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继禅印象里,李德祥是李姓家族里少有的一个踏实本分的人,做事认真,立场鲜明,缺点是好走极端,但心无城府,如果调教好了,是可以成就一番事情的。李继禅不止一次对他人说过,将来真能继承我们李家事业的,也许非李德祥莫属。当然没人信服他的话。再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李家事业”到底指什么。他忽然想,难道自己冥冥中已经感觉到“阿胶”对李家、对李德祥的重要意义了?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在心里苦涩地笑了一下。德祥,李继禅径直问道,你为什么要打阿胶的主意?李德祥知道他的发问没有恶意,便也直接对他说,我要用阿胶救那些患了大病的人。李继禅突然想到什么,你是说像你媳妇那样的人?李德祥点点头,包括她。随即又摇摇头,眼睛望着远处说,除她之外,还有更多更多患病的人。
看着他脸上凝重的样子,李继禅似有所悟,想来自己没有看错,这果然是个有些不一般想法的年轻人。伯伯,李德祥抓住他的手说,您见过吸食鸦片的人吗?李继禅摇摇头,我没有见过,但我听说过,你怎么想到了这件事?李德祥悲伤地说,我见过,好好的一个人让鸦片给毒害得不像样子,不光身体垮了,整个精神都没有了。李继禅明白过来,这就是你说的患大病的人?李德祥点点头,是。李继禅叹口气说,许多年来,鸦片就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为了让大家远离这个恶物,村里和族里制定过好几回规约,好在还没有人染上。李德祥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们这里的人没染上,不等于其他地方的人不吸食,不等于全国的各地人不受害呀。李继禅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掉转头,又把目光望向远处。他说得对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这么多年不出门,连外面的事情都看不到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李继禅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要用阿胶一类的国药来救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壮大我们国人抗击外国殖民侵略的力量,对吗?李德祥又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伯伯,您说得可比我好呀。李继禅摆摆手说,惭愧,要不是受你的启发,我哪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继禅无法不受到李德祥的感动,也无法再对他的想法袖手旁观。但他随即又想,要让父亲同意李德祥制作阿胶,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且他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抱着阿胶秘方不放,而要让这门属于李家的绝技走向灭亡呢?即使祖上为此受过苦难,甚至牺牲过性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要笼罩在它的阴影里,而不能奋力走出来呢?阿胶是救人于水火的东西,人们需要它,国家需要它,听老人们讲,它在许多个朝代都创造过奇迹,制造过繁荣,那么现在到了最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不让它再次走向辉煌呢?李继禅不再犹豫,从他的斋堂门口走过,径直走进正屋,走到李政成面前。在此以前,他是多么不愿意这样面对父亲,已经快有十几年了,他不再用心听他说什么,因为他明白,父亲除了不让他参加科举,不让他走上仕途,照父亲的话说,“不和清家合作”之外,不会再有什么新鲜意思向他表述的,但对这些决定了他整个人生命运的话,他早就听够了,听厌了,不想再听哪怕一句了。
你怎么走出了你的斋堂,李政成抬起松弛的眼皮,用含着嘲讽之意的目光看他一下,颇为不解地说,又关心起俗事来了?看来你还没有真正走出红尘。李继禅没理会他的表情,而是尽量做出谦卑的样子,按着自己的思路说,爹,您还记得吗?七年前,一个讨饭花子来到我们村,由于抗不住饥饿,晕倒在咱家门口,眼看就要不行了。下人们都要往村西乱葬岗里抬,可您坚决不同意,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想办法救他一下。我记得您当时还说了一句佛家用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政成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怎么说到了这个?李继禅顾自朝下说,您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硬是让下人把这个臭气熏天的叫花子抬到家里来,还亲自给他点火取暖,随后又给他喂了米汤,直到那个人睁开眼睛,您才松了一口气。那个人被救过来,跪在您脚下磕头。您知道您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李政成不明所以地说,是什么?李继禅看着他说,当时我看见,您眼睛里噙出了泪花。听他这样说,李政成有些不自在,也许你看错了吧?我一个老头子哪里还流得出那玩意儿?
