎接豫亲王。说罢,就掉转马头,直朝街道上驰去。钱谷岫又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人并不是他要迎接的官员,而是一个跟官员来到此处的属下。他松了一口气,转头对朱二说,他们在哪里呢?朱二朝远处指指说,在城边呢。钱谷岫若有所思,来人才到城边,就让他去迎接了,看来此人来头不小呀。他又看看朱二说,你听清楚了没有,来人是谁?朱二想了想说,听说是什么豫亲王。钱谷岫大吃一惊,什么?来人居然是制造了“扬州十日”和“江阴血案”的豫亲王多铎。他脸上的汗水一下子流下来,天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来到这里,还能有什么好事?难道也要对东阿大开杀戒了?钱谷岫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在他一再拖延下,东阿至今还没有完成剃发任务,恐怕是摄政王多尔衮发怒了,派他的亲弟弟多铎来动硬的了,我的天呐……他坐倒在地下,身子止不住哆嗦起来。
朱二搀扶起他来,看他没有什么反应,又提醒他说,老爷,来人快要……钱谷岫又马上跳起来,蒙头蒙脑地朝门外跑,一只靴子脱出了脚去,他又一颠一颠地跑回来,抓起靴子往脚上套,一时手忙脚乱,竟无论如何也套不上去。朱二,他急急地喊道,快给我穿上。朱二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靴子,吃力地往他脚上穿。钱谷岫提上靴子,往外跑了几步,又拐回来说,朱二,马上去找唐头,让他快给那些还留着发的人剃头。朱二答应一声,也朝门外跑。回来,钱谷岫又喊住了他,还是别剃了,已经来不及了,要是让多铎看到了,可是实打实的证据呀。朱二也有些紧张,那、那可怎么办呢?钱谷岫来回转着圈子,两手在头上抓来抓去。这样吧,让唐头把那些没剃头的人赶回家去,无论如何不能出门,他想了一下又说,至于那些暂时回不了家的,一律关起来。朱二听完他的话,急忙跑出去了。钱谷岫镇定下来,正正衣冠,也迈着大步朝门外跑去。
来到城门口,钱谷岫定住脚,怀着忐忑的心情往外看。果然,城门外一队武装到牙齿的清兵,中间簇拥着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正指指点点地朝城门里瞭望。钱谷岫不敢怠慢,赶紧撒开脚,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来到那些人近前,他却不知道哪个是多铎,稍作迟疑,便直朝那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跪下去,直着嗓子说,东阿知县钱谷岫给豫亲王请安。那几个人垂下眼,潦草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吭声。钱谷岫心里没底,继续用谦卑的口气说,下官不知豫亲王驾到,来迟了一步,还请豫亲王海涵,豫亲王来到鄙县,实在是我等的巨大荣幸。其中一个矮瘦的人终于开口说,行了钱知县,你等、你等,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人一开口,钱谷岫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朝他解释说,下官来得匆忙,没有来得及通知。那人不满地说,如此草率行事,岂不是有负我大清国对你的栽培?钱谷岫把头叩在地下,下官该死。那人摆摆手说,好了,起来前头引路吧。钱谷岫爬起来,后退几步,转过身子,一边用袖子擦头上的汗水,一边在前面急急地走。
来到县衙署,那几个人分别坐下来,钱谷岫才突然弄明白,中间一个高大威猛的人才是他要重点接待的多铎,因为他一屁股便坐在了首位上,而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则坐在下首,看来只是个级别较高的随从。钱谷岫赶紧掉转身子,将自己的正面冲向多铎,并极力作出恭敬的模样。钱知县,多铎呷了一口茶,操着不算流利的汉话说,你知道本王为什么到东阿来吗?钱谷岫摇摇头说,下官愚钝,不知……多铎咕噜一句,量你也不知道。又掉转话题说,你的剃发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一听到这句话,钱谷岫就又紧张起来。从见到多铎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一直等待着这句话,但同时又特别害怕他这样说,汗水再次从额头上冒出来。