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祥把枣红马留下来,乘着高医生的马车上路去。马车一路颠簸着,快要午夜时,才总算赶到李家庄。马车吱吱扭扭地行走在街道上,渐渐接近了那个老旧的院落。李德祥的心情不仅没放松下来,反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自己出去了这么长时间,妻子到底怎么样了?生出了孩子没有?不会出现别的意外吧?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想到了奶奶当初反对他和林毓春结婚的情景。那是个病秧子,奶奶说,她能给你生出孩子来吗?愈是这样想,他心里愈是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妻子真的出事了似的。高医生突然抬起头,朝前面看着说,你们听到什么了没有?李德祥反应过来,也赶紧支起耳朵,仔细地倾听。桩子自语着说,好像是孩子的哭声?经他这样一说,李德祥似乎也听到了一种声音,而且真的像是孩子的哭声。他心里突然一动,难道说……
高医生说,前面就是你家吧?李德祥点头,是。桩子接口说,兴许是生出来了?李德祥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看来孩子的确已经生出来了。他的泪水就要涌出来。桩子撇撇嘴说,别高兴得太早了。高医生也伸出他的小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孩子倒是生下来了,他沉吟着说,可是大人……他停住嘴,不往下说了。什么?李德祥一惊,猛地捉住他的手,大人?大人怎么样?高医生往回抽他的手,却抽不动。高伯伯,李德祥不错眼珠地看他,您的意思是说,大人会出事是吗?又迟疑了一下,高医生才说,我一听见孩子哭,就觉得……李德祥又转过头,朝自己家的方向张望,老天,难道说……他突然跳下车,撒开两腿,磕磕绊绊地向前跑去,毓春,你可要等等我呀……
接连摔了两个跟头,李德祥才跑到家门前,撞开栅栏门,就冲进院子里。屋门口闪出时明时灭的亮光,几个人影在灯光里穿梭晃动,看上去像鬼魅一般。毓春——他大叫一声,就像一只看见光亮的虫蛾朝门口扑去。一个黑影迎着他跑来。少东家,你、你可回来了……黑蛋拉住他的袖子说。李德祥直直地看他,毓春怎么样了?黑蛋嚅嗫着嘴唇,少奶奶她……李德祥甩开他的手,随着跳上台阶,毓春——又一个人影从门里走出来,尽管背对着灯光,但从她拄着拐杖的姿势上,李德祥认出来这是奶奶。德祥,祖母挡在他面前说,别大呼小叫的,你的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李德祥摇着头说,我不管什么孩子,奶奶快告诉我,毓春怎么样了?祖母也摇摇头说,这件事我早就料想到了,就她那种身子骨,赶上这类难产的事儿,不出麻烦才怪哩。李德祥眼前一黑,她真出事了?他踉跄着越过她的身子,一阵风似的奔进里屋。
林毓春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先前那张被单,和他走时的样子没多少差别。张婆婆也照旧站在床前,一听到他进来,就回过头来看他。倒是站在一边的母亲手里,多了一个不时蠕动的婴儿,刚才在外面听到的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祥儿,母亲急急地朝他说,快看毓春一眼吧。张婆婆赶紧闪到一边,把床前的位置让给他。望着躺在床上的妻子,李德祥的腿脚一软,一下子趴在地下。张婆婆急忙上来,拉了他一把。李德祥跪爬着扑过去,两手往前伸了伸,才猛地抓住妻子的身子。他的手像被烫了一下,霍地缩回来。在这一霎间,他觉到妻子的身子已经发凉。天呐。他再次把手伸出去,把妻子的上身抱到怀里,拼命摇晃着她。毓春,他大声叫喊,毓春……
在他的晃摆和呼喊下,林毓春一直闭拢着的两眼慢慢睁开来,黯淡的目光捕捉到他的脸孔,一下子放射出亮丽的光彩。德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终于把、把孩子给你生、生出来了……李德祥紧紧搂抱着她,毓春,我的好媳妇儿……他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来。林毓春张开嘴,朝他微微笑了笑。德祥,我没法和你在一起了,她使劲举起手,在他下巴上摸了一下,带、带好咱们的孩子……李德祥泣不成声地说,毓春,咱们一起带咱们的孩子……林毓春摇摇头,我不行了……那只举起来的手摇了摇,便像被折断了的树枝一般,软软地耷拉下去。随即,她眼里的亮光也急快地黯淡下来,仿佛一点燃尽了油料的灯火,被风轻轻一吹便熄灭了。毓春——李德祥用尽全力摇摆她的身子,随后又捧住她的脸,用手去翻她的眼睛,去捋她的脖子,但她都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真是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与活人没有多少差别的女人,怎么可能就离他而去了呢?不会,他一边摇头一边告诉自己说,她不会就这么……
母亲走过来,哀哀地告诉他说,毓春一直在喊你,要不是有这口气支撑着,恐怕早就……你们总算见了这最后一面,也该……她说不下去了。李德祥又把脸凑过去,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他似乎这才发现,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时这个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女人是那么苍白,脸孔像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任何血色,先前那些弥漫在她脸上的红色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伸出手,又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眼光忽然落到盖在她身上的被单上。他好像觉到了什么异样处,抓过被单,一下子拎起来。他惊呆了。他看见妻子赤裸的下身处一片鲜红,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红色发出耀眼的光泽,像翻动着波涛的水浪一般朝他席卷而来。老天……李德祥惨叫一声,脑子一阵眩晕,便遏制不住地扑倒在那片红色里……