李继禅知道他在掩饰自己的内心,也没和他争辩,继续用动情的语气说,其实这些年来,你也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了。李政成接上说,可不是,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我都让你们给揭不开锅的人家去送点粮食,还有赶上饥荒年,我不是还把咱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拿去救济那些逃荒逃难的人?李继禅点点头,在咱们这一带,您也算得上是积下大功德的人了。听了他这些话,李政成显然很高兴,在太师椅里坐稳了身子,点上一袋烟,悠悠地吸起来。李继禅看着他手中的烟袋杆,不禁又想起了李德祥头上的血痂。李政成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也重新警惕起来,今儿你怎么说起了这个?不会是光来巴结我的吧?李继禅无法再迂回下去,只好进入正题说,爹,如果眼下有更多活不下去的人,您还打算救他们吗?李政成吃不准他的意思,只是敷衍地说,这是什么话?李继禅朝他走近一步说,爹,大概您也听说过了,目前外国蛮夷正在用鸦片祸害我们,许多人吸毒成瘾,不仅落得个倾家荡产,自己也快要变成了鬼怪一样的东西,简直没法往下活了,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李政成用眼角乜斜着他,似乎明白过来,你绕了这么个大弯子,原来是替德祥那小子说话来了?李继禅不得不承认,自己说的这些话差不多都是李德祥的意思。是又怎么样?李继禅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您别忘了,我们可是医药世家呀,看着那么多人得了大病,我们却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还算什么医药传人?一想起这个,我就感到脸红。说着,他竟不自觉地挥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看着他这个愤激的动作,李政成呆怔了一下,居然也没有恼怒,而是托着烟杆陷入到深思中。爹,李继禅用哀求的口气说,您就不要再把药方藏着掖着了,拿出来让他们去做吧,如果德祥不行,你可以让德淦去做嘛,总不能让药方烂在墙里,把我们这门绝世宝药丢失了呀。听了他的话,李政成扭头朝墙壁上看了一眼,好像生怕那个藏在墙壁里的药方插翅飞走了似的。李继禅看着他这个发自本能的动作,心里一阵剧烈的刺疼,在他看来,为了藏住一个发霉的药方,父亲都快要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老怪物。
过了一会儿,李政成才从恐慌和颓唐中挣脱出身,仰头长叹一声,悲愤地对他说,你以为我就愿意一直藏着它吗?李继禅不解地说,既然……那您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呢?李政成摇着头说,不能,我不能违背了祖上的交代,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李继禅摊开两手说,祖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交代?李政成挥起一只手,叫喊着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李家为了阿胶受过的那些苦,那些难吗?李继禅赶紧说,我知道,我听爷爷和您讲过,我只是不明白……李政成打断他的话说,是他们清家害了我们,害了我们的阿胶,祖上已经发下了毒誓,只要他们清家统治我们一天,我们就不能和他们合作,就不能把阿胶拿出来。李继禅直直地看着他,“不与他们合作”,这句话已经是他从父亲嘴里听到的第二遍了,李政成说第一遍时,是在他执意要去济南参加乡试的那一天。当时,李政成手握着一根木棍,挺身站在院门口,不容分说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能去,李政成厉声朝他喝道,我们李家不能成为官家的人,就是打死也不能与他们合作。在李政成不讲理的淫威下,满腹经纶的李继禅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考试的机会,最终没有去成济南,没有走进考场,也便最终没有走上仕途,成为官家的一员,顶多算是个乡野知识分子。当他决定再也不打考场主意的那一天,他把与自己相伴许多年的诗书和笔墨堆在一起,一把火点下去,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最后一点人生心气也在烟雾中淡远了,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挨过了几年后,终于还是看破红尘,做好了出家入佛、归隐山林的准备……
不与他们合作?李继禅念叨着这句话,似乎这才知晓了它的确切含义,洞见了它包括的血泪和愤怒,也便明白了自己作为这个家族中一员的既定命数。继禅,李政成伸出枯树枝一般的瘦手,抖抖地放在他身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是爹耽误了你的前程,爹对不起你……说着伏到他怀里,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李继禅讶异地看着他,自己也算是活过大半生了,却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向自己哭诉,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流露出他的软弱。李继禅抱住父亲的身子,一时也泪水交流,几乎是一霎间,对父亲几十年的怨恨一下子便流走了,消失了。