也、也差不多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离期限还有一些……多铎用指头关节敲了敲桌面,你知道摄政王为什么同意延缓东阿的期限吗?钱谷岫张了张嘴,这个……把要说的话咽回去,继续摇着头说,下官不知道。多铎撇了撇嘴说,不要以为你和范文程有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摄政王就给你东阿知县破例,你呀,你是沾了东阿知县这个光,明白吗?钱谷岫越听越有些迷糊了,想点头,又没点下去。多铎笑起来,转向那个矮瘦的人说,孙大人,他已经糊涂了,你来给他解释吧。旁边有人指指那个人说,这位是礼部侍郎孙之獬大人。
钱谷岫又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引起剃发之乱的孙之獬呀?天呐,这个遭到全天下汉人痛恨的家伙居然还敢出京,也实在太有胆量了。下官给孙大人请安。他又朝他躬躬身子说。钱知县客气了,孙之獬皮笑肉不笑地说,在城门外,你不是已经给老朽请过安了?钱谷岫不好意思地笑笑,依旧打着官腔说,下官有幸得见孙大人,实在……孙之獬挥挥手说,钱知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在这次剃发行动中,全国没有一个地方能得到延缓期限的批准,独独东阿县搞了个特殊,这并不是说你在摄政王那里有多大的面子,说白了吧,摄政王之所以答应你的要求,是因为他对东阿县格外重视,而且格外有好感。钱谷岫不解地眨巴眼皮,好感?下官不太明白孙大人的意思。孙之獬笑一下说,不但你不明白,一开始我也不太明白,直到摄政王让我随豫亲王到东阿来,我才回过神儿。钱谷岫依旧摇头,下官还是有些糊涂。孙之獬很有兴致地卖弄说,好,那我给你点一点,看你的才思怎么样,在你们东阿县……
孙大人,多铎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他们东阿县?东阿县是我们大清国的地方,这还有什么异议吗?孙之獬愣了一下,赶紧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拍一下,下官该死,一时迷糊说错了。多铎不耐烦地说,行了,不要绕弯子了,径直给他说吧。孙之獬连连点头,好好。他又转向钱谷岫说,你想一想,我们大清国的东阿县什么最有名?钱谷岫随口说,当然是阿胶了,那可是闻名天下……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摄政王是为了东阿的阿胶,才……孙之獬咯咯地笑起来,对、对,你终于醒过神来了,那么,也就知道豫亲王为什么到东阿县来了吧?钱谷岫着实松了一口气,偷偷抹去头上的汗,经孙大人一点拨,下官才明白过来……
多铎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内踱起了方步。钱知县,我是刚从江南回到京城,又立刻受摄政王派遣,马不停蹄地来到东阿县,可见这次公务是多么重要,你可要给本王办好这件事呀。钱谷岫赶紧表明说,下官一定尽力,我马上派人去弄阿胶。多铎摇摇头说,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这次来,不是弄什么阿胶,而是……钱谷岫又有些紧张,什么?多铎看着他说,而是来带制阿胶的人。钱谷岫又吃了一惊,这个……多铎盯住他问,怎么?这件事不好办吗?钱谷岫急快地想了想,立刻表示说,下官一定尽力去办。多铎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说,那好吧,本王一路鞍马劳顿,实在有些撑不住劲儿了。孙之獬接上说,钱知县,快给豫亲王安排食宿吧。钱谷岫说,好好,下官这就去。
钱谷岫刚走到门口,孙之獬又赶上来,咬着他的耳朵说,把你在东阿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好好地伺候一下豫亲王。钱谷岫答非所问地说,下官一定尽力。孙之獬收回头,悠悠地朝四处打量,吧嗒着嘴唇说,钱大人,你可真有福气呀。钱谷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孙之獬又来拍他的肩膀,东阿是个好地方,钱大人一定油水不浅呀。钱谷岫躲开了他的手,下官去给豫亲王安排。说着,就急急地走出去。直到来到了院内,他才长长地吐出口气。但他随即便想到了阿胶,想到了济世堂阿胶店主李庆发,心里又焦躁起来。这可怎么办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