五
他说,过了年后,天一直在下雪,直到初六这天,雪才总算停住,天也渐渐放晴了。又过了两天,等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已是正月初九了。李德祥不敢再等待,这天一大早,就带上女儿李秀雅,赶着马车奔张秋镇去了。还在年前时,林毓春的父母就捎信儿来,说一家人都想念秀雅,想见她一面。自打毓春故去后,李德祥便很少再到张秋去,生怕见了她的家人心里难受,所以他们也就很难见到外孙女。如今秀雅已经五岁了,再不见面,他们恐怕就认不出她来了。
尽管做好了路难走的准备,可李德祥还是没想到,道路是如此泥泞,车轱辘陷进去,枣红马要费很大劲才能拖出来,而且每隔一会儿,他都要跳下车,用木棍把粘到轱辘上的泥块刮掉,不然车子会走得更加缓慢。自从那次把枣红马累垮后,他再也不轻易吆喝它了,走快走慢都随它去,这一路见它走得吃力,心里也直是不安,恨不能下来帮它拉一段才好。唉,做人不容易,做匹马不是更艰难吗?看到张秋镇的影子时,日头差不多已经当顶了。李德祥停下马车,给秀雅和自己整了整衣衫,又把溅在马身上的泥土拍掉,这才要驱马进城去。
正在这时,城门里忽然传来隐约的哭声,不一会儿,一队穿着孝衣戴着孝帽的人便走了出来。居然在这里碰上出殡的了。李德祥急忙拢住马,把车子赶到一边,给他们让出路来。爹,李秀雅从车篷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那些人说,他们是干什么的?李德祥随口说,出殡的。李秀雅还不明白,什么是出殡的?李德祥想了一下说,就是给死人送葬的。他不禁又想起五年前给妻子出殡时的情景。李秀雅又问,为什么要给他送葬?李德祥说,因为他死了呗。李秀雅似乎越来越纳闷了,那他怎么死了?李德祥张张嘴,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忽然一动,就势拦住送葬队列里的一个小伙子,悄声问他,兄弟,这是给什么人送葬呀?小伙子说,我嫂子。李德祥说,怎、怎么死的?小伙子叹口气说,得了产后症,没有救过来。说完,就加快脚步走过去了。李德祥有些发怔,看来这又是一个像妻子那样不幸的女人。他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她们都是这样悲惨的命运?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挽救她们了么?
总算来到了林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因为这些年没大到这里来,街道便显得有些陌生,李德祥先前常来的那家药栈居然不见了,门面被一家饭馆取代,旁边放置药材用的大院落也变成了垃圾场,几只耗子在里面出没着。他觉得很奇怪,便慢慢停住了脚步,疑惑地朝里看。他真以为是走错了地方,那可是一家分外茂盛红火的药栈呀,周围一带的药材都送到它这里来,再由它通过运河的船只,运往直隶的药材市场——素有药都之称的安国,几乎每一天,这个院落里都进出着装满药材的马车,前面的门店里也结算出写有具体数字的银两。可这才三四年的工夫,怎么就变成了这种破败的样子?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许老板,还有那些忙碌不止的伙计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李德祥正纳闷得不行,忽然看见一个瘦得没有人形的叫花子从一边走来,停在饭馆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这个叫花子穿着实在破烂,大冷天居然还光着脚,一件长袍勉强遮挡着肉身,头上枯草似的乱发随风飘舞。正是午间吃饭的时候,饭馆里也飘溢出一阵饭香,不要说这个饥饿的叫花子,就是李德祥也不觉咽了口唾沫。叫花子实在受不住了,便撩开门帘,悄悄地走进去。李德祥正要掉头走开,听见饭馆里传出几声叫骂,随即看见门帘一晃,那个刚刚进去的叫花子扑出来,一头栽倒在地下。李德祥吓了一跳,不禁往一边闪了闪。叫花子摔倒在地,半边脸在冰碴上磕破了,鲜血慢慢地流出来。李德祥愣了一下,刚要过去扶他,却又见门帘挑开,一个肩上搭着块手巾的汉子走出来。他这才明白,就是这个汉子把叫花子从屋里推出来的。
汉子走到叫花子面前,低下头,往他身上狠狠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说,呸,你还想吃饭馆,也不照照镜子,你是吃饭馆的人吗?给我滚远点儿,耽误了我的生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叫花子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挣扎着爬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把沾满血的手朝他伸过去,我饿,给我口饭吃……汉子飞起一脚,使劲踢在他身上,去你娘的。叫花子又倒在了地下,这一回跌得也不轻,趴在地下好一会儿不动了。汉子不再理他,转身要回屋里去,他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了李德祥一眼。你、你,李德祥迟疑着,但还是觉得认出他来了,你不是药栈里的伙计吗?汉子点点头,是,先前是来着。也打量着他,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李德祥想起他的名字叫石头,便也提醒他说,我姓李,先前常来药栈送药材。石头叫出了声,哎呀,敢情是李掌柜的?