父子两个哀哭了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随即便觉到些尴尬。李继禅搀扶他在椅子里坐好,又想到了那个还没有说完的话题。爹,祖上做那样的嘱咐当然是对的,他思量着说,可您想过没有,阿胶是属于我们李家的,也是属于我们汉人的,你就是把它做出来,它也姓不了清,它也成不了他们满人的东西。李政成随即说,可只要你一做出来,他们马上就来霸占,就来把它拿走,那时你还保得住它吗?他的神情越发郑重起来,清人为什么统治我们的国家?就是为了贪图我们这个地方的好东西呀,阿胶是我们祖祖辈辈保存下来的宝贝,他巴不得一下子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你把它拿出来,不是上赶着往他们怀里送吗?李继禅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也就是说,只要清人统治我们的国家一天,阿胶就别想重见天日了,这当然与他和德祥的想法相去甚远。可他就是把它拿走了,能拿到哪里去?它不还在我们这个国家吗?他想了想又说,再说他也拿不走,阿胶离不开我们东阿这个地方,他能拿到北京去吗?李政成有些语塞,大概他没有想到这个。反正我不能违背了祖上的意愿,冒险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他依旧固执地说,我不能让李家的宝贝葬送在我这辈人手里。说到这里,他看他一眼说,等我不再这个世上了,你们想怎么着我就管不着了。
看他主意已定,李继禅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但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线希望。可是,父亲活得好好的,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他来说话呢?自从谈过了这场话后,李政成也愈加提高了警惕,一天到晚守在正屋里,身贴着墙壁,以免阿胶秘方出什么差错。不要说李德祥不知道秘方藏在什么地方,即使知道了,有李政成这样看守,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取呢?这还不算,李政成有时还把门板关上,以此阻止一切危险对秘方的接近。李继禅望着那两扇关闭的门板,觉得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偷偷把秘方转移到其他地方,到那时,连他这个秘方的继承者也会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看来指望父亲把秘方献出来是不可能了,也就是说,只能依靠自己来想办法了。
经过十几个夜晚的苦苦思索,李继禅终于作出决定,把自己记在脑子里的秘方内容写出来。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多年用心学习练就的一项本领就是过目不忘,他相信自己在这方面是没几个人能够和他相比的。但他有些没把握的是,毕竟看秘方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李政成得了一场大病,担心不日归去,耽误了大事,便把他叫到身边,将他收藏了若干年的阿胶秘方拿出来,交到他手里,并嘱咐他好好保存,传给下一代。但几天后,李政成居然治愈了病患,重新从床上爬了起来,当然,他头一件做的事就是收回药方,把它装回到身后的墙壁里。好在那短暂的几天里,李继禅曾经浏览了一下秘方的内容,不然上面记载些什么,他就没有机会看到了。但毕竟当时看得过于潦草,而且没有背诵的准备,所以现在回想并记录下来,便觉得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又是一连十几天的时间,李继禅把自己关在斋堂内,伏在书案上,手提一支毛笔,一边回想一边往宣纸上书写。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手没有感到疲累,脑子却早就隐隐胀痛了。他把笔放下来,用手支住额头,闭上眼皮,草草地休息一下,觉得脑子清亮些了,便重新拿起笔,一边思索一边写下去。终于有一天,他觉得把自己看到眼睛里并记到脑子中的药方内容写完了,这才点数了一下,所有阿胶的制作方法、有关步骤连同不同的药方果然共计一百二十个纸张,与那本订成小册子的秘方样本一致。他把这些纸张整理起来,用镇纸压住,便把头伏在案子上,昏昏地睡去……
儿子李德淦来给他送饭时,李继禅才醒转来,活动一下酸胀的筋骨,接过饭碗,慢慢吃起来。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吗?他指指秘方上的文字说。李德淦往秘方上看了一眼,随后摇摇头说,我不认字,哪里认得出?看着儿子憨厚的样子,李继禅心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禁抬起手,按在他的头顶上。为了报复父亲,也为了不再让儿子走自己的路,他痛下决心,没有把李德淦送到族学里去,自己也没教他认一个字,也就是说,李德淦长到十六岁了,已经快要成人,还是一个地道的文盲。他似乎有意要让儿子走一条与自己决然不一样的路,以向这个让他失望的世界表达一点点愤慨。李德淦果然对文字没有丝毫兴趣,却执意要学什么武术,整天躲在后院里舞弄棍棒。报应,每次提起这些事,李政成就伤感而无奈地扼腕叹息,简直是报应呀。德淦,李继禅在心里愧疚地说,也许是我害了你,要怨恨你就怨恨我吧。他装作无意的样子,抹去眼角的一点泪痕,把碗放下,随即又把秘方拿起来,递到儿子手里。把这个给你德祥哥送过去。他淡淡地说。这是什么?李德淦纳闷地问他,我怎么对他说?李继禅摇摇头,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李德淦还要说什么,他朝他摆摆手说,快送过去吧。李德淦把秘方揣在怀里,大步朝外走出去。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李继禅也在心里说,好了,你也该上路了。