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母亲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但却想当然地以为,儿子一定是想到了女人的事情,便叹口气说,你如果真的替我着想,那就快些成个家吧,等你把媳妇娶进门来,当娘的也就省心了。钱谷岫反应过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朝她笑了一下说,娘,先别说这些了,我会考虑这件事的。看到母亲也疲惫得不行,便把她搀回到里屋床上,一个人走出来,对着空旷的院落发呆。日头升起很高了,远处的房顶上都冒出了炊烟。钱谷岫又想起了母亲刚才说过的话,一时有些神情恍惚,那个叫杏儿的姑娘从视野里浮出来,在他脸前晃来晃去。是呀,自从知道他走马上任的消息后,杏儿就朝他表露出了明显的好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他做出一点点接纳她的表示,她就会投到他怀抱里,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他做饭洗衣,生儿育女,那样,不仅自己能够结束尴尬的单身生活,年老的母亲得到了照应,钱家也能在他这一辈发扬光大了。有许多回,钱谷岫都产生了回博平老家迎娶杏儿的念头,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没有真正这样去做。为什么杏儿以前没有对你表示好感,而当你有了发达的机会时才这样做呢?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不正好说明她见风使舵的势利行为吗?更要命的是,她根本不关心你去为谁效力,也就是说,不管你去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只要能够发达就一切都行了。不,他连连摇着头说,这样的女人你怎么敢要?即使你打一辈子光棍,即使把天下的苦日子过遍,也不能让这样的女人相伴在身边,如若那样,你的灾难就永远没有尽头了。每次想到这里,钱谷岫就打消了和杏儿建立联系的念头,这个不完整的家庭模式也就一如既往地保持下去。有时他也笑话自己,你是一个汉奸,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个姑娘的人格呢?尽管这样,他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也就只好一个人过下去了……
钱谷岫没有心情吃饭,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沉沉地闭上眼睛。他实在太疲惫了,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不想去做了。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兄弟李少文。这时候,李少文似乎还没有和他决裂,所以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关心地问道,兄长有什么难处吗?于是,钱谷岫便将自己遇到的麻烦事说给他听。兄弟,他哀愁地说,我该怎么办呢?李少文豪爽地说,兄长尽管放心,小弟我来帮你。听他这样说,钱谷岫别提多高兴了。有少文兄弟帮你,他告诉自己说,你又有什么难关过不去呢?可李少文还没有把帮助他的办法说出来,就勃然变色,指着他的额头愤恨地说,你这个无耻的汉奸,想从我这里得到帮助,那是痴心妄想。说着,他就掉转身子,乘着一阵烟雾远去了。兄弟,钱谷岫恐慌地大叫,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李少文的影子消失了,他绝望至极,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钱谷岫从梦中哭醒了。由于他发出的声音过大,母亲听见了,拄着拐棍急急地走进来。岫儿怎么了?母亲担忧地说。钱谷岫抹去眼角的泪水,赶紧坐起身,镇静了一下,牵住母亲的手说,娘,我睡癔症了,没事。母亲摸索着他的脸说,你别瞒娘了,你一定碰到什么事了,给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了?钱谷岫推开母亲的手说,真的没事。他下床来,走到屋门口,往外一看,日头已经偏西了,这才感到肚子饿了。我刚又把饭热了一遍,母亲在他身后说,你快去吃吧。钱谷岫回过身,有些感动地看着她,娘,您吃了没有?母亲笑笑说,我不饿,我待在屋里老不动,哪里会觉到饿呢?钱谷岫知道,这是母亲在等待自己,才拖到这个时候还没吃饭。他赶紧把饭盛到碗里,先给母亲端过去。母亲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吃,直到他也端起碗,她才慢慢地吃了一小口。在吃饭的过程里,钱谷岫看到她在不时地“打量”自己,只要一抬头,就会碰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心里便止不住难受一阵。如果母亲有一双好眼,哪怕是昏花模糊,也该是多么的美好呀。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又涌出来,滴落到饭碗里。
正吃着饭,钱谷岫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马嘶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似乎有许多人马来到了城外的什么地方。他愣了一会儿神,忽然意识到什么,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办。他放下吃了半拉的饭碗,对母亲说,娘,您自己吃吧,我、我还有事呢。母亲问他,什么事呀?不吃完饭就走?钱谷岫虚应一句,也没什么大事。就匆匆朝屋外走去。别急,母亲追到门口,不放心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遇事悠着点儿。直到走出了大门口,钱谷岫才突然想起来,都已经来到下午了,多铎交代给他的事还没有办呢,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把济世堂阿胶店店主李庆发带到他那里去。