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叫花子也就是许老板从饭馆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嘴唇上也沾满了亮亮的油腥。好吃,他嘻嘻地笑着说,我一连吃了十个。他举起一只手,叉开手指,来回翻转了两下,嘴里打个饱嗝,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石头朝他虎起脸说,走开,给我滚远点儿。叫花子拍拍胸脯说,小子,别给我来这一套,当年我可是你的老板呢,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实得像个孙子似的。石头说,你要是再把这个垃圾场开成药栈,我还去给你当伙计,就是真让我给你当孙子也成。叫花子长长地打个哈欠,懒得理你了,我该去干自己的事去了。说着,他就轻飘飘地朝前走去。这回我有了钱,可要好好地享受一回,嘻嘻嘻。石头喊住他说,回来,你是怎么来的钱?还不给李掌柜的说声谢谢。叫花子在嘴里嘟囔着,什么李掌柜的,我不认识。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进到垃圾场里去了。石头摇摇头,不好意思地朝他解释着,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么个人,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对了,大冷的天,让你在这里站着,进屋暖和一会儿吧?李德祥摆摆手说,不了,天不早了,老岳丈怕是早等得不耐烦了,我该过去啦。石头说,那好,待会儿我把菜送过去。
李德祥辞别了石头,赶起马车,慢慢往林先生家走去。经过“墨香阁”书画店时,他草草地看它一眼,便掉开了头,径直往后边家院里走去。岳父岳母正等得焦急,见他们来到了,才松出口气。岳母跑过来,从车上抱过秀雅,紧紧地搂在怀里,眼圈一下子红起来。林先生吩咐伙计把马卸下来,领着李德祥进到屋里去。
饭菜很快送来了。岳母把秀雅揽在怀里,一点点地喂给她吃。李德祥从林先生手里接过酒壶,给他和自己分别倒上。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喝的意思。只是出于礼貌,林先生才让了他一下。李德祥也没有喝那杯酒,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些菜。说实话,他有些怕见林先生一家人,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毓春,实在对不住他们,要不是岳母捎信儿,他恐怕还是没有勇气到这里,来面对林先生他们。林先生本来是个健谈的人,虽说是经营字画,但和那些写字画画的人接触多了,身上也沾染了许多文化气,过去,李德祥就不止一次地听他摆谈过,的确让他这个也算是读过书的人长知识。可今天,林先生却没有多少话说,满腹的心事溢于言表。李德祥理解他的心情,也便不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埋头吃饭。这样也许更好,他在心里说,要说也都是那些不愉快的事儿,反而会让大家不自在。酒桌上便有些冷清,好在岳母不时地逗秀雅一下,才让气氛缓和了一些。
李德祥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思来想去,眼前忽然又浮出许老板也就是叫花子的模样,不意间就说到了他。林先生先叹息了一声,随即话也便慢慢多起来。其实被鸦片毁了的,也不光许老板一个,光我说得上名字来的,就一辆马车也装不下了。他摇着头说,那些鸦片,可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东西,人一旦染上了,要想戒除,可比登天还难呢。李德祥问他说,人为什么要抽它不可呢?林先生看了他一眼,其实这鸦片也是一种药物呢,你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知道一些它的药效吧?李德祥说,我只是听说过这种东西,从来没亲自经过手。林先生说,我从书上看到过,鸦片有麻醉、提神、止泻、辟瘴的作用,人如果少量服用,对身体并无大碍。可这东西容易让人上瘾,上瘾了又不容易戒除,再加之这种东西是从外国进来的,价格昂贵,你想要天天摆弄它,那不败家还能怎么样?李德祥不解地问,外国人为什么给我们这种东西呢?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林先生思考了一下说,大约是在唐朝的时候,阿拉伯人开始把罂粟……罂粟你知道吗?李德祥说,就是制造鸦片的植物吧?林先生点点头,对,阿拉伯人把罂粟的种子和它们的制成品带到了中国,当时有一种珍贵的药物叫“底也伽”,其中大部分就是鸦片。因为它有提神的作用,有钱的人都争相购买,这就让那些谋取私利的人看到了机会,偷偷摸摸地从外国走私进来,卖给那些贪图享乐的人。渐渐地,走私活动就在沿海一带蔓延开了。随着朝代的更迭,鸦片走私愈演愈烈,到了大清国,从上到下,都快要形成一个人数众多的吸食鸦片的阶层了。李德祥瞪大了眼睛,原来情况这么严重?可是,听说皇上也曾颁布过禁烟令,怎么还……林先生摇摇头,禁烟令倒是颁过不少了,可不起作用呀。打雍正爷起,官府就开始查禁鸦片,规定不准私自销售,违禁者发配充军;私开烟馆者,除了判刑杖责,还要流放边疆,这够严的了吧?可这些法令只对贩卖鸦片和开放烟馆科以重刑,却未对鸦片的输入和吸食做出任何禁止,因此,那些外国烟贩和内地的烟商互相勾结,公然违反政府禁令,发动了更大规模的鸦片走私,牟取暴利,祸害国人,尤其是那些葡萄牙、荷兰和英吉利的殖民者,每年都向中国输入鸦片数千箱,让我们陷入到这种罪恶的黑潮毒物中了。说到这里,林先生举起拳头,狠狠地擂在桌子上。