这才几年不见,你怎么就变老了?他朝他头上指指,居然头发都白了?李德祥点点头,为了和妻子成婚,他愁白了一块头,后来妻子不幸死去时,他满头的发丝差不多都变白了。都是让不顺心的事给闹的。他苦笑着说。今天来走亲戚的吧?石头热情地说,刚才林先生还说来,等家里来了客人,让我送几个菜过去呢。李德祥也客气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李德祥刚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随即问他,那个药栈怎么没有了?徐老板到哪里去了?还有……还没等他说完,石头就跺了一下脚,嗨嗨,你还打听他,那不……说着,就朝旁边一指。李德祥随着他的手指掉过头,却看见叫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起来,正凑到他身边,眯细着粘有眵目糊的小眼,朝他嘻嘻地笑着说,李大掌柜的,原来是你呀?哈哈哈……李德祥又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闪一下,他离得太近了,叫花子身上发出的腥臭味都扑到了他鼻子里。你,他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认得我?叫花子胸有成竹地说,不光我认识你,你还认识我呢,刚才你不是还打听我的吗?李德祥急忙眨动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难道你是……他刚觉得认出他来了,随即又否定了这突起的念头。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是他,眼前这个落魄的叫花子,怎么可能是风流倜傥的许……叫花子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没错,是我,我就是过去的许老板,过去的许老板就是我。
天哪,李德祥在心里惨叫一声,身子也不禁一踉跄,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这怎么可能?难道自己真在大白天见到鬼了?他朝叫花子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又转向石头,你们给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叫花子打断他的话说,别问这些了,我正饿着肚子呢,李大掌柜的行行好,给我一点点钱吧。他颤抖着把手伸过来,几个铜板也行呀。李德祥又怔了一下,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一见面就向别人讨要东西,看来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廉耻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沦落为地地道道的乞讨者了。看到他还在犹豫,叫花子的手又往前伸了伸,李大掌柜的,咱们可是老熟人呀,见一次面怪不容易的,你就行行好,施舍我一回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他看看饭馆的门,可怜巴巴地说,我已经好几顿没尝到肉腥了。石头把毛巾往手里一拍,你看看,他这是什么人呀?李德祥低下头,看着他那只肮脏的手,没有再等它朝前伸,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币,匆匆地递过去。我的老天,叫花子把银币接在手里,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这回可够我……他掉转回身,就直朝饭馆里跑去。我有了钱,他嘟囔着说,你们就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李掌柜的,石头摇着头说,你可开眼了吧?李德祥点点头,随着拉住他的手,告诉我,他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这个药栈,怎么说垮就垮了?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呢?石头重重地叹口气,唉,也许你想不到,这都是让大烟闹的。李德祥吃了一惊,大烟?石头沉痛地说,是,这些年,许老板靠着经营药材,可发了大财,房屋翻盖了两回,老婆娶了三个,还不包括在外面偷偷包养的,在张秋镇也算是数得着的大门大户了,虽说他能挣能花,但要不抽上大烟,也不至于败家呀。李德祥不解,那他怎么好好地抽上那个了?石头惋惜地说,这人一有了钱,就把什么都忘了,原本就好折腾,凡事都图个新鲜,在人堆里领个潮流什么的,哪经得住别人的诱惑。说到这里,他朝四周看看,低下声说,都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在打他的主意,要用这个成心坑他,他呢,也没加防范,一来二去就抽上了。好家伙,这大烟是什么东西?抽上了哪还能戒得了?而且他还专抽那些外国鸦片,仗着自己有钱呀。李掌柜的你想,那鸦片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虽说他兜里的钱不少,但也禁不住这样糟蹋呀。这不,才一两年工夫,先前热热闹闹的大药栈就变成了垃圾场。说到这里,他脸上也浮满了悲伤的表情。李德祥又转过头,朝垃圾场和饭馆仔细打量着,这可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呀,世事难料,沧海桑田,这个世界的变化实在是巨大。按说,无论怎么变化,都应该在一个可以预见的范围内,也才能被人理解得了,但现在……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轻易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