他朝外急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他不是已经把李庆发放走了吗?还怎么去把他带给多铎呢?他真是昏了头了。没有了李庆发,他该怎么去向多铎交代?现在这个局面原是他早应该想到了的,为什么没有及时想出一个应对他的办法?而是到现在还一直糊涂着,真到了多铎那里,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这时,钱谷岫觉得那些马嘶声越来越真切了,不像是自己的幻觉,兴许真有大批的人马到来了?他正迷茫着,忽然看见唐头迎面朝他走来。老爷,一见他的影子,唐头就奔跑起来,老爷,不好了,多铎真把军队从济南调来了。钱谷岫一惊,什么?他们真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听到的人马声就是刚刚来到城外的清军队伍。天哪,他没有再做犹豫,就也急急地奔跑起来。老爷,唐头在后面喊,你到哪里去?钱谷岫一下子停住脚,发现自己竟跑错了方向,赶紧回过身来,我去衙门。唐头说,老爷,多铎发火了,让我来喊你。钱谷岫又一愣,喊我?他说什么了?唐头说,他问起了李庆发的事。钱谷岫在心里叫道,老天,看来终于要面对这件事了。他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有些踉跄。唐头扶了他一把,老爷,你把李庆发放走了,怎么去向多铎交代呢?钱谷岫随口说,我也不知道,多铎还在驿馆里吗?唐头说,没有,他到衙门里去了。钱谷岫一听,觉得事情更有些严重了。是福不是祸,他在心里神经质地说,是祸躲不过。不知是他跑得太快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唐头渐渐落到后面去了。
来到衙门里,钱谷岫刚刚跑进大堂,就看见多铎坐在桌案后,一条腿伸在桌面上,手里摆弄着他那根镶嵌着宝石的马鞭,两只三角眼直直地望着他。钱谷岫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大步,急急地跑过去。钱谷岫,多铎不动声色地说,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钱谷岫嚅嗫着嘴唇,听、听见了……多铎把马鞭在桌子上甩了一下,这是我从济南调来的军队,如果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我就会命令他们杀进城来。钱谷岫不知道说什么好。多铎乜斜着他说,他们可是在江南待过的军队,关于江南的事,大概你也听说了吧?钱谷岫说,听、听说了……多铎说,他们可是杀红了眼睛,来到了山东,他们正想再红一次呢。钱谷岫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怎么样?多铎笑了一下,你不会也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吧?钱谷岫张口结舌。好了,多铎站起来,没用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往下,我们说正事吧。
多铎绕过桌案,朝他走过来,知道我这次来的正事是什么吗?钱谷岫说,知道,又改口,下官不知道。多铎仰头大笑,钱谷岫,我看你是清醒一时,糊涂一时,这件事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遍了,你也用不着再装迷糊了。钱谷岫依旧说,下官真的不是……多铎板起脸来,那我就给你再说一遍,本王奉摄政王之命,要把东阿阿胶店的店主带到京城去,给皇室去制造宝药阿胶,这回明白了吗?钱谷岫只好说,明、明白了。多铎挥了一下手说,那好,那你就把那个叫李庆发的人叫到这里来,本王今夜带他起程回京。钱谷岫欲言又止,可是……多铎打断他的话说,没有什么可是,马上给我把李庆发带来,越快越好。钱谷岫依旧说,可是……多铎警惕起来,有什么办不好的吗?他紧紧地盯住他,你把李庆发带来,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不能把他给我带来,那本王可就……钱谷岫也盯住他说,什么?多铎举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甩动,那本王可就要让军队进来,血洗东阿县城。钱谷岫大惊,啊——一个趔趄,猛地瘫倒在地下。
看到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多铎意识到什么,猛地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钱谷岫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多铎知道事情出了意外,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快说,你把那个李庆发怎么样了?钱谷岫张了张嘴,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杀了我吧。多铎把他甩在地下,混蛋。跳起脚来喊道,东阿,我要血洗东阿。随着他的喊声,远处的马嘶声更加响亮,似乎在回应他的决定……
七
他说,按照与钱谷岫的约定,李庆发带领一家人走出东阿县城,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踏上了逃亡的路途。他们打算先到老家李家庄,稍作休整,然后再考虑要去的地方。拐过一片树林,东阿县城就要被山岭挡住了。李庆发停下脚步,回过头,痴痴地朝后看。行了,少平娘推他一下说,这一路你都回过好几回头了,还打算走不走了?赵六也说,是呀东家,照这样走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走出东阿地界去?李庆发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叹口气,把头摇了又摇。李少平也朝后看着说,这一去,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来?他这样一说,几个人的心情更加低落,索性都慢下来。走在前头的驴车也站住了,等待着后面的几个人。李庆发叹口气说,要不我们先歇一歇吧。