李德祥忧愤交加地说,如此下去,大清国不快走到尽头了吗?林先生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你看看那些像许老板一样的人,不光糟蹋了生意,败落了家产,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自己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要赶上什么事儿,你说还用别人怎么样他吗?他自己先就撑不住劲儿了。李德祥似乎明白了,也许这就是外国殖民者的如意算盘?我们的人完了,他们也就好进来了,那大清国可就真正成了他们的殖民地。林先生喝下一杯酒去,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连三岁的小孩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决不是只图生意上的好处,而是真的有把中国占为己有的图谋呢,可我们的人却浑然不觉,依旧在那里变着花样配合他们,这样下去,恐怕连后悔的机会也不多了。听他这样说,李德祥心里也有些发紧,眼下道光爷继位了,是不是会采取些新措施呢?林先生眯起眼,望着门外的什么地方,感慨地说,人遇恶疾,国力衰竭,再不整肃,民将不民,国将不国,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呀。
看着他焦躁的样子,李德祥也吃不下饭去了,那、那该怎么办呢?林先生果决地说,这还用问,一要真正禁烟,二要提高国人体魄,当然,禁烟是皇上的事,我们说了也没用,至于这第二条,或许我们还能做点什么。李德祥急不可待地问,我们……怎么做?林先生转向了他,微微一笑说,你是做药材生意的,这药材就是健全人们体质的一种,在这方面,我怕是还没你知道得多呢。李德祥猛地站起来,好像真要去做什么似的。但想了想,却又不知该怎么做。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岳母笑起来,德祥,别光听你岳父瞎叨叨,你吃你的饭。李德祥又坐下来,但望着一桌子酒菜,他却更加没有了吃的欲望,林先生的一番话,实在让他心里有了一种紧迫感,可他又不明白,自己能去干些什么呢?
六
他说,等吃完了这顿饭,日头已经偏西了。本来李德祥不打算留宿,但禁不住岳母一再挽留,加之感觉得有些酒醉,也便没有执意要走,和女儿一起留了下来。他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头不那么沉了,便打算去课税局,看一下堂叔李继焕。这个堂叔是三祖李庆彪的后辈,与他还没出五服,在李家庄的李姓家族中,属于最近的一个支脉,所以几家人也就走动得较为频繁。但自从那次李继焕介入了他和林毓春的婚事后,李德祥便禁不住对他有些看法,所以几年没来看过他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再继续怨恨他又有什么用处?何况李继焕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李德祥没有去李继焕的住宅,而是直接朝课税局走去,因为他不想去见他那个新婚不久的姨太太。本来,李继焕在老家有一个老婆,却不太喜欢,就一直没带出来。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像那些在外面为官的人一样,李继焕也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姨太太,又在这边安了一个家。李德祥见过那个女人,不知怎么回事,觉得有些妖里妖气的,心理上便有些排斥,还纳闷堂叔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相比之下,老家那个老婆虽然长相难看,却朴实敦厚,让人感到亲切得多。无形中,李德祥也对李继焕有了些看法,难道真像俗话说的那样,人一阔脸就变吗?但不管怎么说,堂叔就是堂叔,何况李家就这么一个在外面为官的人,他还是要设法和他走近一点,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得到些照应,所以前去看他一下,作为晚辈还是应该的。
李德祥来到李继焕办公的地方,却被拦在了门外。门子是个新人,不认识他,便不放他进去。李德祥只好说明自己的身份。门子态度好了些,告诉他说,老爷到泰安府办公务去了,今天不会回来。李德祥有些失望,刚要离去,忽然看见牛先生从院子里走过去。李德祥张张嘴,想喊他又没有喊出来。其实他和牛先生非常熟悉,但由于牛先生在自己和林毓春的婚事上说了些不利的话,此后他就不愿和他打交道了。李德祥正在犹豫,不想牛先生已经看见了他。德祥——一边喊着一边迎出来。李德祥也便朝他走过去。门人一见,也没有再说什么。牛先生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到的?李德祥说,上午……牛先生埋怨他说,怎么没过来吃饭?李德祥解释说,带着孩子呢,不太方便,只好先去她姥姥家了。牛先生恍然大悟,随即也便想到了自己在这件事上说过的话,表情一时不大自然。李德祥倒有些不安了,赶紧掉转话题说,怎么?叔叔不在家?牛先生点点头,是,老爷昨天就去泰安府了,兴许过两天才能回来。见他也这样说,李德祥便作出了离开的打算。牛先生看出了他的意思,又拉拉他的手说,别急着走,到里面坐坐,咱兄弟俩也再说说话呀。看他态度诚恳,李德祥也只好跟他往里走去。
