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秘密
一
他说,真像俗话说的,夏日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李德祥赶着马车出门时,天还完好地晴着,可才走不到一半路程,忽然几块黑云从头顶飘过,一道闪电亮起,雨水就兜头浇下来。他正好赶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路边的小树林,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他急忙把车赶到树林里,也幸亏出门时准备了一手,车厢里的药材上盖了块篷布,才没有落进多少水去,只是自己身上忘了携带雨具,只好钻到车下去避雨。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那几块黑色的云彩就散去了,等他从车下爬出来,天空里又挂上了明亮的日头。李德祥把车上的篷布揭下来,伸进手去摸摸,刚才的雨水太急了,尽管有篷布遮挡,车厢两端的麻袋还是淋进了水,本来晒得焦干的药材,现在突然弄湿了一些,怕是要被药栈打些折扣了。他不敢在路上停留,便赶起马车继续朝前走去。
多半晌午,李德祥就来到了张秋镇。这可不是个一般的镇子,由于依傍运河,素为漕运重地,有“南北转运锁钥”之称。官家极为重视,在此设立管河主簿厅署、捕务管河厅署以及巡检司、课税局等,李德祥家族里的一个堂叔就在课税局担任大使一职。各地客商云集此处,各类店铺布满街头,经济空前繁荣。白天舳橹敝水,市声鼎沸,夜晚桅灯高悬,歌声缥缈,大有“江北小苏州”的美誉。
李德祥穿过城区,径直奔码头而去,他要把收购的药材送到这里的一家药栈。药栈的老板姓许,因为是老客户,早就互相熟悉,一见他把药材送来了,就急急地迎出来,吩咐几个伙计卸车。许老板,李德祥主动对他说,路上碰到下雨了,药材里进了些水。伙计们把药材从麻袋里倒出来,许老板伸进手去翻了翻,有些奇怪地看他,这不挺干的吗?李德祥解释说,淋的只是边上的几只麻袋,路上被日头一晒,兴许显得干了一些。许老板爽快地说,那就行了,你是本栈的老主顾了,我对你的货还不放心吗?下午我正好要走一批药材,咱们就抓紧结了吧,我好让伙计们运到码头去。李德祥又指指那几只麻袋说,您要是不太急的话,我还是找个地方,把药再晒一晒,这样走了货,您我就都放心了。许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感动地说,德祥,你可真是好人呢,我货场上有块地方闲着,如果你不嫌麻烦,就把药材先拉到那里晒吧。
在一个叫石头的伙计引领下,李德祥又把马车赶到后院的货场里。伙计们卸下那几只麻袋,将药材薄薄地摊在日头下。李德祥暂时没事了,正要走开,许老板又赶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德祥,走了多半天路了,一定饿了吧?走,跟我吃饭去。李德祥看看天色还早,就摇摇头说,我还有点事要办,就不跟您去了。许老板看着他说,你可不要跟我客气,我可是诚心邀你。李德祥也认真地说,真的是有事,下午我还要赶回去,得抓紧把事办完。许老板试量着问他,你是不是去李老爷那里?李德祥知道他说的是课税局里的堂叔,便含糊地说,啊,你就不用管我了。许老板周到地说,替我代问李老爷好。听他这样说,李德祥意识到他和堂叔是真的认识,便点点头,好好。许老板拍拍他的手说,等下回,我一定请你。
李德祥就把马车留在药栈,一个人朝街上走去。他并没有去往课税局,拐过一个路口,看看后面没人,一折身子又走了回来。他在离药栈不远的一个门店前停下,抬头看看招牌上的“墨香阁”三个字,悄自扯扯衣领,按按头发,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门店里走去。正像他所希望的,店老板不在,里面只有一个伙计在站柜台。李德祥走进去,伙计迎上来说,这位先生,您是看字呢?还是看画?李德祥在心里说,我什么都不看。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朝墙壁上挂的字画看了几眼,才把目光转向柜台里边的后门。让他稍稍感到遗憾的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您……伙计有些不解,到底看些什么?李德祥上下打量着他,同时心里考虑是否问他一下。林……老板在吗?本来他是要问另一个人,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林老板。不在,伙计说,掌柜的一大早就去阳谷收字画了。李德祥点点头,神色更有些坦然了。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说,林毓春在吗?伙计也上下打量起他来,林小姐在后院,请问先生,您、您找林小姐有事吗?李德祥凑近他说,那你叫她一下行吗?你就说,来了一个找水喝的。伙计似乎恍然大悟,您要喝水?那我给您去倒。李德祥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不喝水,我只是让你去告诉林小姐,来了一个找水喝的人。伙计又有些不明白了,两眼一个劲儿地眨巴,但看他很坚决的样子,也只好朝后门里走去。死心眼。李德祥在心里嘟噜了一句,背起两手,又装模作样地看墙上那些字画。
不用叫了,我在这里呢。随着话音,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后门口走进来,让我看看,到底来了一个什么喝水的人?一听到这声音,李德祥就霍地转过身,同时把两手从背后拿过来。毓春,他向她急走了两步,原来你在门口?林毓春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捂在嘴边,咯咯地笑起来,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李德祥埋怨她说,那你还不出来?害得我一个劲儿地跟他解释。林毓春笑得弯下了身去,来了一个喝水的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伙计依旧困惑地说,是呀,他不喝水,却让我跟你说,他是一个喝水的人。林毓春好不容易止住笑,傻小子,这你就不明白了,一边待着去吧。随即又喊住他,你去倒碗水来,不,泡碗好茶来。伙计还在犹豫,他不是不喝水吗?林毓春说,他现在想喝了,对吗?找水喝的人?李德祥也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伙计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你们是熟人呀?怪不得……赶紧朝后门里走去。李德祥问她说,他是新来的吧?把他搞迷糊了。林毓春又想笑,是呀,才来不几天,他哪里知道你找水喝那回事呢?