大家在树林边坐下来。当家的,少平娘看着他说,你还在想阿胶的事吧?李庆发点点头,满脸忧伤地说,咱们离开了东阿这个地方,还怎么做阿胶呢?他低下头,声音越发颤抖,这是咱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难道说到我这里就弄丢了不成?少平娘叹口气,想安慰他一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东家,一个伙计问他说,为什么到了别的地方,这阿胶就做不成了呢?赵六笑话他说,看你问的,你听说过别的地方有阿胶吗?如果天底下都能有阿胶,那还怎么叫阿胶?那阿胶也不是什么宝了。那个伙计不服气地说,我知道这个,我是说,为什么别的地方做不出来?赵六有些语塞,这个……怕是不好说哩……
李庆发接过话说,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是我们这里的水好,不论是河里淌的,还是地下流的,都与别处的不同,用我们这里的水熬出来的胶,才是真正上等的阿胶。伙计迫不及待地说,还有什么?李庆发继续解释说,二是我们东阿的驴好,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那首流传在我们这里的歌谣吧,说是……赵六接口说,我会唱。说着,就嘟嘟囔囔地哼唱起来,小黑驴儿,白肚皮儿,粉眼粉鼻黄蹄子儿,黑虎山上去啃草儿,白溪河里去喝水儿,冬季宰杀取了皮子,熬胶还得阴阳水儿……是不是这个东家?李庆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它,这首歌谣里说的就是我们东阿的驴。李少平若有所思地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咱们的阿胶才能做得成呀。赵六还有些不解,那为什么这两样东西都出现在我们东阿?李庆发没有立刻回答,抬起头,朝远处的山野环望了一圈,才深有感触地说,这是老天对我们东阿人的特殊眷顾呀。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掉头朝远处看,一时间,脸上都充满了肃穆的神色。老天给了我们这么宝贵的东西,李庆发动情地说,我们却不能把这些东西好好保护下去,充分利用起来,而且眼看着这就要……他摇摇头,沉痛得无法再说下去了。李少平站起身,朝来路上看看说,看来我们离开东阿,不能不说是个错误呀。赵六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大家,那我们还继续往前走吗?一个伙计说,不走怎么行?不走又不剃头,狗日的清兵还不杀了我们?另一个伙计说,是呀,眼下正是乱世,命都保不住了,谁还用得着阿胶呀?赵六不甘心地说,这么说,老天给我们的这个好东西,就保不住了吗?大家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李庆发思量着说,刚才少平说得对,也许我们选择离开,真的是个错误?少平娘说,那我们怎么办?是回去,还是往前走?
正议论着,从县城的方向走来了几个人,一个个走得飞快,像是要急于逃离什么的样子,只一会儿工夫,便越过他们,不见踪影了。这些人真是,赵六嘲讽地说,竟然走那么快,好像后面有狼撵着似的。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些人走过来,而且在他们后面,似乎有更多的人正在朝这边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庆发自语。老乡,赵六禁不住好奇,喊住其中的一个人说,你们这是从哪里来?为什么走这么急?那人摇摇手说,不好了,县城要出事了,怎么你们还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先逃出来的呢。大家都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你们不是剃了头吗?为什么也要逃?那人摇摇头说,还管什么剃头不剃头,一律要杀哩。李庆发一惊,上前拉住他的手说,老乡,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喘了一口气说,清兵已经包围了县城,说是要开杀戒,把全城的人都杀光。赵六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那人说,听说他们在找济世堂阿胶店的人,如果找不到,他们就要血洗东阿县城。大家都惊住了,一起回过头,朝李庆发看一眼,又马上掉开头,他们为什么专找他?那人说,这个不知道,反正清兵是冲着他来的,说只要他站出来了,他们就把军队撤走。李庆发点点头,是这样?他们果然这样做了……那人说,看来这场灾难是躲不过去了,听说李庆发已经逃走了,哪里还会再回去?你们也快走吧,慢了让清兵追上,可就来不及了。说完,便丢下他们,急匆匆地朝远处走去。
大家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身边走过,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李少平问李庆发说,爹,我们该怎么办?一个伙计说,还是快走吧,没听人家说,如果走慢了,让他们追上……李少平反驳他说,可他们要血洗县城呢。另一个伙计说,那咱们要是回去了,老东家可就有麻烦了。议论了几句,大家又把目光转向李庆发。东家,赵六走到他面前,您快拿个主意吧。李庆发眯缝着眼,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朝着那些逃难的人们看,心里奔涌着激烈的浪涛。很快,他便作出了明确的决定,把两只手攥成了拳头,狠狠地朝前一挥。一看到他这个动作,少平娘便什么都明白了。孩子他爹……她颤抖着声音叫出一声,泪水随即流出来。李庆发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对大家说,走,大家都跟我回去。伙计们都直直地看着他,东家——李庆发安慰他们说,不要担心,他们找的是我,只要我回去了,大家就都没事了,咱东阿县城也没什么事了。赵六焦虑地说,可您……如果您出了什么事,那咱东阿的阿胶可就完了。李庆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完不了,有少平在,有你们大家在,咱东阿的阿胶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