牛先生领他到一间客厅坐下,又让一个下人把火炉点着,陪他山南海北地闲聊起来。牛先生其实比李德祥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三十多岁,所以两个人的话题还是很多的。其间一个下人进来请示什么事,还没说完,就被他挥挥手截住,没见我正接待客人吗?下人知趣地退出去。李德祥看出来,牛先生之所以这样陪他闲聊,无非是要消除过去在他婚姻上的那点不愉快,同时也在向他表明对主人的忠心。李德祥有些感动,很快便在情感上恢复了过去与他的亲密状态。两个人正说得投机,又一个下人走进来,看样子有什么重要事情,直朝牛先生张嘴。牛先生不快地说,老木,什么事?叫老木的人看着李德祥,依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牛先生说,这里没外人,有事快说。老木这才说,老爷的那批货到了。牛先生一怔,急忙转向李德祥说,这事急,我暂时不能陪你了。李德祥说,你快去忙,反正我也是闲玩儿。牛先生朝他拱拱手,便带着老木走出去。告诉他们,牛先生边走边说,让他们都去码头卸货。老木答应一声,跑到前面去了。
牛先生走后,李德祥还在心里嘀咕,堂叔又不做生意,怎么还会有他的货?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几个人拖着一车货物从院子里穿过去。一个人在屋里待得无聊,李德祥便走出来,又看见一辆货车被拖进来,从他面前过去,拐过屋角,进到后面院子里去了。车上盖着一块篷布,看不出上面装的什么货物。出于好奇,李德祥跟在车后面,来到后院。那几个人把车子拖到一个敞棚前,从车上揭下篷布,开始往下搬运货物。李德祥这才看清,货物是一只只木箱,但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他却看不出来。那几个人把箱子搬进敞棚,整齐地码放起来。李德祥探头往里看,除了今天卸下的箱子外,里面已经放置了几堆类似的货物,也就是说,属于堂叔的货物远不止这新来的一船,还有许多许多。李德祥想不明白,李继焕真做起了生意不成?按说他是官家的人,并且是管理生意市场的官员,怎么自己也参与到生意中去呢?终于克制不住好奇,他随口问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他,不禁一惊,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你、你是谁?他嚅嗫着嘴唇说。李德祥还没有回答,老木从后面走过来,对那人轻声说,没事,老爷的人。那人才松了口气,又看他一眼,才抱着箱子走过去。老木朝他笑笑说,我们也搞不清楚里面装的什么,看样子是大米什么的吧。说着,他也赶紧走过去。李德祥怔怔地看着他,本能地觉到,这个老木没有对他说实话,也就是说,箱子里装的根本不可能是粮食。
李德祥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没有再看到牛先生,见天色已晚,也不想再等他了,便慢慢朝院门外走去。那个门人看他过来,急忙闪开身子,让他出门去。来到了外面,借着渐近的暮色,李德祥又看见那些运货的车子,正从停靠在码头的船上下来,像一条长蛇,朝着课税局的大门爬行。货物已经运得不少了,但远远看去,那艘货船却似乎还满载着。李德祥仰起头,尽力把目光望向远处。整条运河里好像都停泊着这样的船只,上面是否也装满了那种不知什么货物的箱子,他就看不出来了。李德祥惆怅地叹口气,转过身,踩着正在变硬的碎雪,往来路上走去。没走多远,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拦住了他。先生,那人凑上来,神秘兮兮看着他说,有烟膏吗?李德祥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烟膏是什么。看他不说话,那人伸出一只手,慢慢展开来。李德祥一看,他手里竟然躺着几块碎银。开个价,那人又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快要撑不住劲儿了。李德祥万分惊讶,烟土之类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这里的人居然公开买卖,可见社会已经败坏到何种地步了。李德祥没说什么,奋力推开那人,大步朝前走去。我一个子也不会少你的。那人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叫喊。李德祥加快了脚步,像逃避可怕的瘟疫一般,直朝前奔跑起来。
晚上睡觉时,岳母特意把秀雅留在自己身边,同时将李德祥安排到林毓春当姑娘时的闺房里。自从女儿出嫁后,这间房就一直空着,尤其是当她不在了后,先前她住时的样式便保留下来,而且打定主意要一直让它存在下去。岳父母就林毓春一个女儿,没人住得着这间屋,重要的是,让它保持过去的样子,也算是对女儿的一个纪念,照岳母的话说,一看到这间屋里的样子,就以为女儿并没有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住了呢。平时,他们没让外人进去过,只有到女儿的生日,她出嫁的日子,还有她不幸去世的日子,老两口才进去,一边做一些简单的收拾,一边对女儿祭奠一下。躺到妻子出嫁前睡过的床上,李德祥忽然看见,妻子的枕头边,居然摆放着一棵发黄的挂剑草,一霎间,许多年前他与林毓春一起到挂剑台祭拜徐君墓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毓春,他把那棵挂剑草贴在自己胸前,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是我辜负了你呀。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脸下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