李德祥点点头,也不禁又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是到药栈来送药材,感到口渴了,药栈里的人都忙碌着,他没好意思朝人家开口,就随意走到了这家画店前,进到门里,朝一个正在埋头收拾东西的少女说,能给我一碗水喝吗?少女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汉子。他也定定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少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身子有些单薄,但她却有一种气质,一种让他没大见过的书卷气。也许就在那一刻,他就再也忘不掉她了。以后每次来张秋送药,他都到店里来看看她,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彼此深深爱上了对方,就要到私定终身的关键时刻了。一想到这些,李德祥心里就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恨不能立刻将她搂抱到怀里,向她诉说自己绵绵不绝的爱意。林毓春自然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又随即掉过脸,匆匆地看他一眼,似乎也满含着某种期待……
伙计把茶水端进来,放在李德祥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便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你去后院忙吧,林毓春朝他说,这里、这里有我呢。伙计犹疑着说,后院也没什么忙的。李德祥在心里骂他一句,这个不开窍的家伙。站起身,朝门外街上看了一眼,又回头对她说,要不,你去陪我到外面办点事吧?我这里不熟,你给我引引路。林毓春也站起来,好吧,我也出去散散心。于是,在伙计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们走出店门,直朝街上走去。小姐,伙计抓着一把花伞追出来,你要不要带伞?林毓春懒洋洋地说,不带了,我要去日头下晒一晒,老待在家里,我身上都快发霉了。伙计又抱着花伞回店里去。你家这个伙计,李德祥故意逗她说,倒是对你有眼力劲儿呢。林毓春摇摇头说,得了吧,你还没看出来,整个一块木头,也不知我爹看中了他什么,找来这样一个伙计。两个人走了一会儿,李德祥忽然说,对了,我们去哪里?林毓春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去办事吗?还来问我?李德祥挠挠头皮,那不是对伙计说的吗?林毓春撇一下嘴说,知道是你玩的鬼花样,走,我带你去码头上看看。说着,就蹦蹦跳跳地朝前走去。李德祥急忙随在她后面。
来到码头上,只见河中舟船往来,岸边人马穿梭,船只刚一停泊,便有若干货物被卸到岸上,真是一派繁忙的热闹景象。林毓春带着李德祥在岸边行走,却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李德祥不解地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林毓春头也不回地说,跟我走就是了。直到来到一个用石头搭建的台子前,她才停住了脚步。这里没有货船停靠,却有不少游人在台子上溜达。林毓春上到台子上,回头对他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李德祥朝台子打量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林毓春抬起头,朝河道的远处望着说,乾隆爷每次下江南的时候,都要从这里经过。李德祥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到了乾隆皇帝?林毓春继续说,有一年,乾隆爷又一次从这里经过,正站在船头观赏两岸的美景,忽然风起浪涌,水花翻卷上来,一下子打湿了他的衣服,于是,乾隆爷便让船只靠岸停息,他自己来到这里,她指指脚下站立的地方,一方面体察民情、游览观光,一方面晾晒浪头打湿的皇袍。没等她说完,李德祥就恍然大悟,这里莫非是晾衣台?林毓春点点头,这么说,你也听说过?李德祥说,当然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就在这个地方。林毓春闪开身子说,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李德祥走过去,在石台上四处走了走,也没再看出什么稀奇处。也就是个台子呀,他有些煞风景地说,只是想不到,皇帝晾一下衣服也会被人拿来纪念。林毓春听了他的话,一时也感到无趣。
看看玩不出什么名堂,林毓春还有些不甘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又兴奋地对他说,对了,我领你去挂剑台玩吧。李德祥不在意地说,又是什么台,也不过如此吧?林毓春认真地说,那个地方与这里不同,保证你看了会觉得有意思。听她这样说,李德祥也振奋起精神,随她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要能和她待在一起,到哪里去不行呢?离开运河岸边,又绕过了镇子,林毓春带着他一直朝东南方向走。李德祥看她走得有些吃力,前方还是一片空旷,便问她说,很远吗?我回去把马车赶来吧?林毓春朝前看看说,不要去赶了,也不太远,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又走了大约一里多路,李德祥果然看到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就是它。林毓春指着那个台子,满脸兴奋地说。李德祥跑过去看。与晾衣台不同的是,这是个更大的土台子,而且上面长满了树木和杂草,看上去倒是有些景致。
在李德祥的帮助下,林毓春也爬上去了。两个人穿行在草木间,李德祥还感觉到一些探险的意思,果然心里充满了兴致。这就是挂剑台?他问她说,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林毓春大概是走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下来,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李德祥也在她身边坐下,好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许多许多年前,林毓春用娓娓动听的口气说,有一个吴国人名叫季札,出使鲁国时经过这个地方,遇到了当地的名人徐君。两个人一见如故,徐君看到季札身上的宝剑,心里喜欢,但却没有表示出来。季札看出了他的意思,就在心里说,等我出使完鲁国,一定将这把剑送给你。林毓春喘了一口气说,几年过后,季札从鲁国回来,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时,徐君已经死去了。季札悲痛万分,就来到徐君墓前,把宝剑挂在树上,算是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李德祥不解地说,他当时并没有明确表示送他宝剑,为什么还要在这时候兑现呢?林毓春说,当时有人也这样问过季札,他说,我心里既然已经默许了他,又怎么能以他的死为理由而背信了我自己的心呢?李德祥点点头,一时陷入到深思中。季札真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由衷地感叹说。林毓春点点头,是呀,正是由于他这个“信”字,这个故事才被当做佳话流传至今。
李德祥站起来,很快找到徐君的墓冢,弯下腰,深深地朝它施了一礼,然后仰起头,朝那些高大的树木上看,似乎寻找着当年挂过季札宝剑的那丛树枝。林毓春站在他身边,慢慢地吟诵道,去时歌舞接芳筵,归路松楸起暮烟;自许心能酬白骨,何言剑不及黄泉;鸟啼灌木低台殿,兔走蒿藜满墓田;我有穷交生死泪,古花三尺向谁捐?诵罢,她又指指地下的草说,你看看这些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李德祥蹲下身,拔下一棵草,举到眼下看,不禁有些诧异,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草,叶茎一概支棱着,竟然都呈现出一副剑戟的模样。林毓春说,猜猜这种草叫什么名字?李德祥没有仔细想,就脱口而出,挂剑草?林毓春点点头,对,它们就叫挂剑草。说着,她朝地下划拉了一圈,你看。李德祥低头一看,又是大吃一惊,天哪,满地竟然都是刀剑模样的挂剑草,没有一棵例外,一丛丛,一簇簇,葳蕤茂盛,蔚为壮观。林毓春感伤的说,这种草是有感于季札的义气所生,只为挂剑台独有,天下再也找不到长这种草的地方了。李德祥也又一次大为感动。林毓春又柔声吟道,墓门宝剑已沈冥,墓草千秋作剑形;绣锷土侵苔色紫,古花雨洗血痕青;神明不借风胡力,鼓铸应烦天地灵;今日王孙谁念旧,荒芜满目泪交流。李德祥再次看着那棵挂剑草,忽然把它攥到手心里,随后又郑重地装到衣袋内,他要好好地保存它,让自己的每个言行都像季札那样诚信守诺。
往回走时,李德祥还沉浸在这个美好的故事里,禁不住赞叹说,张秋真是个好地方。林毓春接过话说,你们那里也很好呀,听说有水又有山,比这里可是美多了,是吗?李德祥随口说,山倒是有不少,可是……林毓春羡慕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山呢?李德祥有些吃惊,是吗?你连山都没有见过?林毓春遗憾地说,我没出过远门儿,我们这边是平原,到哪里去看山呢?对了,是不是曹植就在你们那里的山上埋着?李德祥回答说,是呀,那座山叫鱼山,就在大清河的边上。林毓春神往地说,我真想去祭拜一下曹植,那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呢。李德祥半真半假地说,要不要我带你去看一下?林毓春吐吐舌头说,我要是跟你去了,我爹回来了,还不得打死我。李德祥痴痴地看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林毓春发现了他异样的目光,似乎知道他想什么,脸颊也微微地红起来。毓春,李德祥突然拉住她的手,颤抖着嘴唇说,跟我到东阿去吧,让你亲眼看看那些山,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